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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中的德川家康:“负重前行”的人生哲学
四百多年前,在日本三河国冈崎城(今爱知县冈崎市)诞生了一位幼名为“竹千代”的男婴,是冈崎城主松平广忠的嫡长子,几经更名换姓后成了江户幕府的“创始人”——德川家康(1542-1616)。自出生时起,德川家康就被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有历史记载称,德川家康是其母於大之方祈愿于三河国凤来寺后所得之子。从德川家康开创的江户盛世,到近代化伊始的明治维新,历经昭和、平成,直到今天的令和时代,关于德川家康的神话经久不衰。在德川家康逝世四百周年的2016年,以日光东照宫为首,日本多地举办了大型祭祀活动来祭奠德川家康。若说为何直到今天,德川家康的话题热度依然久居不下,这大概是缘于创造江户神话的德川家康骨子深处潜藏着日本大和民族最原始而本真的精神基因。
祭祀德川家康的日光东照宫
关于德川家康,日本学界已有数部著名的传记和小说。其中,成书最早、也是最经典的著作之一是历史学家中村孝也完稿于1965年的《德川家康公传》。这是一部极富史料价值的著书,书中将德川家康的几乎所有现存文书都按照时间顺序进行了整理和归纳,并在一些重要文书后面添加了考证与说明。中村孝也以这种方式将德川家康的人生串联起来展现在了读者面前。此外,较为著名的传记还有本多隆成的《定本德川家康》以及藤井让治的《德川家康》,都是以一手资料为核心叙述和解读德川家康从幼年“人质时期”到晚年“大御所”的一生。除了传记之外,还有关于德川家康的传记式小说。其中,最著名的两部要属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和司马辽太郎的“德川三部曲”——《霸王之家》《关原》《城塞》。山冈庄八以一抹传奇色彩塑造了作为伟人、甚至是“超人”的家康形象;而司马辽太郎的“三部曲”则犀利勾勒出了相对真实而丰满的德川家康。
中村孝也的《德川家康公传》
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系列
对比之下,火坂雅志的《德川家康》用细腻的笔触刻画出了一位“平凡”伟人的立体画像。这部传记式小说完成于2014年,中文版经何晓毅翻译于2021年1月出版问世。该小说也成了火坂雅志的遗作。在完稿后的第二年,火坂雅志因病去世。他几乎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全然融入到《德川家康》的写作中。“就在刚才,家康的灵魂附体到我身上了!”这是火坂雅志记于原著后记中的内心独白。
《德川家康》,【日】火坂雅志著,何晓毅译,山东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书中用两条重要线索展现出德川家康真挚而丰富的情感世界:一条是火坂雅志虚构出来的年轻貌美的奈奈,真情实意和试探背叛相伴而生,德川家康与奈奈之间产生了亦如普通凡人一样的美好情愫;另一条线索是描述德川家康与同为“天下人”的织田信长之间的少年情谊。这是一段基于历史事实的描述,对应着当时震慑各路大名的“清州同盟”。只是在提到这段少年情谊时,火坂雅志着力花费了更多笔墨去刻画德川家康信任甚至是崇拜织田信长的内心世界。甚至于,“通过义结金兰的信长,家康知道了天下之大”。可以说火坂雅志既在书写一位“世纪伟人”的人物传记——他开创了作为日本“前近代”时期的德川幕府,让日本拥有二百余年的太平盛世用来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同时又在描画着一位“凡夫俗子”的真实人生,有血有肉,立体而丰满。在这本书前半段,火坂雅志浓墨重彩地描绘出德川家康曲折艰难的少年时代:身为人质寄人篱下、受尽耻笑,被称作“三河的乡巴佬”;终于结束人质生活回到三河国后却面临的一向宗暴动;甚至是幼年时被织田信长扔进水里,在恐惧中学会游泳的细节叙述……这些都是德川家康年少时的辛酸苦涩。但就是这样一位血肉立体的“凡人”,知忍善藏,最终却成为日本硝烟乱世中最成功的逆袭者。“德川家康的人生……一点都不帅气,但下定决心,不论多么难看别扭,都坚持走下去,结果活到最后,坚定地站立在地上。”这是后记中火坂雅志对德川家康一生的评价。
事实上,历史上乃至现今学界对于德川家康和江户时代的评价一直都是褒贬不一。认为德川家康是虚伪狡诈的,江户时代是封建闭塞的,这样想的人并不少。更何况,丰臣秀吉虽然临死前将幼子托付于德川家康,但是德川家康也依然毫不留情地将丰臣政权连根捣毁。火坂雅志在书中对此的解说是,“天下并非秀吉一人之物,更非丰臣家之物……天下绝非渺小的人手所能抓住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为天下人之天下也”。可以说这样一种描述是比较符合历史事实的。在史料记载中,德川家康为了给自己讨伐丰臣一族赋予相应的合理性和正当性,经林罗山献策后援用了孟子“汤武放伐”的历史典故。即顺应天意,有德之人必要代替无德之辈来治理天下。这里面充分包含了中国古代的“天道”思想。正是因此,即便将丰臣政权取而代之,火坂雅志还是在书中着力刻画出了极富“义气”的家康形象。书中反复提到,“若要家康在利和义之间任选其一,他即便抛头颅洒热血也要选择‘义’”、“有一原则,重于性命!……信义……若无信义,则不但作为武士,即便做人亦无意义”。可见火坂雅志将德川家康作为一名正义武士的形象塑造。而关于这一点——历史中的德川家康究竟更倾向于选择“义”还是“利”?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的确还有待于后世更多的人来进行探究和评述。
不过,恰如前面提到的,火坂雅志在刻画家康形象时既有罗曼蒂克的一面,又极富写实性。从德川家康的更名换姓、到步步为营地夺取天下,全都是基于历史事实的描述。书中援用了《德川实纪》《信长公记》《小田原记》《甲阳军鉴》等很多历史资料,尤其在叙述诸如“本能寺之变”等重大历史事件时,火坂雅志描述的场景非常写实,真实再现还原了一个充满烽火气息的战国时代,从细节之处体现出了一本传记小说最珍贵的史料价值和意义。
而且,除了对历史事件的高度还原,火坂雅志还着重描画出德川家康性格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特点——“忍”。“人生终须忍耐时”,“忍”字在德川家康的内心独白中出现频率极高。这也是人们所公认的德川家康最大的性格特点。在日本,关于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之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子规不鸣,织田信长杀之;子规不鸣,丰臣秀吉逼(逗)之;子规不鸣,德川家康待之。”这是一段非常经典的描述,很直观地显现出三位“天下人”的不同性格特点和由此引申而来的治理一国的不同风格手段。火坂雅志在书中也并未吝惜笔墨去刻画这三位“天下人”的突出特点。首先是织田信长的果敢残暴。在教少年家康游泳时直接将其扔进水中,战乱中只字未提却弃德川家康而逃,以及令世人震惊的“火烧比叡山”事件等等,种种描述呈现出的都是一位既果敢胆大又有些暴虐的人物形象,这是一位“对自己的欲望最为忠实”的人;随后是丰臣秀吉的知人善察。这位被戏称为“猴子”且出身低微的人,在与德川家康初相识时便设法探知其弱点,并且是“先露出自己的弱点令对方放松警惕,然后顺势钻进对方心中”。这与火坂雅志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天地人》中对于丰臣秀吉的描述非常吻合,有着一套笑语间化干戈的处世哲学;最后是德川家康的“忍者之道”,卧薪尝胆、负重远行,这也是后人对德川家康众所周知的一番评价。但凡在谈论到关于德川家康的书籍中,几乎没有人不提到这一“忍”字。似乎“忍辱负重”成为了德川家康之所以成功的代名词。不光是少年时代悲惨的人质生活,成年后的德川家康也面临着非常多的考验和磨难。从“大名”到“大大名”,德川家康离开了好不容易根基稳固的旧土三河,在丰臣秀吉的指派下前往当时并不繁华且无任何基业的江户(今东京)。之后又从“五大老”(由丰臣秀吉作为顾问任命为五奉行的五位大老)之首到幕府将军,可以说日本的天下是德川家康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努力坚持和隐忍下取得的。有人说这是因为德川家康的寿命长,或许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绝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在终章部分,火坂雅志再次提到德川家康“并无什么超出常人的特殊能力”,他将德川家康成为终极胜利者的原因归结为“坚持不懈”——“土里土气的热情、再加上一点小运气”。所以,火坂雅志书写的是一部“平凡伟人”的史诗传记——一段不那么“帅气”却很精彩的人生。
而德川家康的这种性格特质恰恰是日本大和民族精神的真实写照。这或许也是火坂雅志下定决心书写家康传记的原因所在。火坂雅志在后记中提到,德川家康自小受尽苦难,且与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相比一点儿都不显眼,但却因坚持成为一名真正的政治家。其间种种这些使火坂雅志联想到自己的人生,虽然以一种“笨拙的生存方式”过活,也曾为了隔夜粮而寝食难安,但是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写作。因此,“不知从何时起,在我心中开始与德川家康愚笨执着的人生重叠在了一起”。其实不光是作者,整个日本社会发展也是经历了这样一个“愚笨执着”的阶段。在德川家康开创的江户时代,乍看封建闭锁,实则暗自积蓄着一股强大的近代化力量。前面提到过,关于德川家康的“义”“利”之辩暂且难去评说,但若单纯从时代发展的眼光来看,德川家康一定是功大于过的。恰如本书“译后记”中所写,江户时代对直至今日的日本人以及日本社会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甚至现代日本的很多特点几乎都是在江户时代形成的。儒学的兴盛、识字率的提高、商业的繁荣,这些都是逐步完成于江户时代。更重要的是在江户时代,由于朱子学的普及,日本人的逻辑思辨能力有了飞跃式提高,为其之后接受西方科学文化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思想铺垫。而为朱子学的官学地位奠定基础的人是德川家康。在《德川实纪》中有记述称:“(德川家康)公曰,古注新注应各取其长教于世人……于是新注大行于世。”这为朱子学在整个江户时代的普及奠定了稳固的政治基础。到了幕末时期,日本的文化、经济、教育等诸多领域已经到达了一个高度发展的阶段。在幕末志士的推动下,明治维新一举而成。可以说,如果没有二百余年的江户时代,没有这段看似落后却韬光养晦的历史时期,明治维新不会完成得如此彻底和成功。自明治维新起,日本慢慢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直到战后,日本迎来了长达近二十年之久的经济高速增长期(1955-1973),其经济复苏的速度令世人瞩目。虽然促使日本经济蓬勃发展的要因有很多,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精神内动力便是日本大和民族特有的“忍性”。这种“忍性”既体现在个人的生活追求中,又孕育在日本“集团主义”的框架里。有一个日语词汇是“粘り強い”,意为“坚韧而有毅力的”,是日本人非常崇尚的一种美德,也是日本社会中对他人评价极高的一种褒奖和赞赏。火坂雅志惊叹于自己竟然在德川家康的一生中找寻到了自己的影子。大概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日本普通百姓的影子都藏匿在其中。这种强烈的代入感是“家康神话”能够一直成为热点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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