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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官相护的司法黑幕:一桩入室抢劫案竟然审了四年
乾隆六十年,刑部郎中孙星衍外放山东兖沂曹济道时,管部大学士阿桂嘱咐他说:“外间风气非一人能变,亦勿以声名身命随人转移。”嘉庆初年升任按察使后,孙星衍“七月平反至数十百,雪死罪诬服者十余。”他对阿桂“外间风气非一人可变”的断语非常认同,感叹“公言历历如有先识”。
乾隆中期以后,各省积案累累、京控不断,地方政府的控制能力和公信力严重动摇。嘉、道名幕包世臣曾作《书三案始末》一文,记载了嘉庆年间三件惊动朝野的大案。其中第二件“泰安徐文诰案”惊心动魄、黑幕重重的审理过程,颇能反映这一时期地方官场官官相护,蒙冤之人不得不远赴京城控诉的政治生态。
包世臣县官有心讳盗,“原告”变“被告”
嘉庆二十一年六月三十日夜里,山东泰安县的巨富徐文诰家被大股强盗劫掠。徐文诰和弟弟徐文显在内宅听闻盗情,率领家丁持火枪还击,等群盗退后,他们在栅门内发现一具尸体,正是徐家豢养的武士柏永柱。而栅门内夹道尽处,即徐文显妻子居住的房间被洗劫一空,大量衣服首饰银两被抢。
第二天,文诰到县城报案,三日后,知县汪汝弼亲自到徐家勘验。看到徐家栅门内马号五间内拴着九头骡子,各个膘肥体壮。栅门上有自内向外的火枪砂子。失盗的房间与夹道有窗户相邻,因为破损而无法进入,但失盗房门并未被劈坏。汪汝弼随即向徐文诰询问被盗衣裙饰物的颜色款式,文诰不能详述。汪汝弼遂诱导徐文诰说,你们做家主的,杀死雇工,只判徒罪就够了,何况你家财万贯,可以纳赎。何必假装盗案,自取重罪呢?
清代地方出现重大的盗案,依据情节轻重,地方文武官员都有“疏防”的处分。如果盗犯不能在有效期限内被捉拿归案,州县官亦有承缉不力的处分。所以清代地方官碰到强盗案,常常“讳盗为窃”,甚至“讳盗诬良”。徐文诰听闻此言惊惧不已,知道汪汝弼有心讳盗。等汝弼走后,他马上入城,找到好友泰安副将,由他向汪汝弼行贿白银三千两。然而汪汝弼并未收受贿银,还要将文诰扣押起来,文诰听说这一消息,连夜逃回家中。
黑幕之第一重:同乡故友官官相护
不过,对徐文诰来说,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济南府历城县的捕役抓到了两名可疑之人杨进忠与郑二标,他们供出自己曾随同伙王大壮、王三壮等十一人在泰安行劫徐文诰家银两衣饰,并枪毙其雇工柏永柱。历城县的刑房书吏与徐文诰有旧交,将此事飞信告知文诰。文诰得信,赶赴省城认赃,随即抄录盗贼供词,到按察司鸣冤,控告汪汝弼讳盗诬良。
奈何时任山东按察使的程国仁正是汪汝弼同乡,且曾同在翰林院任职,可谓通家世好。程国仁一经接案,就有偏袒汝弼之心。他下令长清县知县戴屺携带一应犯证前往泰安,与汪汝弼会审。在大堂上,杨进忠等人据实供述,令汪汝弼大为光火,拂袖而去,并亲往省城拜见程国仁,说:“文诰系事主,若无别情,何肯以重贿行求?”程国仁了解到汝弼拒绝贿赂一事,越发信任他的说法,将徐文诰发交济南知府严审。
知府胡祖福承上司意旨,对徐文诰及其管事族弟文现严刑逼供,文诰“两膝溃烂,筋骨皆现,蛆毬出入如弹丸”。程国仁拟写咨文给刑部,将徐文诰按照“家长殴杀雇工人律”拟施以徒刑,而将杨进忠等人仅置于章丘窃骡案内,从轻发落。
但是,刑部并未被山东方面瞒过,仅仅通过阅读文书,刑部就指出柏永柱的致命伤是“胸膛火伤一片,砂眼三十七处;脊背火伤一片,砂眼四十三处”,如果是徐文诰从内宅放枪将柏永柱杀死,怎能伤及两面?此外火器伤人,按例应该拟作“故杀”,山东拟以“殴杀”,也说不通。遂驳令山东按察使重审。
部文下达后,山东方面颇为紧张,其时济南知府胡祖福已经升为登莱青道,新任济南知府钱浚变本加厉,将徐文诰拷掠逼供,并顺着刑部驳词的口风,涂抹验尸单,改两伤为一伤,将徐文诰从“殴杀”雇工,改为“故杀”雇工,干脆定拟斩罪。
见到家资丧尽,兄长又无辜拟斩,徐文显不得已挺身赴都,到都察院递状。嘉庆帝接状震怒,朱批:“汝弼教供诬陷而苦累事主,纵盗殃民之问官比强盗更为可恶,审正后即宜正法,以快人心而饬官常。”鉴于山东按察使程国仁已经升任广西布政使,嘉庆帝以山东省积案如山、盗风最炽为由,起复前因剿灭白莲教不力而被革职的直隶总督温承惠为山东按察使,主审此案。
纵有清明官员,难改一时之风气
温承惠到济南后,抓到一名叫邢进朝的强盗,邢进朝供出同伙邢泰因为与自己分赃不均,在逃到章丘县时被自己用刀扎伤,温承惠命人前往章丘调查,果然查到当日受伤的无名男子,相貌年纪与邢泰一致。搜查男子住所,发现有女绣袄一件、金耳挖一件、春绸搭缚一件,都是徐文诰家被盗的赃物。
温承惠知道此案徐文诰确系冤枉,立意为其平反。他先将徐文诰从监狱中放出,这一举动使此前承审此案的胡祖福、钱浚大觉惶恐。二人到各地散布流言,说温承惠所捕各盗到案,未经拷打就一一招供,是贿买而来。又说柏永柱妻子美艳,徐文诰欲将其强占为妾,所以假装有盗,将永柱杀死。而等温承惠将柏永柱的妻子提到省城公开询问,大家才看到这是个“麻面龋齿无人形”的妇人,胡、钱二人顿时语塞。此后又有三名强盗相继到案招供,但贿买之说却越传越盛。
已经抓获的强盗供认,参与抢劫徐家的强盗共有十一人,当场戗杀一人、病故一人,已经抓获六人,但主犯王大壮、王三壮仍然在逃,据说已经逃往吉林。按照清朝的法律,获盗过半、证据确凿,就可以提前结案,将从犯依律定罪。温承惠恐事情有变,正欲照此办理,但他的顶头上司巡抚和舜武却被流言所惑,又想要保全初审各官的前程,要求温承惠将全部案犯都抓捕到案,再行定案。温承惠只得命人赴吉林抓捕王大壮等人。
嘉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十日,山东巡抚和舜武奏报查询泰安县徐文诰家被盗工人柏泳桂受枪身死一案大概情形,原档现存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待王大壮三人被押回山东,温承惠马上提讯,据大壮供称,他在历城乡间起意纠合杨进忠等十一人同赴泰安徐文诰家劫财,苦于没有路费,先在章丘宋家庄盗窃衣饰十余次,并获得了火枪两杆、药葫芦一具。他早就听说徐文诰家有武士柏永柱勇技惊人,所向无敌,得到火器,即可无惧永柱。三十日二更时分,大壮等到了文诰家门前,实施盗窃,并伤杀永柱。文诰在堂上听到大壮的供词,这才知道柏永柱的真实死因,在此前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及家人枪击盗贼时误杀了柏永柱。
三壮又供称,他们本来想抢走徐家的骡子,但事先得知文显妻子的嫁妆特别丰厚,且就住在夹道尽头。于是他们用砖头击打窗户,砸断数道窗棱。屋内有妇女因惧怕惊吓了孩子,遂给盗贼开了门。劫掠此屋后,大壮、三壮等听到后宅文诰兄弟已经持枪而出,便仓皇逃窜,没来得及牵走门口的骡子。因为被盗的是弟媳的私房嫁妆,文诰并不能悉数其颜色样式。二人供词与汪汝弼最初的疑问一一对应。
正在大壮兄弟被抓捕归案,案情转机陡现之际,巡抚和舜武却病故了,接任新巡抚的正是前次主办此案的程国仁。原案如被温承惠平反,程国仁作为前任按察使,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程国仁接任巡抚之后,极力阻挠翻案。
过堂时,程国仁当面诘问王大壮,事隔已经四年,怎么能把作案细节记得如此清楚,还威胁案犯欲令其改供词,无果,程国仁退堂后仍然命人更改供词,并借此指驳,令温承惠复审。温承惠也毫不示弱,次日即以原拟结案文件回复。
黑幕之第二重:倾陷良臣,一手遮天
其时正值曹州、济宁二地水灾,程国仁命温承惠前往勘察抚恤。温承惠深知程国仁调虎离山的用心,欲趁他离开之时匿情结案,因此对程国仁说,勘察水患是布政使的职责,自己不能前往。程国仁见温承惠不肯屈就,必欲除之而后快。时任山东兖沂道的童槐是程国仁儿子的同年,程国仁遂与之密谋,寻机倾陷温承惠,以童槐相代。另外,山东布政使岳龄阿是敦厚持正之人,虽不便与程国仁公开异议,但事涉徐文诰案,需由布政使会议之处,岳龄阿亦不肯附程国仁之意,使其不能为所欲为。因此程国仁与童槐商议,等接替温承惠之后,再合击岳龄阿,令童槐取而代之。
嘉庆二十四年八月初六日,程国仁赴山东乡试任监临官,童槐北上面见嘉庆皇帝。其间,程国仁密奏皇帝,诬陷温承惠,与此同时,童槐在热河见到嘉庆帝,又历数温承惠在山东如何目无上司、不服差遣。嘉庆帝震怒,将温承惠革职,命童槐接任山东按察使。程国仁随即奏请回避徐文诰一案,由童槐代为审理。
嘉庆二十四年五月初十日,山东巡抚程国仁奏为审办泰安县监生徐文诰家被盗办理错谬自请议处事,原档现存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温承惠离开济南之日,程国仁先到城外馆驿等候,济南城数万百姓沿途咒骂,以致仪仗不能顺利通过。程国仁恐生意外之变,只得返程回署,甚至来不及依照官场礼数给温承惠送行。童槐上任仅八日,就弹劾温承惠在任一年之内组织全省审结两千七百余案,其中四案系错案,且滥禁无辜,以罪人充当捕役。温承惠因此被发配伊犁。
此时程国仁认为自己已能一手遮天,遂决议将徐文诰案再次翻盘。无奈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因与温承惠有交情,不肯附和程国仁。程国仁不得已,与童槐密谋,命一亲信官员署理济南府。新审官对犯证严刑逼供,还令其诬陷忠良。
徐文诰知道大事不好,寻机越狱而出。程国仁料到他一定会北上京控,急忙派人追赶,但已经来不及了。嘉庆帝见到徐文诰的冤状,命钦差刑部侍郎文孚等人将此案全盘重审。最终,徐文诰被释放、王大壮等按强盗律斩首。初审官汪汝弼被遣戍新疆,其他初审的承审官员,根据程国仁、童槐的奏议,重者革职,轻者降级。不过,覆审济南知府钱浚有姻亲协办大学士胡璥,此时正在河南组织马营霸的合拢工程。胡璥将钱俊、胡祖福二人列入合拢有功人员名单之中,二人的官位不久就被恢复了。
层层设障的监督体制下,为何冤案不断?
此案经一次部驳、两次京控,才得以大白。承审、核转官员多达十余人,其中亦不乏温承惠这样的廉干之辈。但即便在人赃俱获、严旨查办的情况下,冤案在省内的平反仍然异常艰难,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不能得到巡抚的支持。先是,以“治狱明”著称的巡抚和舜武在接到温承惠详文时,即对第一轮审转程序中的官员瞻徇回护。至于程国仁就职、温承惠离任后,追求平反的一方在省内更是全无力量,即便派审官员良心尚存,也不敢通过更激烈的举动顶撞上级,对抗全省的官僚系统,只能消极抵制而已。
清代地方审转系统设计的初衷,在于层层设障,以驳审的方式监督下级,避免冤狱的发生。但从此案可知,嘉庆后期的山东省内,在遇到冤假错案时,已经形成上下一气、官官相护、善消恶长的局面。纵观此案,以阿桂所说的“外间风气非一人能变”来概括温承惠的遭遇,可谓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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