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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中枣猴(下)
编者按:世界上最小的猴子能有多么细微呢?继《蛋中枣猴》(上)之后,我们将继续探讨猴子的秘密。
值得注意的是,《庚巳编》提到的那只鸡蛋中生出来的小如枣的猴子,就出现在五百年前的崇明岛上一个农家里的鸡窝里,离上海这个最有魔性的都市仅一水之隔。算起来,中国的各省市中,表面上看,上海自古与猴子的关系最为密切——至少是作为生肖的猴。因为,上海除了简称为沪之外,还有另一个别名叫申城。请允许我以《尔雅》式的语词链来引申一下,“申”固然号称与春申君凿春申浦有关,但谁说与春天的猴子一定没有关系呢——如此拐弯抹角的关系,显然最适合于产生的就是隐微的猴子了。
那只最隐微的猴子,像一颗普通的枣子大小,藏身在一个复杂的奇迹中,可想而知,那远不止是一个普通的鸡蛋。人们的确是带着莫大的兴趣与好奇敲开了那个鸡蛋,因为它一目了然,奇特罕见,因为,它居然是方的——咯咯哒!——方的鸡蛋!
韩国一养鸡场将立方体构件植入母鸡子宫,使之产下方蛋。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此处宜有方济各会(Ordo Fratrum Minorum)的一点戏份。若一时实在没找到托钵修士们什么事,哥伦布(Cristoforo Colombo,1451-1506)那里可以有:设若方鸡蛋不在崇明而是出现在同时代的意大利或西班牙,说不定会让哥伦布多一张牌:在航海线路是不是可以异想天开的合法性论证中,哥伦布舌战群儒,说有谁能把鸡蛋稳稳竖在桌子上么?无人应答。他啪地把一个熟鸡蛋一端敲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然后呢,很可能会有人站起来不满哥伦布破而后立,这时候,他可以从容地掏出这枚方鸡蛋来说:衮衮诸君,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
甚至,哥伦布因为踌躇满志,过于激动,啪的一声,搁方鸡蛋时不小心下手重了,蛋壳裂了……小如枣的猴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那张启动了大航海时代的桌子上,然后又将会发生什么呢?
再如果,它不在五百年前,而是三个世纪前出现在太平洋上的利立浦特——那是英国作家江奈生•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所著《格列佛游记》中提到的小人国。书中带言,1699年,莱缪尔•格列佛医生开始航海,他漂流至利立浦特,发现其近代史是由两党制绞结扭曲构成的。但如果他带去了这枚特殊的方蛋,大端党和小端党之争或许就此平息(当然,也可能会促使二党自此联合起来,一起对抗新生的方块党)。原先,两党正是基于敲熟鸡蛋敲大的那头还是小的那头这一琐碎的分歧而演变来的。若以逆向影射学的观点来看,如果方蛋出现在稍早时候的大西洋畔的英国,或许英法之争以及十六、十七世纪英国历史上公教与国教之争都会有不同走向也未可知。
鸡蛋是一种那么普通却又意义重大的事物,按照古人的一种看法,世界的最初状态,在连天地都还不曾有的时候,就像个鸡蛋一样,称之为混沌。是鸡蛋里的异变(个中生出一个盘古)开启了宇宙的历史,并成为大至日月,小至鹑卵、水滴们在形体上效仿的对象。作为宇宙的原型,设若鸡蛋不是鸡蛋的形状而是方的,天地必然大不同。当然,在自然条件下生成一个方鸡蛋的可能性实在很低,但亦非绝无仅有,方便的话,我可以用几百年前越南的传说故事来提供一个旁证,见于十八世纪的《公余捷记后编》:
越南陈朝时候(1225-1400)的著名人物莫挺之(1280-1346)其貌不扬,却因学力深厚而才情优异,参加科举考中了状元,并率领使团,到元大都进贡。他以一次又一次急智征服了北方朝廷,故封为两国状元。在一系列的轶事讲完之后,越南后世的笔记小说颇津津乐道地提到,当时中原水平最高的几个卜师相士深受以貌取人的文学传统影响,一个个都百思不得其解:没道理啊,这个南蛮子长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猴,为什么会这么好命?他们甚至算出莫挺之的子孙将会做一阵国王,开辟一个新的政权,那就是后来的越南莫朝(1527-1592)。颇有职业操守的元朝算命先生们为了解决心中的疑惑,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最后,他们竟然偷看莫挺之如厕,在那里找出了答案:因为莫的大便居然是方的。术士们恍然,“方便”是秘密的好福气呵,他们偷偷地达成了一致意见,并就此对莫挺之不再感兴趣了,连他们的著作中都只字不提这个越南人。
这也许只是意味着莫有一个方形的肛门,未必完全可以解释方蛋,因为,鸟兽之间的另一个差别是:鸟的泄殖腔并不区分排便与排精排卵的通道。但关于莫挺之,还有古代中国人所不了解的一个出身故事,有点类似于唐代初年编排给书家欧阳询的《补江总白猿传》情节,说的是:当初莫的母亲在丛林里砍柴的时候,被一只公猴劫持了一段时间,受到了冒犯。虽然莫父设计,亲自穿上花衣裳,成功地勾引了那只好色的猴子并将它杀死,但他的母亲已经怀了孕。不知道他方便的秘密禀赋,与身上的猴类血统有没有必然的关系。
越南留下来的文献太过零散,很难实证。通常以为,实证主义对想象力会有很大的破坏力,但大家想象不到,其实实证,也能对想象有很有想象力的重构作用。比起越南的猴子与方便,明代崇明岛上的那只小猴子,可以实证的因素更多一些。根据《庚巳编》的记载,是一位名字与宋代水泊梁山上大军师相同的小吏在整理档案时,从几封官员间的信札上发现了蛋中枣猴的存在:一位叫艾璞的赣籍官员,曾与他的同僚,苏州吴县人陈璚(1440-1506)秘密地讨论了这件事。那是1505到1506年的事情。艾璞当时刚刚开始作为江南的最高长官,接到了崇明政府的申报公函,得知此事,就打算与陈璚联合起来向中央政府打报告汇报这件怪事。而如陈璚的生卒年所示,他当时累官至左佥都御史兼督操江诸军,刚刚攀上个人仕途的至高点,就准备很快离职退休,事实上,他退休之后很快就去世了。陈璚去意已决,于是斟酌措辞回复艾璞说:这么奇怪的小猴子,大概已经死得无影无踪了吧。如果我们申报上去,那些掌握权柄的重要人物起了实证主义好奇心,活要见猴,死要见尸,我们不是就大大地被动了么?艾璞收到信,估计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就闭口再不提枣猴的事。
陈璚肖像,见清代张蟾《吴中名贤图传赞》一书。艾璞的动机,我能够体谅一二,他可能是想到了这个叫“崇明”的岛对明代国号的扶持之义,想为自己也为朝廷锦上添花。但他很可能没有料到,“崇”是最容易鲁鱼帝虎的字之一,很久以来,我多次在阅读时发现印刷品中把“崇”排成了作祟的“祟”,或者把“作祟”印作“作崇”;这种情况在印刷工艺改成电脑照排、而人们懒学五笔之类的形码,多用拼音输入法之后,才少了不少;但一旦使用文字识别(ocr),连识别率很不错的几款软件有时也会弄混——想想看,如果是祟明,那就不是祥瑞,而是妖孽,这个责任,不论是艾璞还是陈璚,都是决不愿承担的。若不是吴用发现后讲给陆粲听,这只方鸡蛋中的枣猴就会悄然没有声息,永远都不为人所知吧。
【原文】
弘治末,南昌艾公璞巡撫江南。蘇州屬縣崇明申報:本縣民家有雞生卵而方者,異而碎之,中有一獼猴,纔大如棗。艾公以告巡江都御史長洲陳公璚,欲同奏於朝。陳公曰:“妖異誠當以聞,然其物怪甚,度已不存矣。萬一柄臣喜事者以詔旨進,何以應命?”艾公乃止。吳用見其文移云。
〔明〕陸粲撰《庚巳編》卷八“方卵獼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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