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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中枣猴(上)
总有一些人愿意寻求极致的知识,诸如世界之最。我年轻时候就曾经着迷于此,后来却因此对自己颇为不屑,觉得不过是些无用而偏执散乱的知识点,毫无思辨那种渊深玄奥的魅力。我不能忍受脑子变成一个义务的吉尼斯分部,或者是体育组织的榜单,保持着长期的竞技状态,实时与赛场同步更新;于是我把家里十几种世界之最与世界之谜的书籍都当作垃圾清理了。
但近两年,生活与思想似乎又若绕圈子一般回到了更早时候的状态里,就像生肖与年月的轮回一样。我突然发觉自己依然热衷于探究各种修辞上的最高级,仿佛我依然处在最有精力的人生阶段似的。并且,我突然发现,可以为这种自幼发生的兴趣作简单的自我辩护:那些世界之最其实是要触及与厘定世界的边际、范围,或者说涯岸而已,继而返观及己,则是那些爱好者包括我在内,想要谋求个人兴趣、精力与视野的极致呈现。
因此,我放任自己审时度势,饶有兴致地看那些“之最”们是否在言语、文献与其他事实层面上,经得起考验。说“最”易,考“最”难。我忍不住会替它们思前想后,出手动口,剥除不同时代的各种夸饰,做更多言辞上的辩解,去推敲并重述那些故事——那些古老的事情。就譬如,最近我费尽心思,搞清楚了,何处可以找到世上并史上最小的一只猴子。
如果要说《韩非子》所载荆棘尖端上的那只母猴,是最小的一只,想必会有不少人会持有异议。首先因为它不是活的,只是一件微雕作品而已,我们终将在生命与人造物之间把天平倾向于前者,这或许是我们敬畏造物主的一种曲折表征;其次是棘猴并不容易看见,须知,在经验层面上,眼见为实的原则总是顽固地挥发着其效果,无处不在。更何况,它涉嫌了一个古老的骗局。那么,排除棘猴,再排除像孙悟空变成的飞虫,或者是孙悟空嚼碎了毫毛变出来的小猴,也就是将人造的和魔法的(包括材料与结果,即本相与法身)造物统统摈弃,世界上最小的猴子能有多么细微呢?根据我的发现,它小得和一颗枣子差不多——请不要小看了枣子,在历史上,据称曾出现过多种远远超出当下基因科技与生物发现的巨枣。譬如:
早在公元四世纪,作家王嘉在《拾遗记》里追溯了公元前十世纪时候传奇天子周穆王与西王母的一次约会,提到他们的宴会上有一种“阴岐黑枣”。这种黑枣一个世纪才会结一次果,颇有后世如《西游记》中王母蟠桃的雏形,枣树有七八百尺那么高(百寻),枣子每颗则有两尺长。晋代一尺约公制25厘米,一颗阴岐黑枣也就有半米长。
而更古老也更可靠的《史记》则说到,西汉武帝时候的知名方士李少君向皇帝宣扬,他在海上见到了仙人安期生,当时,仙人正在啃一颗大如瓜的仙枣云云。但不论神仙、方士、皇帝还是史家,从来没有一个人披露在这个知名的比喻中,喻体的品种与尺寸,是黄瓜、冬瓜还是当时不曾传到中国的西瓜。想来,瓜总是要比果,比如说苹果、梨和桔子要大得多吧。后来,人们将这种传说中的巨枣命名为安期枣。
传说里的八仙蟠桃宴上,但见筵中摆列交梨火枣,玉液琼浆,胡麻紫芝。又有一种叫仲思枣的,号称是仙人仲思所栽培的仙枣品种,北朝时候开始在民间传播种植。依照唐代的文献《大业拾遗记》的记载,隋代时候还有这种枣,信都郡(其治在今河北省冀州市境内)以此为贡品。隋人用尺子量过仲思枣,一颗长四寸,围五寸。唐代一尺在30厘米左右,那么仲思枣的长度约为12厘米。
也有巨枣没有被仙人垄断,但却出产在海外,当时人们无法抵达之处,但凭退休的海客、归航的水手们,在酒意中反复夸说的所在。最早的汉语植物志是嵇含《南方草木状》,公元四世纪初的博物学成果,其中就说道:海枣五年才生一次,每个海枣像杯碗那么大云云。
此外,道教有所谓“交梨火枣”的说法,按照清代小说家李渔在《蜃中楼》的说法:火枣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拳头那么大。
综上,除去第一种阴岐黑枣,各种仙枣、异枣或者海外奇枣,在古人的想象力中,大致也就拳头大小。普通的枣子,不论是山东、陕北、新疆所出大枣、还是金丝小枣,自然与那些特供给仙人的食物在个头上相去太远,数以十倍计。那只最小的猴子,就是普通的枣子那么大小,并不是巨枣。
枣子和猴子多有关联。《西游记》中那只能大能小七十二变的孙猴子,曾有两次变出了枣核:一次是在陷空山无底洞,孙行者先是变成仙桃被白鼠精美女吃进了肚子,后来要从里面出来,“又恐他无理来咬,即将铁棒取出,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个枣核钉儿,撑住他的上腭子,把身一纵跳出口外,就把铁棒顺手带出,把腰一躬,还是原身法象。”
变成仙桃的孙悟空。另一次,在车迟国与羊力大仙赌赛下油锅,他把沸油比作了洗澡水,索性把自己化成了枣核:“正洗浴,打个水花,淬在油锅底上,变作个枣核钉儿,再也不起来了。”此处变成枣核是有道理的,大概枣子皮、枣子肉在油锅里都会迅速烂掉脱落吧。
还有一种东西叫“猴枣”,按照李时珍的说法,它可能是种杮子,实小簇生。但更多时候,它是猕猴的胆结石的名字,与牛黄、狗宝同类,因为,呈椭圆形,略似小枣,故名。猴枣多用作药材,其表面青铜色或墨绿色,平滑而有光泽,清热解毒,化痰镇惊。有一种枣子大小的猴枣,是躲在猴子的胆子里的。由此可知,那只体形有若普通枣子般的猴子是何等的微小了。
猴枣为猴科动物猕猴等内脏的结石。关键是,那只小枣猴并不是北京的手工艺品“知了猴”那样一只小小的玩具,虽然差点成了一个政治玩物;它曾经活过,有过呼吸,虽然很有可能马上就停止了。而其性命如此细小短暂,根本算不上它的传奇中更令人惊异的重点:要知道,按照明代人陆粲所撰《庚巳编》的最初记录,这只猴子乃是被人从一个崇明岛上的鸡蛋里敲出来的。
栖身在一枚鸡蛋里的猴子。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个话语上的奇迹呢?
首先,这是前文确认那只小猴子像颗普通枣子而不是巨枣的原因所在;如果是巨枣,根本塞不进一个鸡蛋——除非又要胪列巨的鸡蛋和巨鸡的蛋,详考鸡蛋的最大化问题毕竟离题太远(下文会讨论鸡蛋除大小之外的其他问题),并且不利于讨论更小与最小的事物,存而不论。
其次,就事论事,从遗传学角度判断,这很可能是唯一的一只卵生的猴子,并竟然是家鸡所生的!因此,它不属于哺乳纲灵长目,宜归为鸟纲鸡形目雉科。这一悖论也许并不值得用科学观先入为主地深入探讨,鸡生猴这种事情虽然荒诞古怪,古人听多了腐草化萤之类的故事(《列子》甚至提到“老羭之为猨也”一句,也就是说,猿是衰迈的黑色母羊变的。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从羊年到猴年的变迁),早就见怪不怪;而今人也当有觉悟,功夫熊猫还管一只会下面条的鹅叫了那么多年的爸爸呢。但是,这里还是有两个问题值得斟酌的:一个是,那只小猴子,它是雄的还是雌的?问一只哺乳动物是“雄”还是“雌”的问题时,在这里,我似乎第一次那么理直气壮,虽然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诗句说两只兔子一起奔跑时,哪能分得出它们是雄是雌呢——至少那时候雌雄即可以指兽类。但从造字意图与用字的本义角度,雌雄毕竟更显而易见是对鸟类性别的称呼(最初,“隹”是短尾巴鸟,而“鸟”是长尾巴鸟。后来,长尾巴短尾巴分不太清楚,所以鸡可以写成“雞”,也可以写成“鷄”),哺乳类得用牝牡或者公母、男女。但是很遗憾,史料并没有确切提及其性别,虽然是只母猴——因为鸡蛋里的猴子,是只猕猴。猕猴自古又可以写作沐猴和母猴,当然,此母猴非彼母猴,头上没搽茶花油。
另一个问题是,这只小猴子的脸偏下部位,那个可张可合,能发出一些声响,或许未来会露出一口好牙的(在250万年的更新世之前,巨大的古鸟也纷纷长有一口森森然的钢牙),可以随口叫作“嘴巴”的器官,到底该严肃地称之为“鸟喙”呢,还是“兽吻”?这里并非要死扣字眼,因言害义,而是存在着性状与用途上的二分法:一个是硬的,硬角质鞘,无法食用;一个是软的,肉肉的,也许本身就是美味,譬如猩猩的唇。况且,这还涉及到哺乳类与鸟类不同的进食方式——如果想要让那只小猴子活下来,尤其是在它刚刚破壳而出,被敲破蛋壳的时候,该喂奶、辅食,米粒米饭,还是虫子?它拥有颏下的嗉袋还是食道下部的嗉囊,它长大后与其他猴子交配,是会生蛋——如果的确是母猴——还是恢复猴类胎生哺乳的习惯,甚至索性像蚺蛇、鸭嘴兽、一部分鲨那样卵胎生?可惜我们依然得不到答案,因为它马上就死了。依我的猜测,之所以会夭折,一则与早产有关;再则,那些明代的崇明人刚刚敲开蛋,一时慌了手脚,大概并不知道该找什么食物延续其生命体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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