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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河南64岁农民工:常吃10种药,在工地搬3个月钢管

澎湃新闻记者 段彦超 发自河南郑州、南阳
2016-02-07 08: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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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除夕的脚步悄然来临,他们还好吗?

4685万的“打工爷爷”们,又挥汗如雨了一年。这一年,他们过得如何?拿到工资了吗?是否顺利买到了回家的车票?

由澎湃新闻(东方早报)率先关注的中国高龄农民工(50岁以上,俗称“打工爷爷”)群体,持续引发社会公众和舆论的关注。

这一次,我们将刊发系列报道“打工爷爷回家记”,记录7名“打工爷爷”的春节回家之路。继续关注这一群体的苦与乐。

2月1日,招商中心大厅,工友们团团围住施工单位、劳务公司相关负责人理论,老宗窝在沙发上。

1月30日,位于河南郑州新郑市郊区的华商汇家居城项目工地,气温零下7℃,寒风裹挟着雪花乱舞。

吃过午饭,64岁的宗玉乾蜷缩在工地简易工棚内的被窝里,像蛹一样。

老宗的床由五六块约1.5厘米厚的建筑木模板钉在一起而成,床上的那套薄褥子,是工友遗弃的。

他闭眼假寐,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已经腊月二十一(1月30日),工资还没着落,只听说“下周一发”。“下周一”就是腊月二十三,北方人的“小年”。

“小年”这天,老宗等民工到工地附近的华商汇项目招商中心讨薪。

千余平方米的大厅里,华商汇项目沙盘恢弘大气。老宗倒在沙发上,没一会儿就觉得闷,跑了出去,“暖气开得太足了”。

民工们团团围住开发商、施工单位、劳务公司的相关负责人,直到夜晚,承诺的“血汗钱”仍未到位。民工们说,算起来,讨薪已近一个月。

当晚,劳务公司负责人到场,一度下跪,民工们才离开。

老宗决定先回家。他心里压着一座更紧迫的大山:因为家庭条件差,26岁的独子还没娶媳妇,这在农村已算大龄男青年了。谈到此事,老宗长吁短叹:“愁死人!”

2月2日上午10点,老宗赶到郑州市陇海汽车站,准备乘车回家。

“老人挣得是血汗钱啊”

老宗是河南唐河县昝岗乡杨店村人,1952年出生,读过两年小学,碰到大饥荒辍了学。因家境贫寒年近40岁才成婚,靠五六亩地和农闲时外出打工营生。其中两亩地,还是租别人的,每亩租金150元/年。

2015年“收成差,粮价贱”,老宗没存上钱。去年10月,经熟人介绍,他到位于郑州新郑市的华商汇家居城项目工地做杂(力)工。

“工资也没说死,每天一百二三那样子。”老宗告诉澎湃新闻,杂工活碎,主要是搬钢管,每天工作10小时。因为年纪大,干起来有些吃力。

2016年1月29日清早,老宗等杂工未像往常一样起床,他们决定停工讨薪。不过,监工一吼“不干活来弄球哩(做什么)”,他们就起了床。

2月2日晚8点,天色漆黑,老宗回到家,老伴炒了四个菜,还特意割了块肉。

“他又没说你工资到底多少,你给他惹恼了,本来一百三,他给你一百二,算下来就是千把块钱。”老宗的工友说,“就是打骂,你也不敢顶嘴啊!”

华商汇家居城项目2015年8月开工,民工们说,开工至今一直没发过工资。经计算,老宗他上工78.5天,被拖欠的工资约9500元。

1月6日,有民工生活费没了,他们由此开始讨薪。经统计,涉及1000多名民工的2000多万工资。

1月30日,寒风夹着小雪,室外冻得人直打哆嗦。老宗戴着针织帽,穿着6层老旧的衣服:薄外套、薄袄、毛衣、薄衣和两层内衣。因为没换的,这套衣服已经穿了一个多月——他有件干净的棉袄,那是回家穿的。

老宗穿的胶鞋,是工友遗弃的,鞋面有被挂裂的洞。

老宗穿的劣质胶鞋是工友遗弃的,右鞋鞋面有道两厘米长的裂口,向外翻着。“里面有毛,穿着干活不冷。”他说。

“建筑队没有休息的说法。”老宗说,他每天的任务是从地下室将钢管搬到路边,要上坡,钢管十多种型号,像6米长的四五十斤,一天干下来,累得要死,腰酸腿疼,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有时候,刮着大风,鼻涕提溜着,还得干。

“有啥办法?只能休息休息,咬牙坚持。”老宗感慨,“都是为赚点钱,不干不行啊。”说话间,老宗流起了鼻涕。

怕挨骂,老宗等杂工不敢偷懒。有时,搬钢管走得慢些,监工的会说“你吃饭没有?”有时,搬短钢管一次两根,会被训斥“不能多扛一根”。

杂工的班组长老孔和老宗是老乡。他告诉澎湃新闻,按说老宗的年纪太大是不敢要的,他带老宗出来打工,是因老宗家很困难,“不打工咋办?”但老孔表示,出于安全考虑,2016年可能不会带老宗出去打工了。

在老孔眼里,老宗干不了重活,但干活很踏实、实在。

老宗的儿子告诉澎湃新闻,他劝过父亲不要出去打工,但父亲闲不住,而且自己在外地,没法时时刻刻看住父亲。但老宗的老伴认为这一切都是命运,“这么大年纪也得干啊,不干家里怎么办?”

老宗“床铺头”的红布袋内,放着近10种药,有感冒通、舒筋活血片、用来擦膝盖的红花油、治疗颈椎炎的颈复康颗粒……大部分药都快吃光了。

老宗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有年轻民工抹泪说:“老人挣的是血汗钱啊。”

工棚外-7℃,老宗蜷缩在被窝里。

讨薪:老宗唉声叹气

老宗等杂工干到1月30日才停工,比其他班组晚5-10天。许多民工见讨薪无望回了家,留下讨薪的有近百人,其中部分是来自贵州、安徽。

1月6日,第一次讨薪时,老宗等杂工还在干活,并未参加。这次讨薪,开发商郑州市华商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拨付200万元,给施工的中铁七局集团第五工程有限公司华商汇家居城项目部。其中140万元被“包工头”河南汇金建筑劳务有限公司分给钢筋工、杂工等七大班组组长作为民工生活费。但老宗等杂工没得到这笔钱。

有民工对此说,老宗等杂工年纪比较大,不会闹。

此后,民工们持续讨薪,开发商分两次拨付给项目部共1000万元,但老宗等部分民工仍未得到工钱。项目部工程部负责人孟繁洲1月30日向澎湃新闻解释说:“工资2000多万元,你说,这1000万元发给谁不发给谁?”

孟繁洲说,他也很着急,天天找开发商,“说是下周一(2月1日)给钱”。

民工们认同孟繁洲的说法,但强调说,施工单位、劳务公司投进去不少材料费,也想“挟民工以令开发商”,多要些钱。如果民工拿到钱走了,他们就没了筹码。

讨薪期间,老宗身份证被收上去几次,说是办工资卡,工资也核算过几次,但等来等去,工钱依然没影。

1月30日,老宗从上衣胸前口袋里,掏出唯一一张10元纸币,这是他找同乡工友借的50元余下的。“挣这几个钱太难了,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这可咋弄?”老宗叹气说。夜里,他心里烦闷,睡不着觉。

华商汇家居城自2015年8月开工以来,一直没发过工资。

2月1日上午9点多,听闻项目部、劳务公司和开发商依然没谈出结果,近百民工扯着条幅,到开发商招商中心讨薪。

寒风中,一位胡子花白的大爷,蹦起来砸着拳头嘶喊:“我们来多少次了?协调?都协调多少天了!”大爷的脸上挂着泪痕。

老宗站在讨薪队伍中,一直没有说话。来自贵州毕节的一些民工最激动,扯着施工单位相关负责人理论,他们回家仅是赶路就要三天时间,若再不发工资,除夕夜就真的回不了家了。

郑州市华商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品牌管理中心副总监曹瑞杰告诉澎湃新闻,他们正在协调拨款。项目部(施工单位)拒绝透露姓名的相关负责人则称,劳务公司程姓负责人迟迟不现身,没有劳务公司公章,没法办手续。

河南汇金建筑劳务有限公司现场负责人陈时宏气愤地告诉澎湃新闻:“他(开发商)一个多月前就说给钱,现在也没见到钱。”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深夜,讨薪依然未果。

华商汇是承接郑州市城区内批发市场外迁的商业项目。

回家要面对的痛处:儿子至今未婚

工地多名班组长告诉澎湃新闻,他们跟着劳务公司程姓负责人干了多年,这是第一次遭上欠薪。2月1日晚,程姓负责人赶到华商汇项目招商中心,向民工们下跪,表达歉意。

2月1日晚,老宗决定次日回家。从郑州回唐河客车票价86元,但老宗却拿不出钱,澎湃新闻帮他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讨薪这些天,老伴常给老宗打电话,因为是劣质“老年机”,即使没开免提,声音也能传出来。

老伴询问“工资要回来没”、“何时回家”,当得知仍无进展,有时会说气话“要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老宗决定回家,是因为“26岁独子至今未婚”比讨薪更让他痛苦。

老宗的儿子职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现在在上海一家厂里做模具,月薪3000多元。问到“儿子多久给你打一次电话”,像是情绪爆发,老宗突然起身走出屋外,过了一会才返回屋内。

近三四个月,儿子给老宗打过一次电话,老宗打过去两次。最近的一次是1月1日晚上6点,通话时长15分44秒,“还是谈他的婚事。”

老宗说,前段时间,亲戚给儿子介绍一个广西的姑娘,姑娘比儿子大两岁,离过婚还带一个女孩。两人在广西见了一面,彼此中意,但姑娘父亲不同意。

“他比较内向。”老宗说,通电话时,一般都是他说儿子听。

“俺俩都是老家伙了,挣不来钱。家里没楼房。现在农村也没有姑娘,三五万元都办不成事。眼看他马上过杠(过三十岁)了,愁死了。”老宗说。

老宗爱抽烟,干活时不抽烟就觉得没精神,一天要抽一包半。为省钱,他一般是买一二十元一斤的烟叶卷着抽,一斤可以抽20天。但这个工地比较偏僻,附近没有烟叶卖,他只好买3元一盒的雄狮烟抽。

老宗是个烟鬼,但为省钱,只舍得抽三元一盒的雄狮香烟。

老宗有件干净的袄,但不舍得穿,怕干活弄脏。

图为工资欠条。老宗总共上工78.5天,工资约9500元。

有时,工地小卖铺的雄狮卖光了,为省一二元钱,老宗不惜冒着寒风,步行到五六里外的商店去买。

除吸烟外,老宗的开销就是药。近三四个月,他所有开销仅两三百元,其中吃药一百多元。他一直吃工地伙食,从不去工地外的餐馆,哪怕是吃一碗五六元钱的面条。

“这些年,给他(儿子)攒的娶媳妇钱,还不到10万元。”老宗苦笑着说。

2月2日早上8点,老宗收拾好两包行李,工友将他送到路边。乘坐一个多小时的567路城际公交,赶到郑州市陇海汽车站。

从郑州到唐河,车程四五个小时。途中,老宗给工友打电话,得知讨薪依然无果后,他扭头望向窗外。

下午5点,客车到达唐河汽车站,老宗转乘城乡公交。公交车里人挤人,恰逢堵车,原本30分钟的路程,走了两个小时。

老宗显得很烦躁,不时用手猛拍前面的座椅靠背,责骂“如果不堵车早到家了”。到了昝岗乡后,老宗10元钱打了个三轮摩托。到家时,天已漆黑。

老宗的老伴,早已在家切好菜等着,只等老宗到家便下锅。老伴破例割了点肉,平时老宗家不舍得吃肉,即便过年也不过买两条鱼罢了。

夜幕下,没有减震的三轮摩托,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肆意摇晃。路上一直没有抽烟的老宗,迫不及待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时,讨薪失败、儿子未婚的苦闷,仿佛不再存在。

招商中心大厅内,项目沙盘恢弘大气。

在华商汇招商中心,工人们围着施工单位工作人员,对账。

好消息在2月4日下午2点多传来,多名民工、班组长告诉澎湃新闻,中铁七局集团第五工程有限公司2月3日已收到开发商划拨的工程款,并向各班组长银行卡进行转账。

2月4日晚,所有班组长都收到了工钱,包括老宗等杂工的班组长老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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