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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教授讲乡愁:不仅是一种情怀,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

王伟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
2016-02-03 12: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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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春节到了,春运又将成为一个全社会的话题,而乡愁恰恰是春运背后的驱动力。

十八大以后,党中央提出了新型城镇化、“美丽乡村”、城乡统筹发展战略。2013年,习总书记提出了“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使得“乡愁”这个话题成为中国人今天一个热点。

什么是乡愁?有人说乡愁就是能触摸儿时的景物,能和家乡的亲朋交流。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家里已经拆迁了,能回家跟妈妈吃上一顿饭,也能一解乡愁。但是这些回答,似乎把乡愁都当作一种情怀,乡愁真的仅仅是一种情怀吗?

下面我想通过三个人、三个故事,来讲乡愁不仅是一种情怀,也是一种力量。

故事一:乡愁呈现出一种文化的力量

秦军校拍摄的地坑窑院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秦军校,老家在河南三门峡陕县(注:现为三门峡市陕州区),1980年代就已成为我们国家著名的民俗摄影师。

现在,他居住在深圳,是一个著名的文化人、出版商。在深圳打拼的这些年,他时常回家探望亲人,也就不断地用镜头记录下家乡风貌的变迁。2010年,他把近15年拍摄的作品集结成册,出版了《地坑窑院-中国人最后的穴居式民居》。

他在自序中写道:“我对窑洞是有情结的。我爷爷在陕县大营村秦家庄就有一座地坑窑院,我小时候寒暑假经常在那里度过。现在回忆起来,我清晰记得,我家从窑坡到窑院,四周全是枣树。”

书中以大量的纪实性作品,记录了地坑窑院这样一种独特类型的乡土建筑,以及相关的风土生活。翻遍全书,能真切地感受到书中弥漫着深深的对故乡的眷念、对乡土建筑即将消失的一种无奈,以及对乡土文化一种独特的惜别。

我也是在这本书里第一次认识这样的建筑类型,是平地挖下一个院子,再展开一个穴居式的生活,成为一个非常独特的民俗建筑。乡亲们在屋顶上活动、交流,包括婚丧嫁娶、乔迁,都成了这个乡村非常有仪式性的一个活动。他的作品中更有记录家乡的老人、生活的器物等。

这本书出版前就请了两个人为他写序,一个是台湾大学的夏铸九教授,还有我本人。

夏教授在序言里说:“河南三门峡陕县地坑窑院与台湾合院,都应该是文化的保存对象,子子孙孙永实用,他们更应该是现代建筑师反思的起点,让我们珍惜、学习。秦先生所提供的文本,更让我们认识到河南三门峡地坑窑院的保存价值。蓦然回首,在这里,我们看见了自己”。

我写到,“军校在拍摄地坑窑院中看似记录建筑环境,实则紧紧扣住对乡土文化的关注,对人文地理的纪实,力求唤起社会对地坑窑院及其背后乡土文化的研究和重视,这也是军校对故乡思念的一次集中呈现”。

秦军校作为一个成功的文化人,游走在深圳、香港、台湾,经营着他的文化产业,显然,他这种乡愁是无法再回去了。但是他能把这种乡愁化作一种力量,以这样一个建筑人类学的纪实作品呈献给大家,使他的乡愁呈现出一种文化的力量,并进一步唤起全社会对乡土文化保护的重视。我想这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也成就了他乡愁的意义。

故事二:乡愁是一种艺术的力量

我要讲的第二位人物是著名摄影家魏壁,他出生在湖南北部梦溪镇莲湖村,他在1990年代就到深圳闯荡,而且成为一家非常著名的深圳印刷厂的业务主管。

在那个时代,全国最好的印刷厂都在深圳,最好的图片、杂志,都会送到深圳印刷。他业务繁忙、成就显赫、生活富庶。由于工作关系,他接触了《现代摄影》杂志社这些人,从此迷上了摄影,也展现了他的艺术天赋。

由于生活变故,2008年他放弃深圳、大连等地的城市生活,携妻带子回到家乡,湖南的梦溪,开始了他乡隐生活。虽然他退隐乡村居住,但事业上焕发了新的活力。从2008年到现在,先后创作了两个重要的作品系列,《梦溪(一)》和《梦溪(二)》。

由于这些作品的成功,很多记者采访魏壁,是这样描述他的,“摄影师魏壁有着挥之不去的乡愁,最终说服了城市里的‘孤魂野鬼’(这是他的自嘲),回到祖籍生活,在老房子原址建了房子,和母亲、妻儿在一起。他有一种迷信,认为自己生长的土地可以给人更好的滋养,而每天跟山水草木打交道的人,注定要比在高楼大厦的人更具有神性。”

魏壁的《梦溪(一)》主要关注家乡的人,他以人类学纪实方法拍摄人物肖像,由于他过去受过私塾教育,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字,他摸索了一种方法,在银盐印像的基础上和宣纸装裱起来,用他的书法把作品中的感悟、心得和情感抒发出来,因此魏壁的作品就不仅仅是一幅摄影,而成为当代艺术作品,更具有批判性指向。他说:“如果说我有所思考的话,那这种片子大概跟土地有关,跟神有关,跟农民有关,跟还乡有关,跟尊严有关。”

我们看到,他的乡亲们或是衣着蓑衣、头戴斗笠,或是表演皮影、走街串巷,乡土生活跃然纸上。他最后用这样一幅作品来点题写得非常深情,“去年夏天一个浓雾早晨,再度来到沣南,站在这片荒芜前,我被它的美惊呆了,不知所措,我突然明白一个词,尊严,荒芜的尊严。面对它,我似乎触摸到神圣;面对它,我感自惭形秽,渺小丑陋。”

魏壁的《母亲的镜子》

魏壁的第二组作品更有穿透力,不同于过往关注村民,而转向家乡的器物。最著名的是这张照片,题目是“母亲的镜子”,非常的优美,一张摄影作品,看上去却像线描又像水墨。他说道,“母亲这面镜子大概用了40年。这40年她经历了太多事,从朝如青丝到暮成雪,41岁开始守寡,步履维艰地养育了我们兄妹仨,经营着小杂货店,饱受恶人欺负,兄长和我的两次手术以及进城后的创业艰苦,她能坚持到今天,实属不易。”

此外,包括父亲的犁、老风车、母亲给他归纳的鞋,保存了20年,每年舍不得穿一次,以及家里祖屋角落,他写道:“祖屋每个角落都让我不能自拔,每次从外地回来,我都要无数次回到祖屋,我知道,它们一定在静静地等着我,相见两不言”。

由于他作品的成功,照片被刊登在众多当代艺术杂志封面,有评论家这样描述:“这组照片中,因此包含了一种清淡而深刻的绝望,作者优雅的书法甚至进一步加深了这种绝望。摄影术从一开始就内在地包含了乡愁,而魏壁则要将乡愁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从而涉及尊严、土地的神性、家族史的重新叙述、遗落的记忆碎片的重新搜索与拼合的一种凭吊。”

魏壁通过回到家乡吸纳乡土文化的养分,成就了他当代艺术的事业。他说他有个心愿,就是能在家乡建立一个美术馆,那里会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地,让他们能够从小触摸艺术、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正一步步扎实的行进中。乡愁之于魏壁,已经成为一种艺术的力量。

故事三:乡愁是一种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

2009年,田秋香辞去了在深圳的工作后返乡,积极参与村里农民专业合作社工作,担任合作社总社副理事长。

第三个故事的主人公叫田秋香,是广西百色的一个农民工,她从巴马嫁去百色。

这张片子是我在2008年拍摄的她,当时我在她的村子做产业帮扶工作。那是我第一次到她的乡村,有四个自然村组成,438人家,1400多人,自然环境优美,但是建成环境非常破败。村民无论是外出打工还是务农,所获得的收入,最大心愿就是造房子,所以村民们所有的财富都固化在土地上,如果我们走进她家,真的是家徒四壁,因为所有财富都变成了砖瓦,造成了房子。由于缺少公共积累,以至于这样的乡村建成环境、公共服务非常差。

这里有国家一级饮用水质的水库,自然风光非常优美。房子虽然做得不好,但是尺度得体,跟周边环境也仍然是比较协调的。村里的土地非常紧张,村民都会把土地划分为旱地、水田和淹没地,因为他们要利用水库季节性落差,在滩涂上抢种一些玉米、西瓜增加收入,可见这个地方人地关系的紧张,它也是我们国家的一个贫困县。

和其他村民相比,田秋香家在村子里属于比较富裕的,因为她和她丈夫一直在深圳打工,家里不仅有家电家具,新房子也贴了面砖、铝合金门窗,并做了室内粉刷,这在村中都是少见的。

和我国大多数乡村一样,村子里空心化严重,老人们仍然要干农活,而在广东干活失去双手的人就回到家乡,开个小卖部来谋生,村子里有很多留守儿童。当时我们在的这个村子,就是想通过发展农民合作组织,把农民从包产到户的状况下组织起来,实现农业产业化。

我们提出了四个步骤:统购统销、定购定销、土地流转和实现农超对接,以培养农民契约意识、市场意识,吸引青年回乡培养干部,促进土地流转,形成规模化经营。我把这样一个做法称为三位一体的乡村建设。

在这个过程中,田秋香发挥了重大作用。2008年她偶然回乡,我跟她闲聊时,她讲虽然在深圳收入很高,但是开销也很大,而且特别想家,每年回来好多次,挣点钱都折腾在路上了,真的到年底也没有结下来多少钱。如果家乡有这样的条件、机会,一定愿意回来。

后来,在2009年她就放弃了深圳的工作,回到了家乡,跟我们一起创办了村农民合作社,而且担任副理事长。她刚开始养猪,她说不喜欢种地,喜欢跟动物打交道。后来创办了林下鸡分社,从市林业局流转了400亩山林地,承包了以后做林下鸡,与七八户农民成立养殖分设,她带头,到2010年就养了10万只,产值500多万元,现在听说已经有近20万只鸡了,她带动村民合作,走集体致富的路子,对村里的发展形成了很大的推力。

由于成立合作社,农民把土地流转到合作社,形成规模化经营,可以实现土地整理、水利设施兴建,使得他们村的收入从2007年人均只有2300多元到2013年人均达到了12000多元,摘掉了贫困的帽子。

正是通过这样的组织机构的建设,形成了理事会、村委会、党支部,三者之间财权、事权、组织权相互配合,也探索出乡村民主化建设的道路。这也是我称之为三位一体的新乡村建设体系中组织化的进步。

组织起来的农民开展互助合作建房,我们引导做合院式的建筑,而不是小别墅式的建筑,把破败的乡村面貌改造成一个清洁、有序、富有有活力的乡村。建设了合作社综合楼,村民可以在这里参事议事,组织社区活动。扩建了学校,孩子们有了很好的读书场所,也吸引了周边的孩子就读。看到这张孩子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景象,这是多么的美好。

当然,不只是有田秋香,还有更多的村民贡献,今天,这个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天环境整洁、建筑风貌整齐,整个农业生产井然有序,农民收入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成为广西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新样板。

从2008年作为农民工的田秋香,后来成长为广西自治区的人大代表,(村农民合作社)理事会理事长,她回乡带动村民致富的故事,使她成了一个明星式人物,中央台、央视二台、农业频道对她的事迹都有大量报道,她自己也成了地方的名人。

她后来讲到,虽然年轻人都愿意回乡,因为村里的改善,而选择了回乡,但是真正留下来创业的人仍是少数,希望通过自身经历影响带动更多人加入合作社,鼓励更多人回乡创业。

作为回得去的乡愁,田秋香抛弃了对城市的幻想,把事业、生活、梦想迁回了家乡,让我们看到她把乡愁的情结转化为一种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

这三个个体故事,实际是三个微观社会样本,正是有众多他们这样的故事和努力,构成了我们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一个宏大的社会叙述。我们通过他们的经验看到,乡愁不仅仅是一种情怀,乡愁已经、也一定能成为一种促进社会进步的推动力量。

(本文根据作者在第三期“SEA-Hi”论坛上的演讲内容整理,经作者同意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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