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合唱团《星河旅馆》：他又温温柔柔讲了一个我们的故事

不在音乐厅，在家里听《星河旅馆》的话会有点不耐烦。主要是不耐烦每首歌前的念白，一个江浙沪地区口音的男青年在每首歌曲前都会讲一个半个短故事。故事平淡，有安徒生/格林童话、日本动画、“爱丽丝梦游仙境”等等的影子。如果你跟我和作者金承志一样都是八零后，你会懂我在说什么。

《星河旅馆》是彩虹合唱团的最新合唱套曲。一个有故事的人，“我”，在极地森林驾车游荡时进入一座旅馆。旅馆也兼作酒馆，天一黑就热闹，散发星球大战里的外星人酒馆和宫崎骏画笔下汤馆的气息。目眩神迷的“我”，在星河旅馆遇见各色“人”等。下班族化身胖猫人，多动症小鬼追赶光线，孤独的彗星守望者凝滞在时间里；汪星人是老板的忠犬，矮行星放荡不羁，孟婆汤里忽然冒出一颗没有五官的金色脑袋。

《星河旅馆》

旅人“我”虽见奇景，自己却是个无甚个性的人物。虽然作者为他添加父亲去世、爱人安妮离开、童年大狗卡尔的往事，让森林旅馆奇幻夜发生在架空的背景，古今中西元素合璧，依然欠一支能把他变成真人的神笔。

这趟旅途穿越结界，跨越生死，唤死人起来说话，让活人心酸落泪。单从文本的角度来讲，《星河旅馆》像一个七拼八凑的童话寓言，出自想象力一般的小朋友习作。这个小朋友有点自恋，把自己代入悲情主人公，用读过的故事一笔一画为他涂色。但如果你有足够耐心，能接受这样的独白和故事，耐着性子听到2/3左右处直到最后，将得到不虚此行的回报。

金承志是一个作者性很强的作者。哪怕隐在“我”的后面，也迟早会让我们看见他的样子。他的样子是个胖墩墩的亲切友人，童心未泯，少年老成，一看就受过影响八零后的流行文化的重大影响。苦等《海贼王》的结局，为《EVA》剧场版终集唏嘘，就是他这样的人。金承志的作者性也是一代人的共性，表现为深切地感受过社会变化，经历过从天之骄子到作孽社畜的温水煮青蛙。倒数第二首《醉鬼的敬酒曲》中，酒鬼们纵情欢乐，致意“在秩序中，稍作改变的自己”，非常的“我们”。

我们这一代人，喝醉酒都体会不到空虚，绝不至于做出第二天让自己后悔的鲁莽举动。我们喝酒只为稍稍放松情绪，不像父母辈爱推杯换盏。饮多就会想到欢乐童年和逼仄中年之间的落差，壮起胆想要逾矩。但究竟要怎样，想象力根本是匮乏的。

金承志与彩虹合唱团

说起来我们这一代人，年纪不小了，好像还不怎么经世事。从《流浪的小行星圆舞曲》里可以看见这种对“世事”的极力想象。歌里对安妮、爸爸和童年的回想，很像十九世纪欧洲上流妇女写的小说。这种小说伤感又美丽，仿佛一潭死水，映照沙龙女主人从窗口眺望到的理想世界。一看就知道，写这首歌的家伙只是在想象。他不是安徒生，能够把人间百态凝练成简朴童话。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零后，就算尝过滋味，也不够时间深尝。这首办家家般的歌是套曲里最乏味的一首，第七首，恰好是中途的低谷。

在这之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薄如蝉翼的《彗星守望者》从天际飘落，为玩具旅馆蒙上诗意的纱笼。欢快的狗狗之歌《卫星卡尔们》，主角符合现代社会的道德，忠诚勤劳还懂得“偶尔偷懒，另一面给自己”。他们在尾声时还将带着对故人和香肠的热爱再次登场，为整部作品增添情感力量。《独白者矮行星》里面脸部坑坑洼洼的香蕉头，是比“我”更接近作者本人的角色。自画像是金承志擅长的创作方式。他用层层叠叠的音乐，不急不缓地歌唱这根反骨。这里用到他标志性的戏谑，搭载纯净古典的音乐形成亦庄亦谐的效果——眼看一个懒懒不起眼的“人”，像充气的玩偶一样站起来了，滑稽又大只地在商场门口招摇。

澡堂里，雾气中，“我”惊见没有五官的金色头颅（《黑洞与热水澡》）。他怕是“无脸男”的亲戚，至少是同一类物种。“无脸男”在澡堂呕吐出一条河流的回忆，“我”在金色头颅的注视下，身体里跑出袜子、明信片、照片。重重和声在雾气里跋涉，四字歌词把音乐引入简明整肃的河床。

金承志

彩虹合唱团

以上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迎接《醉鬼的敬酒曲》。没有前面漫长、混乱和无措的旅途，就难以在这一刻体会到摊开四肢躺在大地上的平心静气。琴音如雨滴，不同的人声汇入一个频率，消弭个性间的差异。这是合唱艺术的魔术时刻，团员们暂时放下自我，变成篇章开始时穿过森林的透明人。不过这一次，栩栩如生的画面不再仅仅依靠语言实现。

最后一首《星河》让我想到童年电视剧《小龙人》。这部电视剧有个大部分小朋友都看不懂、记不住的结局。小龙人千山万水地找妈妈，最后发现妈妈是雪山神女。神女终于托起月亮后变成皑皑雪山，再也变不回“妈妈”的样子。妈妈的声音从天上传来，从此以后妈妈将跟着小龙人走遍天涯海角。《星河》的引子也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星河旅馆的老板是“我”的爸爸，他脸上的皱纹是故乡山川的沟壑，化成一颗星永生。歌是自我陶醉的剖白，《星河旅馆》成长宣言的终章。这套组曲的最后两首歌像河豚鱼皮的两面，《敬酒曲》光洁，《星河》密布尖刺。

如果结束于《醉鬼的敬酒曲》，多漂亮。忍不住再来一首充满情绪的《星河》，总不能够在最高潮戛然而止，是我们的通病。也正因如此才真实可爱，才是金承志，擅用集体的声音承载集体情感和回忆的小胖子。他又温温柔柔讲了一个我们共同的故事。

金承志与彩虹合唱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