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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吉迪恩•格雷夫:奥斯维辛犹太人“没有眼泪的哭泣”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犹太人大屠杀的执行者是谁?美国学者丹尼尔•戈德哈根的著作《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指出,有些是纳粹分子,有些是党卫军,有些则是普通德国人。包括普通德国人在内的刽子手,自觉自愿地参与屠杀犹太人,这一结论给德国人带来极大震动,也引起了广泛的争议。
在执行者中,还有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是犹太人囚犯,被强迫参与处理屠杀的相关事务,运作毒气室、焚尸炉、清理尸体、取下死者身上的财物上交……他们被叫做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特遣队(Sonderkommando)。因为人们临死时抱成一团,他们可能需要肢解这些同胞的尸体才能将其运走;因为擦拭的可能是亲友的尸灰,他们在散发恶臭的焚尸炉工作时经历着身心双重煎熬。在集中营的日子里,他们有人麻木如行尸走肉,有人在内心深处已然崩溃。在获得自由后,他们又面临社会舆论的拷问:究竟是帮凶和同谋,还是无路可走的傀儡?
通常情况下,每一批犹太人特遣队员工作3-4个月后就会被灭口,因此幸存者寥寥无几,侥幸活下来的也大都对这段经历保持缄默。以色列犹太史学者、大屠杀问题研究专家吉迪恩•格雷夫(Gideon Greif)曾历时10年,找到30名幸存的特遣队员进行访谈,在此基础上写成专著《没有眼泪的哭泣——来自奥斯维辛犹太人特遣队的证言》(We Wept Without Tears: Testimonies of the Jewish Sonderkommando from Auschwitz),首次披露了有关这一群体的大量细节。该书率先以德语出版,随即被翻译成英语、法语、波兰语、希伯来语,影响广泛。格雷夫教授在书中以详实的叙事告诉读者,这些身为囚徒的特遣队员经历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和困境,他们不过是“死亡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与“刽子手”有本质的差别。
这些特遣队员究竟做过些什么?犹太人社会如何看待这一群体?他们为何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近日,吉迪恩•格雷夫教授应以色列驻上海领事馆邀请来沪演讲,并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采访。
吉迪恩•格雷夫(Gideon Greif)教授“没有眼泪的哭泣”
澎湃新闻:大部分犹太人囚犯特遣队员(Jewish Sonderkommando)被杀害了,至于幸存者,如果没有严重的精神问题,也都三缄其口。您是如何找到他们,并说服他们进行访谈的?
格雷夫:这的确是个艰难的过程,我觉得我像侦探一样,只能通过蛛丝马迹去拼凑信息,通过一个人去打听另一个人。关于那些运作奥斯维辛集中营毒气室的犹太人,我们并没有名单。我花了10年时间,找到31个人,只有1人拒绝,另外30个人最终都接受了访谈。
最早是在1986年,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是个历史学家,告诉我他可以联系上一名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人特遣队的幸存者,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然有!我当时觉得不可置信:他们还活着!为什么竟然没有人访问过这些奥斯维辛最重要的幸存者?我几乎是立刻就决定去做这件事。
于是我见到了第一个受访者——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相距只有70厘米。我当时想:这个人,和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这个人,他曾经是“死亡工厂”的“工人”,他曾亲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他是大屠杀的重要证人。就是在那一刻,我决定必须找到更多人,搜集证言。
访谈中最大的困难,就是他们不愿回忆这段可怕的往事。他们想把它从记忆中抹去。我得同时扮演历史学家、心理学家、外交官和侦探的角色,要用许多技巧才能让他们开口袒露内心。有时我的态度必须很强硬,几乎是“强迫”他们去说——当然我没有使用暴力。即便回忆是痛苦的,我也坚持这样做。因为我知道,搜集这段历史记忆非常重要。
澎湃新闻:您和每一个受访者一般要聊几次?
格雷夫:各不相同。有一个人我只见了3次,有些人我见了25次甚至更多。有时这取决于他们能活多久。有几位受访人我只见了几次他们就去世了,我很难过。目前有两个人仍然健在,生活在美国。这是最后的两个幸存者了。
澎湃新闻:接受访问时他们的精神状态如何?
格雷夫:对我而言,他们看起来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我认为他们可能在奥斯维辛忘却或者说抛弃了一部分情感,麻木了自己的神经。否则,他们要如何在一个“死亡工厂”“工作”?这是我个人的一种猜测。
我的判断是,他们终身都活在阴影之中,很不快乐。最令人痛心的是,我觉得他们的家人,尤其是孩子,也付出了代价。下一代往往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长大,那是痛苦的,常常陷入沉默的一种家庭环境。他们也许从未把这种痛苦说出来,但它就像幽灵一样漂浮在空气里。这些幸存者,他们必须压抑情感,否则便无法生活下去。
澎湃新闻:您的意思是,即便这些幸存者从未对家人提及过往,在特遣队的这段经历也明显地影响了他们的后代?
格雷夫:对。创伤性事件的影响不会终止于当事人,会波及他们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大部分大屠杀幸存者的孩子——不只是我访问过的那些——都有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以色列有专门为幸存者后代设立的心理治疗机构。他们虽然没有经历过屠杀,但成长环境影响了他们的心理健康。最近的研究甚至表明,有些问题变成遗传性的了,你能想象吗?这是一个月前刚刚发表的研究成果。
澎湃新闻:您在访问和写作中用了他们的真名吗?
格雷夫:是的。只有一个案例,为了保护受访人,我应要求用了化名。
澎湃新闻:《没有眼泪的哭泣——来自奥斯维辛犹太人特遣队的证言》这本书还没有中文版,中文学界也很少见这一主题的研究。能不能向中国读者介绍几个当事人的经历?
格雷夫:我最先想到的是一对兄弟的故事。他们年轻力壮,很快就被选中进入特遣队工作。有一次,在犹太人脱衣服排队进入毒气室的地方(纳粹分子谎称是带他们去“洗澡”),他们竟看到了自己的表兄弟。这对兄弟问他们,“我们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他们回答说,只有一件事。其实他们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饥肠辘辘许多天。德国人的政策就是饿着他们。他们知道难逃一死,但不希望饿着。所以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一片面包。这对兄弟当然自知无力挽回大局,但仍尽他们所能去满足这最后一个愿望,希望能延缓亲人的痛苦。我想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另外一个是希腊籍犹太人,他在女人脱下衣服的地方工作(犹太人进入毒气室前被要求脱光衣服,男女分开,女人先进去)。女人们觉得羞耻,而他所能做的,就是从来不去看她们,为她们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另一个故事也是采访中听到的:一个年轻的犹太人,在去毒气室的队伍里走着,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后五分钟。但她大声对德国守卫说:“我知道我会死,但我不会求你。我们走得有勇气。”他们死得很勇敢。这很重要。
总之奥斯维辛是一个疯狂的地方。这些特遣队员,几个月来和同一群人在一起工作,一边是德国凶手,一边是犹太人,但在工作的间隙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尴尬的停顿——杀人的工作暂时停止,他们坐在一起,聊自己的家庭和生活。10分钟以后,他们又开始处理尸体。
《没有眼泪的哭泣——来自奥斯维辛犹太人特遣队的证言》(We Wept Without Tears: Testimonies of the Jewish Sonderkommando from Auschwitz)争议:他们是帮凶吗?
澎湃新闻:在您的访问之前,公众对于这批特遣队成员有多少认知?据说在1970年代发现了一些特遣队员藏在锡罐里留下的纸条和书信。
格雷夫:我想有一些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比如我的那个朋友。但是从没有人把他们作为研究对象。
事实上在1945年就有他们留下的文件包括日记被发现,这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东西仍被埋在奥斯维辛的地下。但是挖掘这些材料的意义不大了,因为那时的纸张和笔质量太差,即便你找到,看到的也可能是一张白纸。即便是那十分之一已经被找到的材料,有些文本也已经不能读了。
澎湃新闻:1996年这本书在德国首次出版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对于特遣队员在集中营的所作所为有争议吗?
格雷夫:的确引起了轰动,许多学者惊讶于这些人的存在。他们的证言改变了我们认识的奥斯维辛。
在我的书出版之前,文学作品或其他幸存者的证言中涉及到这些囚犯(特遣队成员)的形象,许多是负面的。但我试着给出另一种描述:他们像我们一样平凡。他们是被奴役的好人,奴隶只能做主人允许他们做的事。他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去帮助受害者),但他们能做的非常有限。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和体会他们的处境。他们不应该被群起而攻之。我想,在我的书出版之后,人们对于特遣队员的印象有所改观。
澎湃新闻:能举个具体的例子吗?
格雷夫:可以讲讲Abraham和Shlomo兄弟的故事。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被彻底地解放过,年迈时仍常在午夜梦回时看到奥斯维辛。
这对兄弟在“死亡工厂”活了3年,当然这也是特遣队历史上极为罕见的情况。他们的工作是打扫特遣队成员的住处,分发食物。他们不能离开,晚上其他特遣队成员回来时会告诉他们那些恐怖的事情。当有大量囚犯抵达集中营时,兄弟俩也要参与其他工作:搜集被害者留下的物品,将尸体运出毒气室,放进焚尸炉中火化。
有一次看守他们的德军计划将两百多名犹太人特遣队员灭口,对他们谎称是转移去另一个地方工作。兄弟俩也在名单上。但哥哥戏剧性地生了一场病,弟弟留下照顾哥哥,两人逃过一劫。那是1942年12月的事。最后他们还参与了1944年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起义。
哥哥在访谈中说,他们刚移民到以色列时对这段经历只字不提,因为以色列人对特遣队成员充满怀疑。哥哥说,“他们不能理解我们所经历过的可怕现实,他们不理解,我们并没有为自己选择这项‘工作’,我们不是自愿加入特遣队的,是命运把我们送到那个叫做奥斯维辛的地狱,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工作。”弟弟则回忆说,他们曾经偶然听到一个奥斯维辛幸存者演讲,指责犹太人特遣队是谋杀者,“他们应该被惩罚,他们和德国的纳粹分子一样残忍。”
但是1960年代开始舆论逐渐有一些变化,这本书出版以后更多人了解了他们的故事,也有更多人开始对他们在特遣队中被迫做的工作、积极参与的抵抗和起义感兴趣。公众对他们的悲惨境遇也更理解。
澎湃新闻:其他国家的读者有什么反响?
格雷夫:我得到了成千上万的反馈。人们很震惊。有读者告诉我他读了两三页就无法继续,太沉重了。书刚出版那年我去演讲的时候,不少读者听众是哭着离开的,他们中许多都不是犹太人。
我在访谈中要求他们尽量多地回忆细节。这些细节此前不为人知,也因此无比震撼。一般读者过去对大屠杀也许知道个大概,但这是他们第一次了解细节。
犹太人囚犯特遣队员(Jewish Sonderkommando)在焚烧尸体,照片摄于1944年犹太人救助犹太人,也不是理所应当
澎湃新闻:除了犹太人囚犯特遣队,您还写过好几部基于集中营幸存者口述访问的著作。
格雷夫:对,因为我知道,一旦这些亲历者逝去,他们的故事也就随之而去了。对于大屠杀的历史而言,幸存者证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为德国方面能留下的史料有限,不少罪行被施暴者刻意隐藏。
我刚刚在以色列出版了一本新书,"Jakitto – the boy from Thessaloniki in Auschwitz",讲一个16岁的希腊籍犹太人在集中营救助了一百多名犹太人的事。主人公Jakitto现在还活着,快90岁了。他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我一开始甚至怀疑他说谎。读者也曾问我故事是否真实。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但是他凭借着流利的德语和他的聪明机智做到了不可思议的事。被Jakitto救出的人中有三四个还活着,就在以色列。
澎湃新闻:为什么过去他的故事没有人知道?
格雷夫:当然他很谦逊,他认为自己只是做了每一个人都会做的事,并不特别。
此外,许多年来我们并不重视那些在危难中帮助犹太人的犹太人。我们纪念做出义举的非犹太人,颁发“国际义人”奖章,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传统,但是也因此忽略了那些舍己救人的犹太人。人们总说:那是应该的。但其实救人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如果我救了你,我的家人和孩子可能遇难,这是个两难。所以,即便是犹太人救助犹太人,也是值得赞许的。近年来有一些机构开始给这些犹太人颁发奖章——因为他们也很重要。
至于Jakitto,他过去从未告诉他的孩子、孙子他所做的一切。当然现在他是他们的骄傲。有趣的是,我注意到书出版以后他变得年轻、精神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暮气沉沉,因为他突然感受到人们对他的敬意,突然意识到自己很重要。
澎湃新闻:您特别擅长发掘故事。
格雷夫:是的,我想好的历史学家要有讲故事的能力,好故事能吸引人。我希望尽可能多的人知道大屠杀,我觉得我有某种使命,希望那些罹难者不被遗忘。
澎湃新闻:会不会有很多人找上门来讲故事?
格雷夫:有时候会。不过大多数时候是我去找人。也许你不相信,还有许多幸存者从未讲过他们的故事。现在他们垂垂老矣,感到时日无多,希望留下点什么,他们现在愿意说了。
澎湃新闻:如何处理口述回忆可能产生的误差?
格雷夫:首先访谈人要非常熟悉这段历史。比如受访人说某件事发生在1943年,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允许自己在事后更正它。我尽量不去打断受访人的叙述,但如果有重大错误,我会纠正。
澎湃新闻:除了研究,您还从事公众历史教育的工作,在这方面您有什么经验?
格雷夫:是的。在过去10年中大概有20万青少年听过我的演讲,有中学生和大学生。我在摸索一些方法,来对德国、奥地利、丹麦的年轻人讲述这些故事。我听过的最高赞许是: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历史讲座上睡着!当然我用了很多影像、图片来呈现历史,并且允许听众随时提问。所以这种讲座更像对话,而不是独角戏。公众历史教育最重要的就是有好的老师、好的演讲。许多人觉得历史很枯燥,这怎么可能呢?教育是一门艺术,我们需要优秀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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