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唐晓峰:春节杂忆

唐晓峰
2016-02-09 10:49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字号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三五个春节就过去了。小时候是等春节,盼春节,现在是春节冲着你来,还没准备好,它就过去了。既然眼前的春节日渐乏味,那就做一点回忆吧。想当初……

在家过春节,邻居很重要

过去,我住在北京一个单位的院子里。是与胡同不同的那种所谓的“大院”。开始时,上班的部分和住家的部分合在一个院子,后来砌了一道墙,把办公区、生活区分开。因为是一个单位的人,很熟悉,本来就爱打招呼,到了春节,招呼打得分外多,人们喜气融融,笑脸带春风。那时的感觉,光在家里吃好的还不算,走出家门才是春节,只见邻居们都穿出新衣服,拿着过节玩意儿,整个院子是喜气洋洋。我也有新棉袄、新棉裤,只是裤腿、袖子都还没有打弯,人套在里面,十足一个傻小子。大院里人来人往,招呼拜年,拜年最多的是领导,一家也不能落,他们平时一脸严肃,现在都是和蔼可亲,还带头大笑。

我们这个院子,住着的,大多是拍电影或演电影的。邻居里有不少是明星(那时不大这么叫)。因为住在一起,管他什么明星,尿盆一端(家里没有厕所,早上要端着尿盆到公用厕所去倒),就是邻居。过春节,会在院里的礼堂表演节目,上面的邻居在演,下边的邻居嗑着瓜子看。有一次演的是喜剧“三不愿意”,大家看得很开心。戏散了,礼堂地上厚厚一层瓜子皮。

一直记得一段诗朗诵:

微风吹在头上,啊,春的感觉

雨点掉在头上,啊,夏的感觉

树叶落在头上,啊,秋的感觉

雪花飘在头上,啊,冬的感觉

棒子打在头上,啊,(观众抢话:疼的感觉)不对,不对!

啊,痛的感觉!

(朗诵者:陈强)

节目似乎是春节不可少的。现在说春晚是1983发明的。可我印象里,1956年就有一次春晚了。当时没有电视,是用收音机听实况转播,事后拍成电影,全国上映。主持人是当红演员郭振清(演李向阳的),嘉宾有戏剧大师梅兰芳、科学家钱学森(1955年才从美国回来)、数学家华罗庚、史学家范文澜(可能是史学家唯一一次上春晚)等等。侯宝林也是嘉宾,可是迟到了,他告诉大家,本来想加塞儿上汽车,不成,所以晚了。还有“祖国的花朵”里面的小演员,包括曾在天安门上给毛主席挥手指方向的张筠英。

钱学森在1956年的春晚现场

邻居是一个生活圈子,串门,打扑克,喝两口,一起看电视球赛,借酱油(没有还的),“用一下你的缝纫机”……我总觉得邻居五嫂做的菜比我妈做的好吃。过春节,我心里想:五嫂家里做什么吃?

不过,我们这个院儿过春节,有年味,却没有京味。京味在胡同里,我有不少同学家在胡同,节前去他们家,看着他们准备这准备那,样样新鲜。可是京味最厉害的,还得说厂甸。

有人说过,节日不只是时间上的点,也是地图上的点。这讲的是大社区、大社会。北京城范围不小,当然有地图上的点,那就是厂甸。厂甸是清末民初形成的热闹地点,尤其春节,整条街全是卖东西的。商品不一定新奇,但聚集量令人亢奋。我住在城北,厂甸在城南,从厂甸回来的人,扛着长长的大糖葫芦,从我家门前过。“这都是从厂甸回来的”。直到上了中学,我才逛了一回厂甸,开了眼。只见拥挤不堪的人群两侧,各种宝剑腰刀,风筝空竹,还有吃的,茶汤爆肚、炸糕面茶。不记得买过什么、吃过什么,那时候兜里没钱,逛厂甸只是干看。看了,也很满意,回来跟邻居聊,还很得意。

现在没有聊春节的邻居了。如今邻居之间变得陌生,虽说住在同一个小区,不但楼上楼下陌生,甚至对门也陌生。邻居一般看不见,看见了也不认识。一起进了电梯,也都绷着脸,不打招呼。现在过春节,是私家事,缺少邻里气氛。比如穿了新衣服,给谁看呀。

1960年代厂甸庙会实景,图片来自网络

在村里过春节,老乡比你快乐

我后来插队到农村,学着老乡的样子过春节,还看过村里的大戏。

快到春节时,村里家家的菜刀都忙起来,因为过节的五天,按规矩,不动刀。该切的都要事先切好,肉、菜、粉条子、豆腐,切好后,一团团放在大缸里冻上,过年时,拿出来直接下锅,这样一直吃到“破五”,就是初五。我们知青也学着做,插队同学中有生活能力强的,是我们的大拿。

因为做饭不动刀,就变得比较省事,吃完饭,老乡们穿上新衣服,揣着手聚到村里的太阳地儿,或者在村里转悠。有后生踩着高跷出来,人比墙头还高。那时流行黑条绒,条绒裤子一穿,腰腿显得很直溜。谁说村里女孩儿土?她们三五成群,打扮干净靓丽,都很袭人(当地话,招人看的意思)。爹妈给她们起名字,一点也不含蓄,比如:美玲、绿叶、水仙……

高潮是唱大戏。村里中心有个老戏台(后来学考古,知道那是个很标准的传统戏台),前面一个大空场。平时在这里开会,给四类分子训话,现在过节,村里人请来剧团。剧团是坐几挂大胶车(胶皮轱辘马车)进村的。还没开锣,戏台前早已聚满了人,有从外村来的。知青们对地方戏不懂,也不爱看,但看着唱大戏的场面,做个旁观者,也很兴奋。真正高兴的还是老乡们。他们那种由衷的喜悦是没有人能够模仿的,劳累一年,等的就是今天。摄影发烧友应该会捕捉老汉脸上的笑容,那是从老横皱纹里面浮现出来的,不是“茄子”出来的。对于中国人,什么叫春节,答案就是这些黝黑而快乐的面孔。此刻,贫困、辛劳都忘了,就是真心的来过节。节日有什么深意吗?没什么复杂的,就是大乐一回。

春节把全村动员起来,炮厂、油房、磨房,都忙起来。炮厂,就是做鞭炮的作坊,不是每个村都有,我们村大,所以有。做炮药的硝,是从墙根角下的尿(主要是人尿)土里熬出来的。卷鞭炮的纸是从外面买的。有几次,炮厂拉回来几胶车书,是从城里图书馆买来的“四旧”书,准备卷炮。我们看了心疼,去交涉,炮厂说我们得拿纸来换,一斤换一斤。我们尽可能换回一些书,但绝大多数还是被撕开,卷成二踢脚,点火崩掉。况且,我们挑的书,只是自己熟悉的西方小说之类,而更加老旧、更加“封建”的旧书,都没有挑出来。卷炮是危险的营生,炮厂不时有爆炸的事情。但是利大,村里还是很重视。正月十五晚上是放鞭炮的时候,我们知青也跟着放。一次,有个女生不小心把棉袄袖子弄着了。

过年包饺子

在农村过春节,社员是真过,知青总有几分旁观,“乐点”没有社员高。还有,女知青常常被社员叫去吃饭,男生没人叫,有些失落感。

在美国过春节,中国人分三拨

留学到美国,所以在美国过春节。

三十晚上(比中国晚12小时),中国学生会组织聚会。借个大会场,事先把节目落实、食物落实,进会场时象征性地交一点钱,节目都是中国同学们自己出演。因为在国内常有这样的活动,所以组织起来并不费力。

一些美国人喜欢中国春节的热闹,也来参加。我记得有一次在春节聚会上,一个美国男子每次跟中国学生对话,开头一句都是“I am the son of Cressey.”我们听了也不知什么意思,就哼哼过去。后来才知道,Cressey是雪城大学地理系的已故教授,有个中文名字叫葛德石,上世纪二十年代在上海教过书,跑过中国二十多个省,对现代地理学在中国的传播起过很重要的作用。他是世界级的大地理学家,做过国际地理学会的主席。他也非常热爱中国,曾在英国的学术大会上,当众宣布“My first love is China!”。但在我们那次春节晚会上,中国学生没有一个知道的。最近,到雪城大学读书的张雷编了关于葛德石在中国的三大本书,由学苑出版社出版,算是一种补偿吧。那晚葛德石的儿子找到我说(因为知道我是地理系的),他家里保存不少葛德石的书籍什么的,可以送给我。我当时不知葛德石的分量,没有抓住这句话顺杆爬,错过了机会,现在回想起来,相当后悔。

在美国大学念书的中国人有三类:大陆人、台湾外省人、台湾本省人。办春节晚会,常常分三拨,三个场子。一般美国人弄不明白。后来有合有分,要看海峡形势。中国学生里,总会有几个搞过专业的,所以表演水平不错。有一位台湾女生表演二胡,拉得很好听,谢幕时,她自我介绍:“大家听过电影《倩女幽魂》的主题二胡曲吗?就是我拉的啦。”这段二胡曲确实不错,我一直爱听。

中国学生在美国过春节,有两件事成为俗套,一个是寄贺卡,一个是往家里打越洋电话。贺卡都是买最便宜的,一盒一盒的,单张买不值。打越洋电话,算好时间,拨过去,让家人听到“美国之音”,小有得意之感。

1993年,美国忽然发行了一张中国鸡年邮票,就一张,上面一个鸡。这是美国首次发行中国年纪念邮票。大家马上联想到中国首发的那张可以发财的猴票,于是纷纷到邮局抢购。我也抢到好几个整版,认真收藏好。但是行情一直没有起来,现在砸在手里了。

关于春节的事情,不会都记着,但总有一些忘不了。感觉着,春节的号召力就是大,不管你在哪儿,春节一到,什么都要放下。过节,这是硬道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