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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美社108将:上海为何会成为中国连环画大本营

汪观清 口述 邢建榕 魏松岩 撰著
2016-01-28 18:09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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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汪观清,1931年生于徽州,当代著名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市美术家协会理事,安徽黄山书画院名誉院长,上海市民盟书画院院长,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从事连环画创作三十余载,四集连环画《红日》获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比二等奖,并以《南京路上好八连》《雷锋》等成为知名军事题材连环画作者。作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丛书”第二辑(共五种)之一,《汪观清口述历史》一书即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现从中摘录有关章节,以飨读者。

无论是新美术出版社,还是后来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在中国连环画出版界的地位都很特殊,也很重要。人说:“有作为才会有地位。”出版社成立之初,每年都出版几十种连环画。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完成之后,上海人美也就负担了合营前各家市场需求的份额。1953年初,新美术制定年度计划时,要求完成连环画4200幅,下半年骤然加到7000幅,几乎是翻了一倍。到了上海人美时期,组稿量和发行量更是翻了几倍。

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也是充满激情的工作时光。上海作为连环画的大本营,四十年代有“四大名旦”赵宏本、沈曼云、钱笑呆、陈光镒,“四小名旦”赵三岛、笔如花、颜梅华、徐宏达,此外还有严绍棠、何庙云等人。五十年代后,又出现了“南顾北刘”的“南顾”顾炳鑫,“南北二刘”的“南刘”刘旦宅。可见,在连环画发展的过程中,“人”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上海人美的第一批工作者有吕蒙、黎鲁这样的行政领导,赵宏本、顾炳鑫这样专业出身的管理者,贺友直、韩敏、丁斌曾、韩和平、刘锡永、王亦秋、王仲清、郑家声和我这样的专业创作人员。现在想来,称得上人才济济、精英荟萃。是不是可以说,我和我的老友们,其实本身就代表着中国连环画事业的发展历程。我们参与其中,见证和创造了那个时代连环画的繁荣鼎盛。

“七叶社”成员四十年后再聚首,七叶剩五叶,左起郑家声、江南春、贺友直、汪观清、夏书玉。

上海人美庞大而专业的团队,在全国都拔得头筹。后来很多海派画家都画过连环画,除了知名的张乐平、程十发、刘旦宅、陆俨少等人,就连方增先、黄胄都画过,黄胄还有过和我一样的投稿、退稿的经历。据研究过上海地区连环画的专家说,人美出身的这些连环画家各具特点。贺友直、汪观清画风灵动多变,徐正平、王玉山繁复流畅,顾炳鑫严谨明朗,丁斌曾、韩和平、张大经纤细缜密,赵宏本秀丽灵巧,刘锡永、刘旦宅遒豪奔放,严绍唐朴厚古拙,颜梅华浓郁细致,刘王斌清新活泼……我虽未必完全认同这样的评述和归类,但是对于连环画有这样的热心读者,还有这样潜心研究的人士,仍感欣慰不已。

上海人美成立后,吕蒙任社长,黎鲁担任副社长,这两位都是我非常敬重的领导。吕蒙和黎鲁在人美的那段时光,有我们最美好的人生回忆。那时年轻,无忧无虑,未及多想,现在回过头来看,吕蒙、黎鲁、赵宏本、顾炳鑫,出版社的领导,从高层到基层,都可遇不可求!

吕蒙曾是新四军的第一任宣传处长,50年代,他同时担任三个出版社的社长,行政级别为九级。他喜爱画画,也会画画,是个懂画爱才的领导。在他的领导下,人美社对连环画作者肯培养、愿使用。工作之余,他安排各种学习和写生活动,这对创作团队的培养、成长起了很大作用。人美社就像一所美术大学,每个人都能感到自己身后有一个组织和团队在支持着,温暖而坚实。遇到需要,领导和创作组成员都会给与帮助和关怀。抛开我不谈,比如贺友直画《山乡巨变》的时候,组织上就给他创造条件,给费用,允许他三次到长沙体验生活。作品出版后,在全国新华书店发行,成为畅销连环画。这部作品奠定了贺友直后来的连坛地位。

吕蒙强调画画要向生活学习,积累素材。我当时也画了很多速写本,里面有各种内容,包括植物、动物、服饰,四季、气象、家具等等,单单凳子就有高低、宽窄、中西、年代等不同,简直应有尽有。

生活上,吕蒙也尽可能关照到大家,他很有人情味,知道有的画家睡得晚,于是制定了一条规定,鼓励从事业务创作、画画、午后出去速写的同志,中午两点钟上班,行政人员一点半上班。这样,我们搞创作的,中午可以多点时间去练习速写。

汪观清和老领导黎鲁(右)

黎鲁是吕蒙的副手,主抓连环画业务。他曾就读于私立大夏大学,后来因喜爱画画,转去新华艺专读书。1938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事过隐蔽战线的工作,去过延安,又由延安派去新四军工作。黎鲁给人的印象是豁达磊落、正直敬业、意志坚韧。他光头,穿布鞋,不穿袜子,常年身着旧灰军装,洗冷水浴。他也会画连环画,解放初期,创作出版了《金弟》、《满江红》、《明末群雄》、《攻打北站》等连环画,但是在担任领导职务后,大量的行政工作挤占了他的创作时间,他也就索性不画了。黎鲁工作效率高,据说某一天下午处理过119封读者来信。他一点没有领导的架子。什么活儿都干,上到管理出版社,指导业务,调配工作,下到卷起裤腿,走进池塘,打捞水草、拾捡垃圾。

当时我们的创作环境很好,创作条件优越。吕蒙、黎鲁都将自己的办公室安置在阴暗的朝北房间,将阳光充沛、光线充足的面南房间,腾出来给我们创作组。黎鲁说,连环画的创作耗费眼力,朝南房间光线好,有利保护眼睛。在他们的努力下,人美的资料室里更是应有尽有,除了各类图书资料,还包括服装、道具、造型等素材。

我们中间大部分人没受过专业的美术教育。上海人美来自中央美院、鲁迅美院、浙江美院的创作人员总共不超过十个人。1953年秋天,浙江美院的丁斌曾、韩和平、黄裳、钟惠英、郁芷芳、秦霖华、陈菊仙、施卫梁等人毕业分配到上海人美,领导就安排这批人进行重点创作,我们一般创作。可是这批搞重点创作的“学院派”,往往画一幅画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像画《铁道游击队》的丁斌曾、韩和平,有时画一幅画需要几天,而我们就像游击队,出手快,有时一天能画二幅。

学院派的创作人员少,大部分画家的相关经验,都集中在传统题材上。因此当时出版社的领导认为,一要专业、系统地提升绘画技巧及与绘画相关的综合素养,二要引导和帮助我们在观念上转变,适应新的绘画题材。

吕蒙和黎鲁的这种工作思路既是现实工作的需要,也符合上级对人美的要求。1950年5月出版的上海美协会刊《上海美术》第二期上,邵克萍发表了“谈谈改造连环画”。他说,“连环画很长一段时间是师徒相承的学习,徒弟在其中只学到了一些刻板的古装技术,一时不易表现现代人的姿态动作……连环画当前的任务是提高作者的思想认识和技术修养。”邵克萍的话,说出了当时的真实情况,人美自然也不例外。因此上海解放后,各行各业都在开办学习班,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1956年,上海人美刚刚成立,为了将大家组织起来学习,社里在延安路模范村旁边,借用了一个大房间,作为学习室,办了个素描的晨校学习班。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膏像。每天清晨上班前,大家提前一小时,来此研讨画艺,还请受过专业美术训练的高材生韩和平来做老师。我、贺友直、王亦秋、宋治平、金奎每晨必到,学习也格外用心。画年画的瞿国梁、陈剑英也来。贺友直当时总是来得比较早,但还有比他更早的。有次他问门房,自己是不是来得最早,门房说黎鲁天不亮就来了,而且不止一次。

1973年,汪观清(前排右二)与韩和平(前排右一)、郑家声(前排左一)在枫泾荷花塘前合影。

人美的专业业务,实际上由副社长黎鲁负责。他很好地贯彻了吕蒙的管理精神,对我们爱护有加,提供完备的创作条件,创造良好的创作环境。记得也是黎鲁组织的,每周请名家过来给我们讲课。颜文樑先生讲色彩、透视,教我们如何画盘旋而上的长长的楼梯。孙青羊先生也来讲过透视原理。张充仁先生讲雕塑、解剖。陈盛铎先生,已经是同济大学的教授,来讲建筑和结构,讲石膏、素描等知识。中国画院副院长贺天健也来给我们上过课,贺老讲中国传统绘画和历史文化方面的课程。文学编辑室副主任杨兆麟讲古代文学,古代诗词,传统历史,古文观止。他说来说去,有个观点,就是连环画画得好,关键是脚本。几十万字的作品浓缩概括成简短的文字,背后要有深厚的积淀和对文字的高度提炼能力。为此,杨先生要求我们每个周六,自觉学习两个小时古典文学。当时,学习气氛浓郁,大家学习热情都很高,午休的时候也会自动组合,轮流当模特,画头像。

那时,在人美,为了提高专业能力,还有一个大胆而超前的举动。黎鲁在底楼开辟出一间房子,门窗遮蔽,密密实实,雇佣模特儿,给大家画男女裸体的机会。模特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那大概是一位留沪的犹太姑娘。此举让我们真实地感受和认知了人体,对大家后来的绘画益处很大。这在当年非常前卫和出格,也充满了政治风险。当然,也引来很多人的好奇和逗趣。门房间的大爷,没事就过来送开水,在门外说:“把门打开,要开水吗?”其实是想看看里面在干什么。被阻止后,悻悻地离开,不久又兜回来,接着“送水”。

黎鲁比我长十岁,待我既是领导又像兄长,我亦十分尊重他。我在进新美术之前,跟随陈盛铎先生学过绘画,陈先生向黎鲁介绍过我,那时我的《小复仇者》画得颇成功,陈先生把它拿给黎鲁看,黎鲁也觉得画得很好。所以在我正式入社之前,黎鲁就对我存有印象。黎鲁组织的活动,我都乐意参加,风雨无阻。所以黎鲁一直认为我在艺术上肯于钻研,比如我画的《水》、《星》、《一封遗失的信》(与贺友直合作)、《小复仇者》、《斯巴达克》、《十二把椅子》、《一件怪事》,很多都是外国的新题材,他特别喜欢。“文革”中,我不咬人、不乱揭发他人,对一些人敬而远之、避而远之。不单如此,我还和赵宏本、顾炳鑫、贺友直、刘旦宅、韩和平等被批斗对象,保持着友谊和往来,黎鲁对此很赞赏,曾说我“古道热肠”、“侠义精神”。在干校的时候,一次他不知怎么知道我会补鞋子,就提着一双断了的塑料鞋来请我帮忙。当晚刚好有演出,我便放弃了看演出,帮他补好,他觉得我的手艺不错。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后来黎鲁写回忆文章还忆起。很让我觉得心里温暖。

1956年,在黄河三门峡采风,汪观清与黄裳(前排)、郑家声(后排左一)、徐正平(后排左三)合影。

上海人美最著名的是连环画创作室,创作室主任赵宏本,副主任顾炳鑫、周杏生。赵宏本和顾炳鑫原本也画连环画,而且是这个行业的前辈。赵宏本出生于1915年,比我大16岁,因为出道早,功力深,人称连环画“祖师爷”。他出生在苏北农村,曾经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后来随父母去了天津,在天津接触到杨柳青年画人物,很为之着迷,回家后临摹成画,渐渐由兴趣变为爱好,孜孜不倦地投入。10岁左右,他跟着父母来到上海,每天清晨挎着篮子,上街叫卖“大饼油条”,艰辛谋生。但他从未放弃习画,逢年过节,邻居偶尔请他写几个字,画张画,也会给他每张二角的纸笔费。后来他跟随摆字摊的王先生学画山水、花鸟。1931年,赵宏本到闸北一位姓汪的前辈那里去学画,画了一幅岳飞绣像,顺利入选。之后成为连环画业的学徒,开始画两角钱一幅的连环画。

赵宏本是连坛四大名旦之首,“前四大名旦”里就有他的座次,后来“前四大名旦”的朱润斋、周云舫英年早逝,解放后沈曼云也不再从事连环画创作。就又形成了赵宏本、沈曼云、钱笑呆、陈光镒的“四大名旦”,赵宏本就被同行称为连环画的“祖师爷”了。他解放前参加了地下党,画过《表》、《天堂与地狱》、《扬州十日》、《史可法》、《桃李劫》等一批进步连环画。临近解放的时候,与周杏生、卢世澄等积极活动,以开展业务交流为由,将一批连环画作者团结起来,包括:马以鎱、徐正平、凌涛、卢汶、徐宏达、吕品、赵文渭、顾振章、张宏宝等人。解放后,因为一部分书商心存恐惧,担心蒋介石卷土重来。虽然也愿意和共产党合作,但是提出条件,要求必须以赵宏本个人的名义,用他创立的“新声出版社”的牌号出书,并要求赵宏本承担一切责任。后来赵宏本租借了西藏南路爵绿饭店的两房间,开始创作,两个月的时间,组织大家创作了《血泪仇》、《解放区的天》、《流尽最后一滴血》、《盲月工伸冤记》、《杨小林结婚》、《升官图》等连环画。再后来,他加入新华书店,就将新声出版社的书稿转交教育出版社了。抗美援朝中,赵宏本还组织大家合作连环画《英雄的爸爸》,所得稿费全部捐献给市美协,用作一架战斗机的购买。上海人美刚成立的时候,连环画创作室主任由黎鲁兼任,赵宏本、顾炳鑫做副主任,秘书是余白墅、盛亮贤。不久,赵宏本升任主任,他还兼管古典题材创作组,古典题材是他的特长和优势。

赵宏本属于老派的画家,解放后一度不太适应,对偏左的脚本和绘画有些排斥,特别反对连环画创作的粗制滥造。他向黎鲁推荐过王弘力的《王者》,理由是绘画细腻,处理得当。后来我们还在一起研究过王弘力的绘画艺术,用以吸收借鉴。赵宏本在政治上非常谦逊,总是说自己不懂,但在艺术上很是自信。他擅长画武侠,不爱画封建迷信的题材。1962年,他与钱笑呆合作创作的连环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发行量达到3000万册。这部连环画把神话的虚无缥缈和现实生活的朴实无华结合起来,作品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奇思遐想。赵钱两位能将白骨精变成妙龄少女时的婀娜多姿、诡计多端,变成蹒跚老妪时的老态龙钟、伺机而动,变成耋耄老翁时的狡诈凶狠、撒野拼命,刻画得淋漓尽致,既有区别,又能让读者看出背后始终是同一个白骨精。这种有强有弱,有重有轻,有虚有实的渲染,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在翌年举办的全国第一届连环画评奖时获得一等奖。后又以英、日、德、法等国文字出版发行。1980年,再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洲文化中心举办的野间儿童画、插图比赛三等奖。

赵宏本温厚待人,又是连坛前辈,比较受尊重,在出版社内很有威望。他在工作上向黎鲁汇报。人美的定稿流程是,赵宏本、顾炳鑫定稿,黎鲁同意后,报吕蒙审批。他和顾炳鑫一样,后来也不搞创作了,主要是领导大家,协调沟通,像一个大厨派菜一般,定脚本,分工作,出点子,审阅文稿和画稿,也给大家提些专业的建议和意见。

汪观清与老友,左起颜梅华、刘旦宅、顾炳鑫、汪观清。

赵宏本的副手顾炳鑫,是我心目中偶像级的人物。顾炳鑫也有偶像,他公开说他敬仰彭德怀。他走上连环画创作道路,是受鲁迅先生的影响,并曾经为鲁迅先生的作品《药》、《阿Q正传》作过木刻插图。顾炳鑫爱好体育运动,业余爱看、爱听、爱唱京剧。酷爱收藏中国古籍珍本,他自己也练就了修补的技能,每每遇到买的古籍破损,老顾就全神贯注地细心补救。每次都是他亲自修补拓裱,穿线装订。他的心血和稿费几乎都花费在这项爱好上,十多年也确实积累了不少好东西,老顾自己说“将它们视作第三生命”,非常痴迷。这对他的连环画创作很有帮助。

在连创室内,有时顾炳鑫的古籍知识尤能派上用场,贺友直、王亦秋和我都是受益者。贺友直画《山乡巨变》时,三次去湖南深入生活,前两次回来的创作成果都不能令人满意,创作稿件不断被推翻,始终没能找到恰当的表现内容的方式。后来,顾炳鑫建议他从木刻版本陈老莲的《水浒叶子》插图,及《清明上河图》上寻找灵感。可以适当运用夸张变形的手法。贺友直自己也从建国十周年出版的《明刊名山图》里受到启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后来他又重新画了一稿,这一次对头了。《山乡巨变》获得全国美展一等奖,成为连环画单线描的代表作。我创作连环画《红日》的时候,里面的场景和造型,比如阳刚的战士、光秃的石山、激烈的战斗、轰鸣的炮火,都需要找到一种恰当的表现形式。那时,顾炳鑫常在创作室里坐镇,他建议我,在用笔上去向现代木刻版画的刀法取经。这种方法行之有效,不仅对我有助,王亦秋初画《兰亭传奇》,也是受益于此种方法。我的《红日》,王亦秋的《兰亭传奇》,出版后都获得了好评,分获第二届、第三届全国连环画创作二等奖。

1958年,汪观清与贺友直(左)、韩敏(右)在人民公园。

顾炳鑫老家在宝山县的顾村,父亲是竹篾匠。他是地道的上海人。他以前用顾艺辛的名字发表过木刻作品,来出版社前,在电车上当过售票员。顾炳鑫人很正直,天性乐观,整天嘻嘻哈哈,没有架子,很谦让。他最大的优点是对个人利益不计较,很少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当初我进出版社时,每月工资88元,顾炳鑫是135元。后来加工资,我从103元、117元、135元,加到了158元,顾炳鑫还是135元。1956年,顾炳鑫拿出自己的积蓄购买了一套二房一厅的房子,算是有了自家的房子住了。房子不大,他家有七个孩子,连同老顾夫妻,加上他的父母,一家十一口就挤住在这六十平方米内。顾炳鑫将三平方米的阳台加以改造,放上一张小床,居然就成了他的卧室。后来出版社有分房子的机会,老顾也总是谦让,从不向组织提要求。

在人美社内,对于干部,有四种之说,分别是:创作干部、编辑干部、出版干部和行政干部。顾炳鑫最早是一位创作干部,连环画作者。他也是自学的画画,学的苏联画法,一步步走来,循规蹈矩,画得很好。解放后,他画的《蓝壁毯》非常成功,很受欢迎。他还尝试过单线、黑白、钢笔画、铅笔画、中国水墨画等不同的绘画技法。他的连环画《渡江侦察记》、《红岩》,分别获第一、二届全国连环画评选二等奖,木刻《大地上》1956年获第一届全国青年美术展览三等奖。顾炳鑫的画专业度高,认可度高。《渡江侦察记》连环画出版后,拍同名电影,里面的很多布景道具、服装素材、人物形象,甚至故事细节,都参考了他的连环画。如果他继续从事专业创作,一定会著述等身,地位卓著。但后来他为大家服务,行政事务太多,就自愿放弃了画画。从创作干部转为行政干部,除了创作成果大为减少,相应的,个人收入也少了很多。而且每次运动一来,都是他上台做检讨、挨整挨批。

赵宏本和顾炳鑫担任连创室领导后,他们的主要工作是看脚本,每年要看四五百部脚本,然后将脚本分配给适合的画者。同时,还要考虑如何指导画者深入生活等等问题,好的作品还要组织召开观摩会,请大家研讨。连环画创作的周期比较长,完成的画稿要经历初审,提出修改意见,再审,通过后,交总编决审等程序,工作量非常大,压力重重。创作室通过的选题,要报黎鲁审批。黎鲁也喜爱并擅长画画,因为工作繁忙,同样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和特长。他的工作更多,许多事情需要他筹划、负责和决策,我看到他的办公室里,各类文案、文件满满地堆在案头。

1964年,在南京连队深入生活,汪观清、王仲清(左一)、王亦秋(后左一)与战士们合影。

当年,上海人美社汇聚了各路绘画精英,号称“一百零八将”。指的是擅长创作的编辑和画家,主要来自历次公私合营,及五十年代中期、六十年代初,集中分配来的一批美院毕业的大学生。这使我们的人员结构也趋于合理和均衡,老中青,经验丰富的、懂绘画理论的、古典的,现代的,一时人才济济。有人问我是不是真的有108个人。其实这是一个概数,人员总是流动的,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但大体上我们的创作队伍一直维持在100多人。

100多人中,一半以上,解放前在私人出版社工作过,像程十发、陆俨少也都在私人出版社呆过,还有一些同事,是解放前的学徒出身。所谓学徒,和戏曲行当有接近的地方,都是自小就跟随师父学习,在师父家里什么活儿都干,买菜、做饭、带孩子、侍奉师父师母,也受些打骂。每天等一些活计干完了,师父有空就教上几笔。教得也比较随意,今天看了什么戏,街上见了什么景,回来就画这个。有的师父也是老板,去组稿,也会带上徒弟。组稿对象也穷,没有地方接待。天气冷的时候,为了节省成本,很多就在浴室,旧时称澡堂子里面会面。老板和作者洗好澡,裹上浴巾,在小桌子上泡好茶,老板边讲,作者边画,然后让徒弟们补布景,画衣裳上的图案和纹路,打下手。徒弟们也分工明确,不同的纹路由不同的人画。待技能提高了,慢慢地就可以开始画人物了,离出徒的距离就又缩短了一些。解放后,一些师父徒弟、师兄师弟进了新美术出版社,有的就在同一个创作室里工作,成为了地位平等的同事,很多人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

“一百零八将”主要集中在连环画创作室。当年人美的连创室内分若干个创作组,有古装题材组,三十多个人,刘锡永、江栋良(解放前曾担任《良友》的主编)都在此组;翻译题材组,我、贺友直、颜梅华等二十个人在此组;儿童题材组,毛震跃、黄裳、郁芷芳、钟志英等几个美术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在这个组;还有个现代题材组。每组设立四个组长,分工明确。创作组长负责画稿的初审,行政组长负责创作计划的监督,学习组长主持例行的政治学习,工会组长负责行政琐事。之后,又在画片出版社的班底上成立了年画编辑室,主要创作月份牌、年画,应野平曾担任过副主任。

连环画的形式是图文并茂,文字脚本决定着一部作品的主题思想和内容情节,是绘画和构图的基础,因此还有编文组,但编文不在“一百零八将”之内。我进新美术出版社的时候,就有一个三十多人的团队在负责编文字脚本了。当时抓舆论导向很严格,脚本的审查就更加谨慎了,要经历一审、二审、三审。连环画的题材选择也是有比例的,工农多少,部队多少,古代多少,现代多少,外国多少,儿童多少……这些要素通过了,批复下来后,才可以将脚本交给创作室,绘制连环画。成立上海人美后,新美术的编文组就自然成为了人美的脚本研究组,组内有不少著名作家,像潘勤孟、吴侬、胡映西等都是。后来成立连环画文字编辑室,由居纪晋、杨兆麟、吴侬负责。不少资深编辑、作家都承担过脚本的编写工作。蔡若虹因文字功底扎实,以笔名张再学,先后编写过《白毛女》《王秀鸾》等脚本。现代女作家梅娘也曾经给我们写过脚本。梅娘与张爱玲齐名,故有“南玲北梅”之誉。她当时在电影制片厂任编辑,家中一对儿女生病入院,为了支付沉重的医疗费用,梅娘接受了人美邀她撰写连环画文学脚本的任务,每年都要写上三四部。她编写的上中下三集《格兰特船长的女儿》,深受不同年龄阶段的读者欢迎。她还曾为鲁迅翻译的小说《表》编写过文学脚本,据说还差点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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