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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阳事件与博雅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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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有风险的题目,不过在围观了“掌掴甘阳”的八卦事件后,我觉得还是应该说一说。因为这件事不只是甘阳或者李思涯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个人恩怨,就全无公共讨论的价值。
首先值得澄清的是,甘阳个人的学术水平与此次事件无关。不少讨论旧事重提,例如甘阳在芝加哥大学多年后没有取得博士学位,例如甘阳学术生涯中没有像样的学术论文,以及例如甘阳在中大这几年没有发表经过同行评议的作品等,这些事情与我接下来的讨论是无关的。
因为掌掴甘阳事件中的甘阳是作为一个大学的院长出现的,打人者是基于甘阳行政职位上的“作为”或“不作为”作出掌掴行动的,这里并不存在学术观点不同而掌掴人脸。换句话说,假定甘阳的确学术水平差、没有博士学位、近年来没有发表,也不意味着他不能成为一个好院长。毕竟对学校的行政人员,我们的评价标准是不一样的。
我可以举另一个成功的大学行政人员的例子,那就是海闻教授。与林毅夫等一起归国创办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CCER)以来,海闻教授在学术上放弃的东西就太多了,因此他的发表等记录并不如其他的教授那样显赫。这主要是因为他把重心放在了行政上,我这样说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反对,那就是如果没有海闻,就不会有CCER的成功,也不会有今日的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当然就更不会有现在的北大汇丰商学院,海闻教授目前是汇丰商学院的院长。
海闻在多次采访中都很谦虚,谈的都是办学上的困难,经费、学生出路、课程设置和教职工招聘等。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对院长做得好不好,就是从这些指标中去看的。
所以转回到甘阳身上,我们也应该从这些角度去看甘阳到底做得怎么样,才能更好地理解掌掴甘阳事件折射出来的问题。具体而言是从学院教师和学生的角度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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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教师角度而言,招聘新人、晋升已有教员、以及提高已有教员待遇等,均属于衡量一个院长是不是做得好的标准。目前我没有博雅学院教员待遇的信息。从中山大学博雅学院的招聘来看,从建立以来到2015年,5年多时间,总共招聘8名新教师(从2012开始计算,2011年及之前的算老员工)。目前,博雅学院的网站上有招聘新教员的广告,从招聘新教员来看,博雅学院处于发展中。
李思涯涉及的问题是教员晋升。这个方面来讲,博雅学院似乎做得不够好。到目前为止,总共只有一位教员王承教获得晋升。单纯从学术产出的角度(发表、课题和学术奖励)来讲,李思涯做得比王承教更好一点。
不过孙晓骥曾在《腾讯·大家》写了个文章,叫做《掴甘阳的巴掌,究竟打在谁脸上?》,中间谈到一个青年教师在博雅学院可能处理不好人事关系,所以影响了晋升。也由此不满,导致掌掴甘阳。这或许是对的,因为影响晋升显然有很多重因素,同行评价尽管有铁板钉钉的发表记录在,但主观印象分也是很重要。
我想我们不得不承认人性中那“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的阴暗面,只不过有些能人能控制得好并且转化为“你过得比我好,我就跟你一起好”的正能量,但有些人做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同行评价多多少少就会有偏差,这类偏差并不同通过更多的发表、更好的教学、更多的课题项目来纠偏。只能通过一个更大的高校之间流动的教师市场来弥补,可惜的是,在中国高校教师之间的流转还不是一个普遍现象。换句话说,这个市场并不发达。
在这种情况下,那位青年教师掌掴甘阳的举动,无异于赌上自己的学术生涯。当然这或许也没什么,不搞学术也可以搞点其他的,毕竟这个社会再也不是单位体制,你一辈子就锁死在一条路上了。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的确应该从这个掌掴事件中去深入看看中山大学博雅学院的行政管理问题。这正是掌掴甘阳事件背后的公共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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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生的角度来看,我觉得才是甘阳作为院长更大的问题。
根据我有限的检索,了解了一下甘阳在中山大学博雅学院的做法。具体而言,甘阳之前是在中山大学成立了人文高等研究院,任院长。其后在人文高等研究院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博雅学院。目前基本上重心在博雅学院,人文高等研究院的工作与此也部分重合,例如陈寅恪讲座等。
然后甘阳在不同的场合阐释过自己关于博雅和通识教育(liberal arts)的看法,具体到中山大学博雅学院上,就是这一段写在博雅学院简介上的话:“博雅学院强调精英教育,但这不意味任何特权,而仅仅意味更多的阅读,更多的思考,更多的付出,且将来承担更大的责任。博雅学院推崇的人生价值不是金钱,而是智慧与修养。博雅学院学生的人生榜样不是亿万富翁,而是学富五车的大思想家,大学问家。”除了将金钱和思想对立起来之外,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从学生角度看,百分之七十以上学生毕业后继续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这是博雅学院交出的成绩;另外近百分之三十的学生则选择就业,尽管博雅学院没有披露具体的就业率,但中大学生的初次就业率在94%左右,博雅学院预计也不会太差。
除了博雅学院的课程设置其实是念歪了“liberal arts”的经之外,也没有特别可以指摘的地方。
为什么说甘阳领导的博雅学院是念歪了liberal arts的经呢?因为博雅学院基本上是基于甘阳的想法衍生出来的,甘阳之前办的是人文高等研究院,所以侧重点自然都在人文方面,后来加入了一些哲学、社会科学和历史的内容。例如根据博雅学院的网站介绍,博雅学院的毕业学位和专业方向包括:哲学、历史学、汉语言文学、政治学与行政学、社会学、法学等。而博雅毕业生大部分进入国内外名校攻读研究生,其中近半获“直博生”资格。他们攻读的学科领域分布非常广泛,包括: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法学,中国史,世界史,中国文学,外国文学,中国哲学,外国哲学等。
而学生的遴选方式是博雅学院每年从入校新生中以二次遴选方式择优录取30名学生。经学校规定的报名、遴选程序而被录取进入博雅学院学习的学生,不再属于原录取院系和专业。学院的教学方案参考国外博雅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 )的经验,课程设置贯彻“少而精”的原则,每学期主要课程一般为4-5门,但每门课均有大量阅读和作业。学生在四年本科期间将广泛深入地研修中西方文明传统及其经典著作,必修古汉语、古希腊语与拉丁语等古典文明语言,兼修艺术理论及其技能。
正是在这里体现出甘阳对博雅教育的理解与国外的Liberal Arts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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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以国内两所著名的Liberal Arts College为例,一是Williams College,二是Swarthmore College。在两个学院的课程设置中,除了人文艺术哲学历史社会科学之外,还包括天文学,化学,物理学,生物学,认知科学,计算机科学,环境科学,以及数学和统计。而甘阳的博雅教育恰恰已经偏离这种设置,最重要的是自然科学和理工类科目被全然排除了。
如果一个号称通识教育的“通识”其实只是一部分“识”,那么这就带有很大的误导性。这才是甘阳作为院长最该被质疑的地方。因为本质上来讲,现在的博雅学院更接近甘阳之前关于人文高等研究院的设想,无非是现在扩展到了一个既有本科生又有研究生的学院。但如此一来,也就相当于将甘阳一个人的想法,利用公立大学的资源,强加给了学生。
按照张信刚在《大学之修养——张信刚人文通识三十六讲》的说法,这叫做培养“科盲”。即对通识教育偏面理解,从而没有自然科学理工方面的课程,容易养出“科盲”来。
张信刚曾任香港城市大学的校长,对于经营学校自有一番独到见解。在他眼里的“通识教育”是大学本科生不论专业,都学习一定数量的通识课程。“这些通识学分要有一定的比例;一部分在量化推理方面,一部分在自然科学方面,另一部分在人文社会方面,三者要兼顾,不容有偏废。”张信刚称如此才是其心目中的大学本科“通识教育”。
这可不是张信刚一人之见。例如王汎森最近在接受《文汇报》采访时也提到:台湾现有的160所高校中,有一大半将来应当转成文理学院。文理学院的特色是:就最基础的学科做极为深入的培养,包括物理、化学、数学、英文等等,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表达。王先生可没有忘记通识教育里头物理、化学等的重要性。
更进一步,你要讲传统的话,张信刚也在书中指出,这“通识教育”甚至可以追溯到孔子。孔子所谓“礼、乐、射、御、书、数”,也是说要培养全面的人。当然可以算是通识教育。无非是近现代发展中,西方国家在量化推理和自然科学方面走得比较快一点,通识那一部分在量化推理和自然科学方面也有较多体现。但在目前大陆高等教育发展水平之下,是完全有能力做到在量化推理和自然科学方面也有足够的强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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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说,国内现在有不少高校在本科前两年已经推行了与国外通识教育相近似的理念,就是不严格分科,学生有一系列必修的学分,通常有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哲学历史、人文艺术等等,然后加上一系列选修课。这样一来有助于学生既通又能较好发现后两年想专什么,也基本接近通识教育的本质。
中山大学作为综合性大学,做到上述更接近liberal arts的通识教育,并不困难,所以我看不出来博雅学院存在的必要性。当然,作为校方可以说这个博雅学院是实验性质的,如果其他的资源具备的情况下,并不会永久性存在下去。那么也许是时候考虑博雅学院的存续问题了。
另外有一点也许也值得澄清,那就是通识教育本身教授的应该是知识,而不是强硬推行一种价值观念。在中山大学博雅学院的主页上,写着甘阳的一句院长寄语:“博雅学院学生的人生榜样不是亿万富翁,而是学富五车的大思想家,大学问家。”我文章前面也说过,这种将思想和财富对立的观点本身对错暂且不论,但以通识为名来推广这种价值观的做法,却背离了通识教育本身。
通识通识,就是要通那些人类广博全面的知识,然后学生以自己为尺度去量这个世界,最终形成自己的三观。这就意味着教通识的教育者,要尽量客观呈现人类已有知识的面目,而不是像甘阳们将自己的价值观强推给学生。例如将自己的价值观列在学院主页之上就是很不合适的做法。
我没有看过甘阳的东西,无法发表对其作品的意见。有不少朋友劝我说,你写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撰文讨论也不会改变什么。我倒是有一些不同的意见,我之所以要写一点什么,正是希望会有一点作用。我们如果连这点念想都不存,又如何指望有回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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