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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专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叶兆言
2016-02-28 16: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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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13日,中日在上海开战。日本人飞机很快光顾南京,炸弹乱扔,老百姓损失惨重,到处狼藉。一颗炸弹掉进第一模范监狱,屋顶炸飞了,正在服刑的陈独秀躲在桌下,逃过一劫。监狱桌子很结实,居然可以防空,也说明小日本炸弹还不怎么样。

现如今中学生,绝大多数不知道陈独秀何许人,不像我们读书那会,死记硬背党的路线斗争。你可能会不知道爷爷奶奶名字,不会不知道陈独秀和王明。作为中国共产党最初的大佬,此时的陈穷途末路,国民政府不当回事,延安的共党也不当回事。当时金陵女子大学的中文系主任陈中凡先生有些担心,他是陈独秀学生,师恩难忘,专程跑去看望老师,又联系胡适等名流,希望能够保释。

国家到了这样的紧急关头,国民政府落得顺水人情,示意“只要本人具悔过书,立即释放”。陈独秀闻之大怒,说宁愿炸死在牢里,也不服软低头,用他的原话就是“实无过可悔”。 老人家脾气倔,故意让政府为难,确实有些为难,然而大敌当前,犯不着过多计较。你不悔过认错,政府可以故作宽大,假设已经认罪,8月21日,原本判处八年徒刑的陈独秀,服刑三年后,被下令减刑,中央日报上有报道:

国府明令,陈独秀减刑

陈独秀被释放是8月23日,淞沪开战的第十天。前去迎接出狱的除了家人,还有丁默村,电影《色戒》中梁朝伟扮演的那位狠角色。丁是中统局处长,希望陈独秀住中央党部招待所,陈一口拒绝。结果呢,住傅斯年家,很快又去陈中凡家,一住半个月,然后加入逃难大军,离开越来越危险的南京。与陈中凡一样,傅斯年也是陈独秀学生,他是北京大学教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

我所以特别关心当时的南京,会写一部《1937年的爱情》长篇小说,与陈中凡先生有点间接关系。说来荒唐,1982年大学毕业前,陈先生过世了,作为中文系学生,我们赶去火葬场送别。活人没见,死人见过这么一面。他老人家岁数太大,虽然大名鼎鼎古典文学的一级教授,从没给我们上过课。第二年,我考取叶子铭先生的研究生,攻读现代文学,叶是众所周知的茅盾专家,最喜欢讲茅盾故事,据说茅对自己有记不清楚的地方,就写信向他求救。叶老师还告诉我,他其实是陈中凡的研究生,致力古典文学,当年研究方向是苏东坡,后来阴差阳错,才改成研究现代文学,因此从师承来讲,陈中凡是我师父的师父。

叶子铭老师做学问,受导师影响,讲究读死书,死读书,他对我们的要求无非是多读。这让人受益匪浅,我本来就喜欢读书,读研期间,研究的是现代文学,治学方法不无古典,旧报纸旧期刊阅读无数。有段日子泡图书馆,看什么记不真切,能想起来的是脚冷,非常冷。过期报刊都藏在朝北房间,每当我看见陈中凡的名字,忍不住会心一笑,仿佛见到老熟人。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冥冥之中有暗示,陈中凡作为陈独秀学生,学问上基本上没继承。叶子铭作为陈中凡弟子,也几乎没关系。我呢,更是不肖子弟,干脆连学问都不再继续。

扯得有些远,还是赶紧回到1937年的南京,这段日子,也就是陈独秀刚出狱那几天,我军还处于攻势,报纸上天天好消息。前方将士流血牺牲,胜利指日可待。一般民众盲目乐观状态之中,“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士抗战之责任”,“和平既然绝望,只有抗战到底”,大家都没体会到这些口号中包含的悲壮,没想到潜在危险。报纸上的文字很奇葩,“蒋委员长严令申儆”,“禁止非防空人员枪击敌机”。国难当头,发生任何事都可能,甚至还出过一篇“征婚救难”的文章:

昨阅上海某报,看见有一位女士发起“征婚救难”的消息,这真是一条崭新而有趣味的新闻,亟为转录事实,以告读者。

这位女士是河北新河县人,年在二十岁左右,芳名郭余名,现任上海新民小学教员,近因鉴于平津被敌蹂躏,为救济遭难同乡,特自动的来发起这“征婚救难”的办法,应征者须缴纳费五元,而且要能真爱国,真能为国牺牲者为标准。将来就用为笔应征费专以收养这次遭难而流亡的同乡。昨天上海有一位记者去采访过她,曾向她要一张照片,结果没有成功,据她说一切办法,俟河北旅沪同乡会决定后,即在各报刊上登广告,那时她的照片当然也要附刊着。读者不妨暂时等着,过几天留心在上海的广告栏里瞻仰她的芳容。

南京夏天很热,1937年8月的首都,最火热话题莫过于与日作战。按惯例,达官贵人应该去庐山避暑,那里是国民政府的“夏都”,然而仗已经打起来,不能再去清凉。一时间中央大员云集,都从庐山飞回来,封疆大吏也纷纷来南京共商国是。由田汉执笔的《卢沟桥》开始公演,差不多同一时间,上海排演了《保卫卢沟桥》,清一色名角参加,有周璇,有王人美,有金山,还有赵丹,南京的《卢沟桥》演员阵容没法与上海比拼,便出奇招用业余演员,邀请了上海的胡萍和王莹,其他让业余演员客串,每天演两场,场场爆满。

事实上,局势也是一张一弛,一度“和平空气笼罩,各地劳军运动之热烈情绪,顿形减低,以至几个中学生所发起之五万条毛巾运动,仅收到四十九条,离指定数目相差甚远”。这期间南京城里发生太多故事,常常虎头蛇尾,譬如《卢沟桥》演得足够火爆,总觉得还不尽兴。此时的国民政府,嘴上吆喝着“不留一个傀儡种子”,对战争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仍然把握不准,是战是和两可之间,对田汉的《卢沟桥》态度很暧昧,一会支持,一会反对。

情况一直在恶化,比大家想的更要糟糕。战争不断升级,敌机狂轰乱炸,到12月4日,连续轰炸共计111次。淞沪战场一寸山河一寸血,和平希望越来越渺茫。政府机关开始撤离,有点身份的人都走了,有钱人走了,有名的人走了,大学走了,好的中学也走了,留下最普通老百姓,老人,孩子,妇女,还有那些前线退下来的军队。看那段日子报纸,心头一阵阵抽紧,好消息让人不敢相信,一看就知道是宣传,在掩盖真相,坏消息句句属实。一页页翻报纸,仿佛都能听到日本军队一步步逼过来的脚步声。

念念不忘无意中看到一条广告,整整一版,只剩下这么一条,其它全是战况报道:

梁章棣、张文卿结婚启事:我俩已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三十日在南京中正路三三四号举行结婚,时值国难时期,一切从简,所有亲朋诸希谅宥。

大时代的小人物命运向来不重要,残酷的战争机器面前,爱情算什么,婚约又算什么。多少年来,总是会忍不住想象,“启事”中的那对男女,后来会怎么样,会有一些什么故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几句诗本义一直存在争议,究竟描写士兵基情,还是表达男女爱情。争议往往是学问的一部分,我不喜欢钻牛角尖,内心来讲还是图省事,觉得更合适爱情。有时候,譬如1937年的危城南京,你会发现很难找到更好的词来形容。

2015年12月30日  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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