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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学者之宿命
每一个人文学者,每当处在历史转折的重大关口,他们都会感到非常的无力,非常的愤怒,非常的绝望,也非常的软弱。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具体的力量来扭转历史的方向,却只能被裹挟着拖进他们所不愿意看到的世界中。事实上,他们对于自己无力愤怒绝望软弱的清醒认知,却是一种最为持久的情感的力量;虽然不是物质的力量,但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情感的力量。正是这种情感的力量首先确保他们自己不会沉沦。个体力量总是渺小的,但是如果每个人都能确保自己不沉沦,那么整个世界怎么会沉沦呢?
所以在历史转折的重大关口,人文学者可以本能地觉察到自己的无力、愤怒、绝望和软弱;但越是在这种重要的历史时刻,就越是要更加清醒、更加勇敢、更加坚定和更加自信地做自己,因为做好了自己,就是做好了世界。人文学者的身体可以被环境所裹挟,不得不进入一个他所不愿意进入的世界;但是即使进入一个不愿进入的物质世界,人文学者也必须确保自己的心灵是自由的,是高贵的,是独立的,是自我的。任何处于具体时空中的人,都有其身不由己的一面;但是作为人文学者的人,在任何时空中都有心必由己的一面。这一颗自由的、高贵的、独立的、自我的心灵,就是一块反抗的根据地,培育着不屈服的种子;就是一盏不灭的灯塔,照出了内心的光明。如果交出去这一块根据地,就是彻底的投降,就是全身心的屈服,不仅是人文学者自己,且连带着整个社会,都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只要保存这一块心灵的根据地,反抗的大本营,人文学者就没有也不会投降,就有剥极必复、贞下起元的希望,就存在着文明战胜野蛮的可能。每每在历史上能遭遇这样的时刻,即剥极必复、贞下起元需要的时间,有时是三五年,有时是三五十年,有时是在当事人自己身上见证,有时是在当事人身后出现;但无论剥极必复、贞下起元所需要的时间有多长,剥极必复、贞下起元的现象必将实现,剥极必复、贞下起元的可能性必将成为现实性。
司马迁的《史记》是写给他自己的。在《史记》中,司马迁不仅是历史的记录者,而且是历史的裁判者,而且把自己也写进了历史。他为失败的项羽作本纪,为牟利的商贾作货殖列传,为犯禁的侠客作游侠列传,为他自己作太史公自序,简直担当了索尔仁尼琴所说的作为“第二个政府”的作家角色。意大利的但丁在流亡中创作《神曲》,他是为自己而写的。但丁把当时活着的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写进地狱的第六层火窟,他俨然以最终的审判者自居,他自觉比教皇更具有宗教的权威。陶渊明的桃花源是写给他自己的。作为个体,他不能不生活在暴秦之后,处于魏晋的末世,但是他让自己的心灵居住在桃花源中,逃避暴秦的乱世,生活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乌托邦中。这就是身不由己但心必由己的人文主义者的本领。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是为他自己而写的。他要向柳如是致敬,他要为钱谦益辩诬,而这种致敬和辩诬中隐藏着他自己的深悲遗恨。如果不是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情感的力量,他不可能在失明膑足的风烛残年,撰写这部近百万字的巨著,如他自己诗中所谓的“拟就罪言盈百万”;而他之所以活下来,也正如他诗中所说,“草间偷活欲何为,圣籍神皋寄所思”。正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他们保住了自己心灵的根据地,保住了反抗的大本营,保住了一线自由的灯塔,从而也就保住了人类文明的种子。虽然他们的著作在当时只是帮助他们保住了自己,然而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后,他们的著作却给后来的心灵以力量和勇气,使后来者的心灵经受住了环境的重创打击,从而坚守了他们的内心世界的完整,那么那些原本是写给自己一个人的文章,就超越了个体的力量,就不仅是孤光自照,更是照亮了千万人。为自己所写,也就是为人类而写。
勇敢。人文学者的勇敢,不是无知地以肉体对抗枪炮子弹,而是智慧地用心灵保持自由的种子,是在黑暗中坚持点燃不屈的灯火,是在孤独中拥有群体的力量,是坚定拥有剥极必复贞下起元的逻辑信念,是对文明战胜野蛮的人类未来的乐观智慧。这是最大的勇敢,这是人文学者的宿命。当然,从人文自觉的角度而言,这是最高的哲学,这是人文学者的使命。
2021年1月10日 沪上蒋家河畔攻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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