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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激进化城市?观第六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
第六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2015年12月4日在深圳蛇口原大成面粉厂开幕,展览将持续到2016年2月28日。
开幕式期间,澎湃新闻采访了策展人阿尔弗雷多•布林伯格和胡博特•克伦普纳(Alfredo Brillembourg and Hubert Klumpner),这两位“城市智库”(Urban-Think Tank)的合伙人认为:双年展不是“节日”,应该是一个批判性的场所。15世纪时,人们来到城市,是为了呼吸自由的空气(City air makes you free)。到了21世纪,城市和建筑不再是柯布西耶式的“一个人指点江山”,而是很多人一起共同创造,我们记住的不是这些人的名字,而是他们做的事情。
第六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策展人,城市智库的两位合伙人,图片来自冯婧
阿尔弗雷多出生在委内瑞拉,他说:“1950年代,委内瑞拉是南美的瑞士,有很多原油储备,所有美国的建筑公司都会来到这里赚钱,国家飞速发展了30年。现在的委内瑞拉,GDP也在增长,财富在聚集,但贫穷也在聚集,首都加拉加斯,绝对是世界上最暴力的城市之一,富有、发展、贫穷和暴力同时存在于这个城市。”说到暴力,阿尔弗雷多挽起袖子,展示胳膊上的刀疤,他说,自己肚子上还有弾痕,这些都是加拉加斯这座城市的痕迹。
说到深圳,城市智库抛出了一个问题,深圳为什么要拷贝美国城市的发展模式?胡博特说,在深圳看到的这些摩天大楼、广告牌、公园等空间,都是被生产出来的,是一件件产品,而不是生长出来的。城市智库认为,城市不光是由建筑师、规划师建造,而是各行各业的人一起创造出来的,比如研究者、社会学家、地理学家、艺术家等。所以,他们带来了名为“激进城市化”(Radical Urbanism)的展览。
在今天,激进城市化意味着什么?城市智库认为,激进城市主义类型有以下三种:
一、如果认同现代主义理念,即应对现代生活的现实,意味着要借助城市进行工作,那么,城市和建筑就要超越形式和美学,超越现有的社会结构,用文化批判的形式介入社会和政治行动领域,比如尤纳•弗莱德曼的“空中城市”、康斯坦特•纽文华的“新巴比伦”、建筑电讯的“插入式城市”、丹下健三的“新陈代谢理论”等等;
二、建筑师不止做设计,要与使用者和社区,甚至政府产生更多互动。这个类型不同于现代主义运动的英雄式构想,而是更注重尺度和时间,尊重当地环境,从创作者(author)变成转变的促成者(enabler),比如约翰•哈布郎肯的“灵活开放建筑”、 约翰•特纳的“自建和自我管理”理论等等;
三、尽管“在绘图板上改良社会”受到批判,但这种由内而外的、从机构内部结合革新式城市治理的方法,也许是最激进的类型。顺应政策变化,寻找另类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方式,比如西扎参与葡萄牙革命后开展的“当地流动服务支持”(SAAL)住房计划、1960年代中期穿插在秘鲁军事独裁期间推行的“住房专家体验”(PREVI)等等。
对于观众来说,什么是激进城市化?城市智库认为,简单说来,就是城市的另类选择(Alternative)。在展厅中,观众可以看到全世界不同地方的另类城市化模式,我们在此挑选讲述几个有趣的案例。
西撒哈拉国家馆展厅,图中右一为Manuel Herz,图片来自UAAB
1.西撒哈拉国家馆(获此次双年展最高奖项金龙奖)
Manuel Herz建筑师事务所
“西撒哈拉是一个位于非洲大陆西部边缘的国家,以前是西班牙殖民地,1975年起被摩洛哥占领,随着摩洛哥游击战争爆发,西撒哈拉的大部分人口穿越边境进入阿尔及利亚,在难民营定居下来。难民营没有被视为困顿之境,而是成为一个‘城市实验室’。”
对中国的读者来说,西撒哈拉并不是陌生的地方,台湾作家三毛曾写过很多关于西撒哈拉的故事,三毛的故居就是西撒哈拉首都阿尤恩,现在仍有不少游客去探访三毛的遗迹。
这次展览所研究的,是在阿尔及利亚西南边境存在了40多年的难民营。如今,难民营里住着大约16万萨拉威人(Sahrawis)。这个难民国的首都叫拉布尼,1987年成为流亡政府的行政中心,这里还有一套自治体制,除了居住建筑,还有不同行政功能的建筑,包括建设部、卫生部、文化部、国防部、教育部、青少年和体育部、国际事务部、司法和宗教事务部、信息部、国家档案馆和国会等。
西撒哈拉国家馆展厅,难民国首都空间分析,图片来自冯婧双年展的介绍手册中写道:“这些难民营的发展,对传统的规划学科提出了质疑,比如,难民营里不存在土地所有权,如果土地不能私有,那么个人将如何使用土地,于是就出现了新的方法,比如协商权衡的技巧(techniques of negotiation)和公共性的元素(elements of commonality)。建筑物的建造,都要在临时性和永久性之间权衡,比如帐篷仍是住宅的主要类型,一方面由当地环境和文化决定,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一种政治诉求,期待能回归祖国。近期,难民营里也开始出现经过设计的建筑,这些建筑不仅表达出居民对舒适生活空间的向往,也许还显示出设计不是中立的,经过设计的建筑,也成为居民接受长期难民营生活的象征。对于观众来说,也会体会到,在这个特殊的场所,永久性和临时性不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表达政治困境的新方法。”
西撒哈拉国家馆展厅,墙上挂着各种与难民营相关的研究、论文和数据资料,图片来自UAAB
这个单元的策展者Manuel Herz说:“西撒哈拉是自下而上生长出来的地方,这些难民创造了自己的环境,基本上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生活,可以创造自己的空间。从政治角度上讲,不是说你属于哪一派,而是你可以控制自己的空间,这也是很启发我的主题。建筑师和规划师不再属于机构,而变成一种社区性的角色,有能力帮助人们创造出生活的空间。因为建筑师有专业优势,有空间分析的工具,可以理解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可以理解更深层的空间关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建筑学是政治性的。”
全球城市化描图展厅,图片来自UAAB2.全球城市化描图
哈佛设计研究生院“城市理论实验室”
“如果说因为全球大部分人都生活在城市,那么我们就生活在‘城市化的时代’中,这样的想法是对Henri Lefebvre‘城市革命’的误解。城市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根植于更广泛的城市化进程中,包括陆地、水体、海洋和大气中的建成空间和未建空间。”
这个展厅是一个圆形的空间,地面上是世界地图。三个展览中最有趣的来自哈佛设计研究生院的“城市理论实验室”, 这是一个很容易错过的、信息量很大的研究。参与研究的Vineet Diwadkar说,这个展览是“城市理论实验室”四十多位研究者、历时三年的研究成果的初步展现。“城市理论实验室”由Neil Brenner教授负责,他2014年出版了与研究相关的书《Implosions / Explosions: Towards a Study of Planetary Urbanization》。未来他们会陆续出版研究成果。
全球城市化描图展厅,Vineet Diwadkar参与的喜马拉雅水利系统研究,图片来自冯婧“城市理论实验室”的研究,以地球为尺度,跨越国家的边界。包括:西伯利亚是生产石油和天然气的重工业地区,被私有和跨国企业占据;喜马拉雅的水利建设与城市的工业活动息息相关,如水坝和各种河道管线;戈壁沙漠是亚洲最重要的矿产资源开采地之一,过度开采已带来诸多环境问题,如沙漠化和空气污染等;太平洋水域一直是港口城市的运输航道,现在更是成了资源开采和垃圾堆放的空间;地球上空600-3500千米的大气层已被各种卫星占据,同样在地面上,也有一个发射卫星的空间系统;亚马逊雨林曾经是殖民物品供给点,现在已经有了很多工程,包括高速公路、水坝、发电厂、农业工业综合体和联运物流中心,成为新自由主义政策下,全球都市的战略腹地及通道;等等。
全球网络:高危人群展厅,图片来自UAAB3.全球网络:高危人群
哥伦比亚大学空间研究中心
“2015年11月,通过Mapbox从‘数字地球’的高分辨率卫星图片上提取了296个核电站,然后从‘世界人口网格分布’(哥伦比亚大学国际地球科学信息网络编制的数据集)中获得人口数据,估算出每个核电站半径30公里、75公里、175公里范围内易遭受核事故的人群。这个展览的成果是哥伦比亚大学空间研究中心正在筹备的‘冲突城市主义’系列项目中的首个项目。”
全球网络:高危人群,展览内容,图片来自冯婧
从1986年乌克兰的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到2011年日本东北地区海啸引起的核事故,核能作为清洁能源的危险性被广泛讨论。这个展览在角落里,并不引人注意,展品只有两面墙,一面是卫星地图,一面是建筑肌理图,每张图上只标了几个简单的数据,却让人不寒而栗。比如,日本仙台,3384兆瓦电力(MWe),30公里范围内人口为21.4万。
城市数据展厅,图片来自UAAB
4.城市数据
法证建筑
“法证建筑是一家创新型的法证机构,由建筑师、艺术家、影片制作人、律师和科学家等组成,采用建筑手段和新型感应技术,检查建筑、废墟、城市、卫星图像,市民也可以把拍摄的图像和视频上传到网上,作为一种证据,监控国家侵犯人权和国际法的行为。”
城市数据展厅,独特的图标,图片来自冯婧
这是一个跨学科团队用城市/建筑研究的方法介入政治冲突和法律的实验室,其方法是整合数据信息,生产出可视化的成果,把行为落实到空间上,用更直接的方式展现给公众。对各种关于商业应用的大数据研究,我们越来越熟悉,而这个展览让我们看到出极少被碰触的领域。
激进的开罗展厅,图片来自UAAB5.激进的开罗:从土地到开罗的新城市形态
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城市设计高级研修班
“大开罗是当下无计划城市生长这一全球现象的真实写照,开罗是非洲最大的城市,现在约有60%的居民生活在所谓非正式居住区/棚户区(informal housing)里。1950年,开罗周边几乎没有棚户区,第一批农业用地开发项目出现在工业化政策后的1960年代。2011年革命之后,首都边缘农业用地上的非法建设活动开始蔓延,这是政权瓦解后权利真空造成的后果。增建和自建已经成为提供住房的半正规方式,虽然这些棚户区缺乏服务和公共基础设施,但却为普通百姓提供了经济实用的住房。研究团队在试图理解这种激进的城市化模式。”
激进的开罗展厅,埃及的棚户区在空间形态上类似城中村,图片来自UAAB
在展厅里,有一个1:20的棚户区模型,空间形态非常类似城中村,吸引了不少观众的关注。“非正式居住区/棚户区”(informal housing)一直是城市研究关注的话题,一方面,城市都试图把棚户区合法化,另一方面,也引起更本质性的思考,因为它颠覆了传统的所有制结构,质疑了正规规划的有效性,城市学科应该如何面对这些法律框架之外的城市化发展。(类似案例:《髀设•展|印度贫民窟改造新模式:达拉维社区土地信托》)
激进化城市主题论坛
双年展开幕式期间举行了关于激进化城市的主题论坛。Justin Mcguirk是现居伦敦的作家和策展人,2014年他出版了一本名为《激进城市》(Radical Cities: Across Latin America in Search of a New Architecture)的书。在14小时飞行、3小时过关加1小时车程后,他提着行李箱直接来到双年展会场。
Justin研究了拉丁美洲的城市发展。首先,他解释了“激进”(radical)这个词:“激进”来自拉丁语,它的词根是“根”,也就是说,从根/草根开始建造。他认为,自己研究的激进城市案例并不激进,真正激进的是城市的环境,要在激进的环境中工作,建筑学也不得不激进化。
Justin认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拉丁美洲都在试图弥补城市贫民窟的非正式居住形式(informal settlement)和正式居住形式(formal settlement)之间的鸿沟,并采用了很多大胆的措施,来解决这些问题。所谓非正式(informal)这个术语,出现于1960年代,有位英国城市学家在学习秘鲁城市的发展历程时,意识到政府并不想管本地的贫民窟,于是人们自己搭建居屋的方式,让他们能在城市周边安家,并获得更多力量。
在拉丁美洲的一些地区,建筑师成为解决问题的群体。有的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比如,加拉加斯的贫民窟在一座巨大的山上,居民上山要走1小时,而城市智库设计的缆车,把上山时间缩短到10—15分钟。而有的案例是部分介入,建筑师提供一个基本框架,让人们自己建造,以形成一个循序渐进的城市发展过程。比如智利建筑事务所Elemental的廉价住宅项目。
除了建造,还有其他方式的激进城市化。Justin介绍,在1990年代的哥伦比亚,城市政治学如何对城市产生影响。在没有建造预算的情况下,拥有哲学家背景的波哥大市长(Antanas Mockus)用改变市民行为的方式改变城市,市长成了一个行为艺术家。比如,市长印了35万张红牌,告诉市民,如果有人做了不恰当的事情,就给他发一张红牌,让他们感到羞耻。在那里,这样做的效果非常好。
同样,被称为“世界谋杀之都”的哥伦比亚的麦德林,在数学教授市长的公共空间策略下,变得焕然一新。市长把图书馆建在贫民窟,让公共空间、教育、市民、政治家和建筑师之间发生互动。在另一座城市圣地亚哥,采用的策略是多样化的使用土地,不浪费土地资源,比如在住所旁搭建做点小生意,加入小型经济空间,使一块土地拥有经济功能等其他用途。
Justin说,激进这个词来自1970年代意大利的“激进化社区”运动。那个时代是想法的激进化。而今天的激进化,是要找到现实的解决方法,更多是去了解现实,用现有的东西解决问题,解决方法不一定是建筑,建筑师可能更像一个连接者,把不同的人聚在一起。
身边的城市
身边的城市展厅,图片来自冯婧对普通观众来说,国外的展览还是有些陌生,尤其是一些地方只有英文解说,人们可能更想知道,和自己相关的城市,在发生着什么。在《身边的城市》展览中,记者遇到了一位观众Kit,她住在蛇口,虽然学建筑,但没有从事建筑相关工作。她和丈夫一起看过2013年的双年展,她说那次的体验治愈了她丈夫长期的失眠症。
Kit停留在白石洲的摄影作品前,和《身边的城市》展览工作人员世杰激动地讨论城中村。她自己就在城中村长大,至今还怀念城中村的生活,不希望城中村被拆掉。让Kit感到激动的摄影作品,来自深圳的本土建筑师段鹏,他拿了白石洲及平山村18栋楼改造的作品参展。段鹏也在城中村生活了很多年,一直希望用自己的行动去改变城中村。
展示自己摄影作品的段鹏,图片来自冯婧
除了展板上的摄影和研究,段鹏还向记者展示了自己的建筑改造模型。在不改变建筑结构情况下,他加了电梯和空中连廊系统。设计还修改了户型,为了保证握手楼之间的隐私,可以让面对的两个住宅,一面墙打开,一面墙封闭。除了空间设计,他还提出了产权的共享机制,类似社区土地信托。目前,他在积极联系对这个设计感兴趣的城中村,希望能让设计落地。
段鹏的城中村建筑改造模型,图片来自冯婧《身边的城市》是深圳土木再生城乡营造研究所发起、关于深圳自发建造的独立调研项目,在没有任何委托任务和资金的支持下,这个项目吸引了来自国内外十多所高校的研究者及研究机构。在此次双年展上,共有18个研究项目展出,内容丰富多样,有岗厦和白石洲这些有名的城中村,也包括大鹏古城、都市边缘的新羌村,还从吃货角度讨论了深圳大学附近的桂庙新村食街,以及进入舆论传播场域的深圳湾铁丝网。
观看展览的Kit,图片来自冯婧
Kit说,自己对双年展很有兴趣,但总觉得展品和自己之间有一些距离,想看却看不懂,而看到那些熟悉的城中村照片,就来了兴趣。
她提出,让记者帮她介绍展览,她则分享自己的看展体验。她说,作为普通观众,很难得到展览讲解服务。当她看到爱尔兰国家馆的展览,她说,作为深圳人,第一次知道原来深圳是学习了1980年代的爱尔兰经济特区香农。她还留意到展厅地面上的蒲团坐垫,她说一些国外的展览空间都会提供坐的地方,让她觉得很人性化。
爱尔兰国家馆的展览内容,图片来自冯婧
在记者的导览结束后,Kit说,现在的人太浮躁了,很难用心看这些展览,也就是草草拍些照片,刷刷微信圈罢了。
这让人想起,开幕式一场论坛中曾出现有趣的一幕:嘉宾们坐在会场中讨论时,外面一直存在施工的背景声;主持人一度对着后排工作人员用英文说,可以让外面暂时停一下吗?在双年展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当然无法阻止城市快速建设的脚步。换个角度说,双年展到底发出了什么声音?谁会听到这些声音?这些声音会在城市留下多少回响呢?
双年展会场外的建设工地,图片来自冯婧-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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