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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阿富汗的公路旅行(上)
李亚楠
【编者按】摄影师李亚楠从2013年至2019年间,去过5次阿富汗,有过几次深入阿富汗乡间不同地区的公路之行。公路旅行,听起很浪漫,在治安稳定的国家习以为常,然而在阿富汗这样一个战乱国家,外国人进行公路旅行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在广大的乡村地区,为了最大程度地保障自己的安全,去往不同的区域要寻找不同区域主体民族的司机。于是,他的巴米扬公路之行司机是哈扎拉人,潘杰希尔公路之行司机是塔吉克人,巴格拉姆公路之行则雇佣了普什图司机。一路上他也深刻体会到,各民族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是这个国家支离破碎原因之一。
喀布尔富人区的“中国饭店”
2018年盛夏的一天凌晨3点,整个喀布尔还未苏醒,除了城市里那些高耸的铁架信号塔闪烁着红灯之外,所有街区寂静沉默,没有响动和光亮,整个城市被夜晚的浮尘笼罩着。
一辆已经看不清品牌的商务车停在红姐主理的中国饭店门口。红姐十多年前来到阿富汗,几经沉浮,她主理的中餐馆成为喀布尔唯一一家中国饭店,也是每次我去喀布尔的落脚点。
2015年,喀布尔的达鲁拉曼宫。经过两次焚烧和苏联坦克的炮轰,形成现在残垣断壁的样子。本文图均为 李亚楠 摄
2016年12月,阿富汗喀布尔。冬日的时光,一些年轻人站在喀布尔国旗山上百无聊赖,还有小孩子放着传统的阿富汗风筝。
2018年,喀布尔山区的贫民区,正在打水的孩子们。
中国饭店所在的街区,位于喀布尔国旗山脚下,算是整个喀布尔相对安全的富人区。整齐的井字格状道路,分割出一栋栋高矮不同的庭院别墅,各种各样的设计语言汇聚在此,看上去极不统一。每家每户都有宽大的窗子,却贴着厚厚的反光膜,在外无法窥探到建筑内部的一举一动。墙体上都有铁网和监控,防止有人翻墙入内。道路虽然平直,却经常无法走通。某些路口设置了路卡,被富人的私人持枪雇佣兵把守着。有些是因为道路年久失修,实在走不通,干脆竖起防爆墙堵了起来。
街区虽然看起来破败,却是很多阿富汗重要人物的居所街区。
红姐饭店斜对面有一座竖着防爆墙的5层高楼,是阿富汗乌兹别克族大军阀阿卜杜勒·拉希德·杜斯塔姆的房屋。2014年起,杜斯塔姆出任了阿富汗副总统一职,但由于内部政治斗争,他于2017年去往土耳其,此时在红姐家只能看到他戒备森严的楼房,虽然人不在,士兵却始终把守。这便是喀布尔富人区的真实写照。
2018年,喀布尔随处可见的防爆墙。
2018年,喀布尔中国饭店内,红姐在楼上的位置摆了一座财神爷。
2018年,喀布尔中国饭店的天台上,红姐透过木栅的缝隙看外面。富人区的每家都很谨慎,布置起一些障碍物不让外界直视内部。天空中白色的点是一个汽艇,用来监视全城。
红姐的饭店虽然大家都叫它中国饭店,然而门口看不到任何招牌,只有熟悉的人才能敲门进去。每次敲门,厚重铁门会打开一道窄窄的探视窗,确认身份之后,门卫才会打开大门。此时正好传来铁门的敲击声,我站在门卫身后,通过窄窄的透视窗,看到一个披着头巾的哈扎拉男人站在门卫。简单交谈之后,门卫开门,他们热情地打招呼,我背上包和搭档照直钻进了这辆不知品牌的商务车,此时还注意到杜斯塔姆房屋门外的士兵看向我们,脸上带着憨笑。
阿富汗的汽车品牌较为单一,多是丰田和三菱,这些车大多是发达国家淘汰了数十年的二手车,几经倒手,进入阿富汗。街边汽车修理厂颇多,对每种车,都能进行对症下药的修修补补,“拼装”出一个除了壳子看起来还不错,内部却千疮百孔的汽车。不过没人在乎,只要能跑就行。
与哈扎拉人的巴米扬公路之行
战乱国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各个势力割据一方,公路会穿行各个势力的范围,每经过一个不同的势力范围,就要经过他们所设立的检查站。阿富汗本地人行走起来相对方便,然而外国人却过于扎眼,这样一个国家鲜有外国人,外国人往往也是各个势力之间斗争的筹码,经常会遭到绑架。所以在阿富汗陆路行走并不是很安全。
在阿富汗进行公路旅行,必须找到可靠的司机,利用可靠的时间段,穿越到可靠的区域,才能最大程度确保自己的安全。
数次来阿富汗,巴米扬省都未能成行,终于要前往巴米扬,内心还是激动的。巴米扬闻名于它的大佛,这座重要的希腊式佛教石窟圣地,在全世界的关注之下,于2001年3月12日被当时执政的塔利班炸毁。
2018年,巴米扬班达米尔湖边的当地人。
2018年,巴米扬的一处荒地,我们的哈扎拉司机在午后进行礼拜。
巴米扬不同于喀布尔,阿富汗各族人种在喀布尔都有活动范围,而这里是哈扎拉人的聚居区,因此,前往巴米扬最可靠的司机便是哈扎拉人。
只用不到半个小时,司机穆罕默德已经开车带我们到了喀布尔城区西北角的Sarae Shamali转盘,轻松地通过第一个检查站,从这里沿着76号公路,继续北行离开喀布尔。出发太早,一车人没精打采。然而这么早出发的目的,在于去往巴米扬的路上会途径两个塔利班的控制区。夜色是最好的保护伞,在白天恢复秩序之前,司机要带着我们穿过塔利班的控制区,等到一切恢复正常,我们已经可以进入巴米扬,那里是哈扎拉人的天下,便不再有危险。
在车上昏昏欲睡,周围是开阔的谷底,司机偶尔打开车窗吸一支烟。周围是并不完美的朝霞,车里弥漫着烟草味。远处混沌的兴都库什山,隐藏在谷地晨雾的淡紫色里。周围的村庄多是传统的土坯房,低矮、密集,被大片庄稼地烘托着。我感觉,墙缝里有双犀利的眼睛盯着我们,是一种部落的眼神。司机的烟味在车里久久不散,在这种混杂着泥土味的清晨显得尤为腻香。
车子一路北上,驶过帕尔旺省的恰里卡尔时,兴都库什山的轮廓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在这里左转,沿着77号公路去往巴米扬省。我因离开单调的谷底进入山区而想进行拍摄照片,没料到司机抬起了右手按住了我的相机,并告诉我们用头巾遮挡自己,在车上装作熟睡的样子。我瞬间明白了司机的意思,从此时起要经过塔利班的控制区域了,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尽量低调。此时太阳已经爬过山顶,透亮的金色阳光把西行的山谷照的透亮。
盖着头巾的我不知车窗外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车子偶尔停在某个检查站,司机和窗外的人用达利语交谈,也许此时窗外的人就是塔利班。只要我继续装睡,就会安然无恙。行走阿富汗要做到充分的低调,越像当地人越好,越容易通过各种检查站,因此每次去阿富汗,我都会穿上当地的传统服装,即使是男性也会带上头巾偶尔遮蔽自己,为了看起来“更像本地人”,为自己带来最大的安全。
我能感觉到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左转右转,身子被甩来甩去。不一会儿司机拍了拍我,微笑着说“OK”,我明白离开塔利班控制区了。此时终于可以抬起头来看车窗外的山谷,我偶尔看到路两旁的荒山上开始出现洞穴,直到自己开始进入巴米扬山谷,那些洞穴已经是小型的佛教石窟。巴米扬石窟的范围之大让我惊讶。
太阳刚刚彻底照亮大地,我们已经站在了巴米扬大佛脚下的土豆田的田埂上。面前是一个高耸着的巨大空洞,能够猜想出过去的巴米扬大佛是何等壮观。
2018年,巴米扬大佛西窟的空洞,前面是写有标语的土坯墙。
巴米扬城只有一条街道,几乎没有岔路,是典型的公路边的小城,生活的一切都沿着这条公路。路两旁几乎都是统一的二层建筑,饭店、服装店、杂货店还有民居全部在路两旁了,路的尽头是巴米扬唯一的一家酒店。
沿着77号公路继续,一路都是哈扎拉人的活动区域,没有塔利班的干扰,这一路都很安全,开行两小时会看到一个美丽的蓝色高原湖泊,名叫班达米尔。还算常见的高原湖泊,可能因为阿富汗的动荡也增加了她的几分美丽。然而美丽的湖泊也是陆路行驶的安全终点,如果沿着77号公路继续西行进入古尔省,那就是塔利班的控制区域了。这虽然是阿富汗最重要的一条连接东西的道路,从西端的赫拉特省经过古尔省,穿过巴米扬省进入帕尔旺省谷底,向南拐便进入首都喀布尔,可惜这条路我们只能望而却步。
2018年7月,阿富汗巴米扬。巴米扬大佛对面的土豆田里,一辆废弃的苏联坦克被两个伊朗艺术家涂上了粉色,并画上斑点。
在动荡的阿富汗,一条黝黑的柏油路横在面前,却不能前行。
最安全的路是原路返回,所以回喀布尔的路上由于熟悉胆子也大了起来。同样是清晨的3点出发,擦黑驶过塔利班控制区,一切等进入帕尔旺省的平原谷底就会安全。这次经过塔利班控制区,司机并没有刻意让我继续装睡,我只把身子埋得低了一些,双眼还是盯着车外。
在一个弯道,我看到两个身披羊毛毯的男人同骑一辆摩托车向我们迎面驶来,坐在后面的男人肩膀上背着两把AK,用右手扶着头顶的帽子生怕风将它吹下来。前面的男人面无表情,逆风吹着他眯起了眼睛。两个人甚至看起来有点狼狈,灰头土脸的样子。摩托车的引擎声离我们越来越远,烧机油的黑烟还在弯道处的空中浮着。他们并没有关注到我们的车辆,自顾自的驶过弯道离开了,而穆罕默德此时也低声说出了我心中问题的答案:“Taliban”。
(本位作者李亚楠系自由摄影师,从2013年开始多次深入包括伊拉克、叙利亚、阿富汗在内的中东地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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