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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 他们总是渴望拥有更多
原创 珍妮弗·威尔森 单读
埃莱娜·费兰特的作品《成年人的谎言生活》最近和中文读者见面了。“那不勒斯四部曲”以莉拉的失踪为开头,在这部小说中,费兰特也写了一位“消失的女人”——一直住在工人社区,和跻身中产的哥哥一家疏远的维多利亚。小说以 12 岁的乔瓦娜逐渐接近这位姑姑为线索,揭开了人们对自身阶级的种种谎言。
今天的文章是珍妮弗·威尔森对《成年人的谎言生活》的书评,威尔森将谈到这部小说如何进一步探讨了阶级问题的复杂性。她指出:“《成年人的谎言生活》讲述的就是人们所拥有的物质现实和他们期望塑造的外部形象之间令人不安的距离和隔阂,它也是对弥合这两者差距的尝试所产生的压力和愤懑的深刻观察。”
我们对自己讲述的谎言
埃莱娜·费兰特的阶级寓言
撰文:珍妮弗·威尔森
翻译:索马里
2018 年,意大利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以每周一篇的频率为英国《卫报》撰写专栏。这些文字后来以《偶然的创造》的书名集结出版,足够模糊的书名可以容纳她笔下琳琅满目的各种主题,费兰特写到了气候变化,写到了嫉妒、玛吉·吉伦哈尔、对植物的狂热,还有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导演的苏联科幻经典电影《飞向太空》(也译作《索拉里斯星》)。
这部 1972 年的电影,费兰特承认“每年我至少会看一遍”,讲述了围绕索拉里斯星运转的某个空间站里的一群宇航员,这个遥远的星球似乎能够将那些宇航员潜意识里的焦虑关切,以及他们深埋于内心的记忆变成具体的现实。一位叫克里斯·克莱因的心理学家被派去调查这种令人不安的现象,某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已经死去的妻子海蕊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床前。出于惊恐,他将海蕊的身体扔向太空,试图摧毁这一鬼魅的幻象,但那天晚上,他又看到海蕊重新出现在自己的房间。在那篇专栏中,费兰特写到,让她迷惑、害怕的是海蕊“拒绝被抹去时,坦然但又恼怒的反应”。她总结道,这部电影的力量“体现在女主角身上,也体现在一种顽强的记忆里,就是无论用任何方式,都无法抹去那个作为妻子的女人形象”。
《索拉里斯星》海报。图片来源:IMDb
费兰特的读者——其数量之多,部分要拜她的英语译者安·戈德斯坦所赐——毫无疑问会发现这段关于《飞向太空》的解读无比贴切。作为一个男人记忆的投射,一个女人形象的消失和重现,正是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背景故事。
《我的天才女友》开头是一位叫莉拉·赛鲁罗的 66 岁女人的突然失踪,每个人都震惊于她的遽然离去,除了小说的叙述者、她的终生好友莱农。她回忆起三十多年前,莉拉就曾对她说过,希望自己有天“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小说剩下的部分,包括后面的三本小说,都是莱农试图对抗她朋友的这种企图,她将她们一生的故事,从战后那不勒斯的童年,到成年阶段经历婚姻、不忠、生育的过程,包括法西斯主义倒台后意大利经历的政治变迁,都呈现在纸上。
在费兰特最近的小说《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中,我们被再次拽入一个“消失的女人”——维多利亚姑姑的故事中。和莉拉不同,维多利亚并没有彻底消失,但是和她的哥哥安德烈,还有她 12 岁的侄女乔瓦娜(也即小说的叙述者)关系极度疏远。乔瓦娜和她的父母住在那不勒斯的一处中产社区,而维多利亚仍然住在帕斯卡内城区,那是工业区的一处工人社区,也是她和安德烈长大成人的地方。
透过整本小说,我们会发现维多利亚和安德烈对于他们为何彼此失和的解释截然不同。关于在他们的母亲死后谁应该继承那只手镯的冲突,当然是一个转折点,但是两人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在小说的开始,读者清晰看到的一点是,安德里亚因为妹妹不能像自己那样面对童年的贫困而失望:也就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下城”,拥抱意大利资产阶级的趣味和习性。但我们要读上更久才会发现,维多利亚并不是什么更完美的象征,她对工人阶级身份的自豪,也许并不像她希望自己年轻天真的侄女认为的那样坚固。
因为小说存在大量的婚外情情节,读者开始可能会倾向于认为小说标题中的“谎言”指的是亲密关系中的背叛,但我们很快就会意识到,统摄整本小说的“谎言”其实是人们——经常对自己说的——在描述自己对自身所属阶级的态度时说的那些话。
小说中,那些工人阶级的角色在为自己的背景感到自豪抑或羞耻这两种态度之间来回徘徊、摆荡,包括他们急切地宣告自己对“工人阶级”的认同。但费兰特将阶级和阶级身份这两者剥离开来,并向我们展示了,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更容易被谎言和自欺所扭曲,并构成了一种更不牢靠、不稳定、充满矛盾的经验形式。在一个阶级被视作最大公分母、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团结孤立的个体的时代,《成年人的谎言生活》有力地提醒我们阶级的复杂性,以及人类试图拥有自己缺失之物、填补那种空洞时形形色色的选择。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意大利版书封
乔瓦娜和父母在那不勒斯山上的中产生活是平静而有序的。她的父亲在城里最显赫的一所高中教授历史和哲学,享有知识分子的声望。他会和自己的朋友在晚餐桌上辩论马克思主义哲学,他的妻子教授拉丁语和希腊语,日常也会帮出版社审读一些浪漫小说来挣外快。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直到之前还是模范学生的乔瓦娜的成绩,尤其是她的数学成绩,突然开始一落千丈。她的父母在厨房讨论这一“紧急事态”,她的母亲认为这只是因为进入青春期,状态有些不稳定,而她沮丧的父亲突然说了一句“关青春期什么事,她跟维多利亚越来越像了”。
听到这句话后,乔瓦娜被抛入一场危机当中。“在我家,维多利亚就像一头怪兽,这个名字会玷污和腐蚀所有相关的人。”乔瓦娜害怕父亲觉得自己很丑,于是她决意要去找到自己的姑姑,看看那张丑陋的脸到底是怎样的。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清楚地看到安德烈的爆发其实无关女儿的长相,也无关维多利亚或其他一切。乔瓦娜的成绩单激起了他最深的恐惧,即不管他付出多少努力,他依然没有逃脱自己卑微的过往,而贫穷的污点,还有社会性的失败依然存在于他唯一的女儿的基因里。
意大利村庄里,女孩子们在玩耍。图片来源:Grace Robertson/Picture Post
结果证明那是一场自我实现的预言,乔瓦娜渴望见到维多利亚,结果却导致她经常去姑姑的家;她被姑姑,还有她在那个乌糟糟却充满神秘色彩的工业区遇到的人迷住了,后来她也会和其中的几个男孩探索性。随着小说的推进,她渴望她认为烙刻在自己身上的堕落:“我体内滋生了一种对堕落的渴望,这是一种英勇无畏的堕落。”
读者会感觉,《成年人的谎言生活》的叙事空间受到乔瓦娜的母亲在学校教授的那些拉丁语和希腊语文学的神秘启示。当她父亲最终让步、同意她去找维多利亚时,他“要求我要像奥德修斯一样,在耳朵里塞上蜡,不要听她的话”。然而,在这本书揭示出的那不勒斯地图上,我们发现了一些更接近但丁的“炼狱”的景观。乔瓦娜从高高位于圣贾科莫牧羊山上的父母家往下走,下到维多利亚位于帕斯卡内城区的公寓,再下到底部的海边。“我父亲那边的亲戚,”乔瓦娜解释道,“就住在一个没名字、不确定的空间里。我只确定一点:如果要去拜访他们,就要不断往下走,走到最下面,一直到那不勒斯的最底部。”
一到那个工业区,乔瓦娜就发现自己身在城市充满污染的那一块,“墓地,荒地,疯狗,燃烧的废气火焰,还有破败的楼房”,但当她敲响维多利亚的门,面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和她父母描述的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事实上,她父亲的警告是对的,因为“在我眼里,维多利亚的美似乎让人难以忍受,所以觉得她很丑,这简直是一种心理需要。”
维多利阿姨靠给别人家当用人为生,五年级就辍学了,但她让她的侄女兴奋不已。她反复无常、热情如火,她用对成年人说话的口气对乔瓦娜说话。她告诉乔瓦娜自己之前和一个叫恩佐的已婚男人激情澎湃的恋情。“你告诉你父亲,”她这么教育乔瓦娜,“维多利亚说了,如果我没像她和恩佐那样操过,就白活了。”
乔瓦娜第一次见完姑姑回家后,试着克制自己的兴奋心情。她知道父母不喜欢维多利亚,于是为了取悦他们,她坚持说自己觉得姑姑非常粗鲁、缺乏教养。她父母感到心满意足,但乔瓦娜已经偷偷计划再跑去找她的姑姑。谎言激起了她的活力,她不但感觉自己在疏离父母,还和他们的仇人缔结了秘密的友谊。“我心里一阵狂喜,”她告诉我们,“就好像‘邪恶的化身’——这是他和我母亲的暗语,他们就是一直这样称呼维多利亚的——给了我意外的生机。”
维多利亚和安德烈两人对兄妹为何反目给出了相反的解释。维多利亚坚称在他们母亲去世后,他俩为如何处置父母的房子发生了争执。她告诉乔瓦娜,其他兄弟姐妹都同意父母的房子归她,因为她最穷,但安德烈坚持要把房子卖掉,五个人平分那笔钱。而维多利亚的一个看法是,她的哥哥看似高雅地讨论文学、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只是为了掩盖他的自私本质。“他很贪财,迷恋物质。”她告诉侄女,“我不像你父亲。”
而乔瓦娜的父母则认为维多利亚纯粹是出于嫉妒。“她从来都不肯接受你爸爸的成功,”乔瓦娜的母亲告诉她,“她无法接受你爸爸在生活中取得的成就。他在中学和大学的努力刻苦,他的聪明才智,他创造的生活,他的学位和工作,我们的婚姻,他研究的东西,他受到的尊重,我们结交的朋友,还有你,她都无法接受。”尽管乔瓦娜一边心满意足地想到她父母告诉她的或许是事实,她却没法放弃从维多利亚生活的那个世界获得的快乐——尤其在她遇到库拉多之后,那个年轻人似乎已经准备好满足她的需求,“不用多说”。
2009 年,那不勒斯街头的女孩。图片来源:Tino Soriano_Alamy
乔瓦娜通过“性”来疏远她和安吉拉还有艾达的友谊,她们是她父亲最富裕、充满教养的朋友马里安诺和科斯坦扎夫妇的女儿。当安吉拉发现乔瓦娜考试不及格后,几个女孩之间爆发了一场火药味很浓的对话。乔瓦娜吹嘘自己“和一些男孩用方言谈论性”,安吉拉仅仅是表现出一点厌恶的神色,乔瓦娜立刻就爆发了,“只有像你们这样的贱人才会鹦鹉学舌, 只有你们才会顺利升学,会让男朋友尊重自己。我不学习,考试不及格,我是个婊子。”这里,费兰特开始揭示,乔瓦娜对工人阶级的真正态度和她父亲其实没有任何不同。她只是利用工业区的那些朋友让自己显得真诚、成熟,好利用这层伪装来对抗和她属于同一阶层的朋友们。而这个过程也同样揭示了,她对穷人的刻板印象是散漫、幼稚而混乱的。
无论如何,她没有彻底迷失。很多时候,她对父亲追求中产身份的嘲讽和批判听起来有点文不对题。比如,当乔瓦娜的母亲看到女儿的变化,试图介入时,她宣称维多利亚只是想“利用你来证明你父亲和我都徒有其表,如果我们的社会地位上升一点点,到你这里就会陡转直下,一切就会相互抵消。” 但乔瓦娜持续的“迷途”似乎也在说明,如果一切都变得平等,情况会有那么糟糕吗?整本小说里,乔瓦娜有很强烈的感觉——但距离她真正意识到这点还有很长的距离——要反抗她的父亲,不是说要假装自己很贫穷,而是渴望一个没有人是穷人的世界。
乔瓦娜附着于帕斯科内城区劳工阶层的道德优越性(不论是何种)都随着罗伯特的出现开始瓦解。罗伯特出生于工业区,但他在米兰上大学,成了前途光明的知名公共知识分子。他经常会回到原来的城区看望自己的未婚妻朱莉安娜,后者是维多利亚的旧情人恩佐的女儿。帕斯卡内城区的每个人都认为恩佐是整个街区最好的儿子。虽然他从未说过一句特别睿智或深刻的话,但事实上他却不知不觉地让自己成了“那片黯淡背景中的一道亮色”。
随着乔瓦娜和“下城”的那些朋友越来越亲密,她发现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变得和她父亲一样可怕:充满野心,追求地位,狂热地想要和一个出人头地的年轻人攀上关系。甚至维多利亚都急切地想向罗伯特炫耀自己出身中产的侄女平时喜欢读小说;只要罗伯特在场,“阶级”的边界就变得模糊不清。当安德烈发现乔瓦娜认识罗伯特(他之前读过罗伯特的一些文章),他震惊的是他们竟然是在“下城”那样的地方见面的——“仿佛,”她写道,“听了几句话之后,他搞不清楚那些地理位置,很难把米兰、沃美罗、帕斯科内,还有他出生的地方联系在一起。”
罗伯特这个人物揭示了,每个人对自己的社会地位的态度,还有对阶级的预设实际上充满了多少不安。至此,罗伯特也已经证明了自己和“阶级”的关系也足够复杂而缠绕。最后,他有些窘迫地向乔瓦娜坦白,他和朱莉安娜的订婚本身也充满焦虑和危机,因为她是帕斯科内城区的化身,代表了他的卑微出身,也是他要偿还的“债务”,他根本没有思考这会让作为他妻子的朱莉安娜作何感想,她不过是提醒他的低贱出身的一份备忘录罢了。
在《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中,莱农到香肠厂找莉拉。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三本《离开的,留下的》中,(和她街区的很多孩子一样)被迫辍学的莉拉在一家香肠厂找了份工作。在那里,她和其他工人一样,在缺乏基本安全保障的环境里每天长时间工作,还必须要面临时刻会到来的性骚扰。她的童年好友帕斯卡莱邀请她去参加当地共产党支部的一次会议,希望能通过她去团结工厂的其他工人。莉拉开始定期参加那些会议,但当那些中产阶级的左翼知识分子夸夸其谈“关于资本、剥削、社会民主党的背叛,还有阶级斗争的知识”,她们所使用的语言却让莉拉感觉格格不入。最后终于轮到莉拉发言时,她愤怒地告诉他们,她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什么是工人阶级,只认识她工作的地方的男女工人,她说在这些人身上,除了贫穷,绝对没有任何值得学习的地方。”
在《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中,费兰特似乎进一步拓展了莉拉对一个团结的工人阶级从一开始就需要这种自我认同的沮丧。我们看到安德烈,他迫不及待地想挣脱工人阶级的出身安在他身上的枷锁,还有维多利亚,她自豪地承认自己渴望的也是同样的事——如果不是为了她自己,那也是为了乔瓦娜。然后是乔瓦娜,她将发展无望的帕斯科内城区当成一处怡人的花园,将工人阶级的身份当成她可以戴上或摘下的迷人的真诚徽章,而不是去理解这种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一种艰难且日益不可能的生存方式。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讲述的就是人们所拥有的物质现实和他们期望塑造的外部形象之间令人不安的距离和隔阂,它也是对弥合这两者差距的尝试所产生的压力和愤懑的深刻观察。小说快结尾时,朱莉安娜告诉乔瓦娜,罗伯特从来没有让她读过他的作品:“但他从来没给过我,所以我肯定看不懂。”相反地,他会让米兰的一个富家女看他写的任何东西,他和那个女孩经常待在一起。“我必须离开帕斯科内,贾妮,我必须离开那不勒斯。”朱莉安娜含泪说,“我想要结婚,我想在米兰生活,生活在一座属于自己的漂亮房子里,安安静静地生活。”她一边说一遍摇头,因为唯一比承认自己的所有何其贫瘠更难的事,是承认自己其实多么渴望拥有更多。
(本文原载于 Nation 网站,
2021 年 2 月 22 日,
标题为 The Lies We Tell Oursel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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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 他们总是渴望拥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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