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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遗书:发动自杀式袭击的日本特攻队员,究竟怎么想?
所谓“特攻”,指的是以士兵生命为代价的、特殊的攻击方式,即自杀式袭击。日本南九州市知览町是二战期间日本陆军航空兵特攻队的主要基地。2015年,位于南九州的“知览特攻和平会馆”曾收集大量的特攻队员遗物,并试图申遗,引起各界关注。“知览会馆”相关人士声称他们“申遗”是为了“单纯向世人传递战争的惨烈,避免类似悲剧再度发生”。
在特攻队员的遗物中,手札是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本文将以特攻队员佐佐木八郎的日记为例,探寻他们的内心世界。
“知览会馆”中展出的“神风特攻队”队员遗书,内容充斥“玉碎”、“忠君”字眼所谓“志愿”,是真的自愿吗?
“特攻队”(とっこうたい)即“特别攻击队”(とくべつこうげきたい)的简称,这一词汇最早出现在日俄战争期间的旅顺港闭塞作战,在太平洋战争后期,“特别攻击”(とくべつこうげき)发展为一种普遍化的作战形式。
1943年末,甲标搭乘员黒木博司大尉与仁科关夫中尉提出了“人间鱼雷”(にんげんぎょらい)的构想,他们主张由人直接操纵装有推进器的鱼雷袭击对方军舰,是为水中特攻之始。1944年10月中旬,“日本航空队之父”、时任海军中将的大西泷次郎在菲律宾战场组织了一支“驾机撞舰”的特别攻击队,飞机座舱前装有大量烈性炸药,飞行员驾驶飞机撞向敌舰,此即广为人知的“神风特攻队”。1945年2月6日至6月22日,日本陆海军实施了代号为“菊水作战”的10次“特攻”,“全军特攻化”就此展开。
这些“特攻”,与太平洋战场日军的节节败退有关。1942年6月中途岛战役,日军损失惨重,美军得到了太平洋战区的主动权。1943年,随着山本五十六战死与阿图岛战役失利,东条内阁动用“学徒出阵”(がくとしゅつじん),大量20岁以上的高等教育机关文科系学生被征入伍。学者大贯惠美子曾在《被扭曲的樱花》一书中指出:“特攻作战名义上是自愿参加的,但在大西等人提出‘特攻作战’这个方案时,陆海军军官学校出身的职业军人中竟没有一人志愿参加。”于是这些“学徒兵”便成为了“特攻”的主体力量。
在征求特攻队员时,都是先命令全体集合,然后长官讲话鼓吹“爱国”是一种如何重要的美德,最后命令“志愿”进入特攻队的人出列或是举手——但这真的是一种“志愿”吗?
显然不是。首先,这些进入到特攻基地的生徒兵在一开始便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日本著名历史学家、曾被征召为“学徒兵”的色川大吉回忆道:“从一开始便被教导绝对不可以被生擒,进入部队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学会如何用自己的枪自杀。”其次,所谓“表达志愿”也只是流于形式,就算有人有足够的勇气拒绝加入,等待他们的要么是地狱般的折磨,要么是被强行编入到特攻队之中。
可悲的是,在当时的宣传中,这些参与特攻的生徒兵却清一色地被塑造成了“自愿为国牺牲的义士”。
青春的遗书:特攻队员及其手札
战后,伴随着内部资料的逐渐公开、以及诸多死难者家属的活动,针对他们的史料编纂与相关研究才逐渐展开。
1947年,由东京大学学生自治会战殁学生手记编集委员会主编的《遥向山河》(《はるかなる山河に : 東大戦歿学生の手記》)出版,全书收录了37位东大出身的、阵亡学生的日记、信件、诗歌以及遗书。1949年,此书的续篇、由日本战殁学生手记编集委员会编纂的《海神之声》(《きけわだつみのこえ:日本戦歿学生の手記》)出版,其中包括了各大学阵亡学生总计七十六人的手札。学者保阪正康指出,这两部文集,在战后日本社会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战后日本所出版的阵亡学生文集还有许多,比如海军飞行予备学生第十四期会主编、由每日新闻社于1966年出版的《啊!同期之樱》(《あゝ同期の桜・帰らざる青春の手記》),北川卫主编、由日本文華社于1970年出版的《啊!神风特攻队》(《あ丶神風特攻隊:還らざる青春の遺書集》)等等。
《青春的遗书》(《青春の遺書:生命に代えてこの日記·愛》)于1981年由昭和出版社发行。全书收集了特攻队员佐佐木八郎1939年到1945年之间的日记、信件、随笔等总计四百余页,日记部分是从1939年3月16日至1943年12月8日,他在基地的日记(1944年12月9日至1945年4月14日)则部分地收录于书的最后、并散见于前文提到的其他文集中。
佐佐木八郎生于1923年。1944年12月,他接受征召成为一名“学徒兵”,1945年2月20日志愿成为特攻队员,4月14日在特攻任务中战死,时年仅23岁。面对战争与死亡,年轻的特攻队员佐佐木八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特工队员起飞时,女学生们挥舞樱花送他们曾将马克思主义描述的社会视为理想
根据学者星野芳郎的研究,佐佐木八郎的家庭处于中产阶级的上游,可谓衣食无忧。他与双亲的感情也极为亲密。在他通过旧制一高的入学考试后,母亲一路跑到二楼他的房间,紧紧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都是因为你这么努力。”与此同时,怀抱理想、厌恶资本主义的佐佐木八郎虽然“对父亲的事业抱有一种否定的态度”,但当父亲被诊断患有肺结核后,他“思及(父亲)一生都在为家庭辛劳”,“多么希望留在他的身边照料”。然而最终,他还是觉得“尽管如此,我依然必须出征”。
在佐佐木八郎的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激情,这与他的阅读、思考息息相关,学者中野绫子在《阵亡学生·佐佐木八郎的阅读体验》一文将其分为“教养层面的读书”、“理解社会的读书”等几个方面。佐佐木八郎精通德文与英文,纵观《青春的遗书》,既有柏拉图、卢梭、康德、拜伦、歌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兰克、韦伯、穆勒等西方大师,也有诸如内村鉴三、阿部能成、森鸥外、樋口一叶、谷崎润一郎、宫泽贤治、山本有三这样的日本名宿。他将马克思主义所描述的那种劳动为德、人人相安的世界视为社会最为理想的状态,甚至在日记中写道“《资本论》十分隐晦...但令人受益匪浅”,“真希望日本有朝一日出现(列宁、斯大林)这样的人物”。
怀抱着这种理想,他厌恶资本主义与非人道的战争——这是许多“学徒兵”心中的想法。他在日记中写道,“大家为了战胜的新闻欢呼雀跃,但我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军队对拒绝接受征兵的人进行拷问,这难道不是不人道的吗?”在他的日记里,甚至出现了“军部里面就是一群大混蛋”这样的话语。
但是,佐佐木八郎又是一个坚定的爱国者,他批判日本的同时,也对“理想化的日本”怀有热切的期盼。他的好友、后来成为东大教授以及激进派代表人物的大内力坚决反对他参战,认为战争只是为了当权者,并不是为了一般民众,但佐佐木认为,应当“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绝不可以让日本屈居于赤发碧眼的洋人的脚下”。
《青春的遗书》书影曾疑惑日本的未来,但最终被帝国怪物吞噬
正如学者岡田裕之指出的那样,反对国家与爱国并存,这成为了佐佐木“苦恼的根源”,他一方面决意“要为了全新的日本奉献自我”,另一方面又在疑惑“日本究竟会走向何处”。在最终出击的前一天,他留下了一封信给父亲,其中写道:
“父亲:再见了,我明明还未对您尽孝,但就是在明天,我便要为日本赴死了……我从未向您表达心中的爱恋。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所以,请让我说出来吧。我非常的爱您。”
在佐佐木八郎的精神世界里,对于父亲与对于日本的情感几乎如出一辙——他理性上厌恶父亲资本家的身份,但在情感上无比爱戴他,他理性上反对日本军事主义的倾向,但在情感上甘愿为其赴死。而他最终投身于战场,也有着复杂的原因。
首先是佐佐木自身的选择,在他的文字中,反复提到年青人的社会责任,那便是爱国心,要“为创造全新的日本牺牲”。在最后一次参加一高同学会时(1943年11月10日),佐佐木留下了《“爱”与“战”与“死”》一文,其中写道:“我并不知道我们赢了这场战争好不好……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战斗。”在加入海军前夕,他在日记中写道:“终于在十二月一日决定入伍了……以己身为盾牌,守护国家那悠久的生命。”在最后一次执行特攻任务之前,他的挚友平泽还在劝告他不要舍弃生命,哪怕忍受屈辱也要活着回来,但他剪下了一缕头发送给友人——作为最后的道别。
其次是时代的裹挟。学者大贯惠美子指出,日本政府极力宣传的政治民族主义,使得“爱国”成为了一种不需要思考的、不证自明的道德准则,她在书中写道:“‘牺牲之壮美’与‘爱国主义’的召唤,太容易蛊惑人心了。”
二战的硝烟已然散尽,但我们的思考却不可以停止,重新审视那段可怕的岁月便会发现,在饱含血泪的“万岁冲锋”中,在政府舆论的刻意渲染下,整个社会都产生了“为国民与国家牺牲”的幻想,而这些学徒兵们却最终为日本帝国这只怪物啃食殆尽。
以史为鉴,唯冀这样悲剧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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