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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矿工诗人陈年喜:非虚构写作里有诗歌背后的故事和情绪
早晨起来 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 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玄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上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这是矿工诗人陈年喜流传颇广的一首诗《炸裂志》。
陈年喜或许会永远清晰地记得那天在河南的一个银矿上接到了弟弟打来的电话,说母亲查出了食道癌,晚期。他一夜无眠,在清晨写下了这首诗。
因为这首诗,陈年喜获得了不少媒体的关注,参与了以“工人诗歌”为主题的纪录片《我的诗篇》的拍摄,成为其中一位被访者。他的首部诗集也在那一年出版。
1999年冬天,快到年关的时候,陈年喜从同学托人带来的口信中得知,秦岭某个矿口在招工。儿子刚出生,家中急需用钱的他,收拾好行装,连夜赶到了矿上,开始了他16年辗转各地的爆破生涯。这段在陈年喜的人生中颇为重要的经历,让他成为了国内经验丰富的爆破工,也让身高一米八四的他,因为常年弯腰低头在矿洞里劳作而留下不少病。2015年,因为颈椎手术,陈年喜不得不离开了矿口,结束了这份工作。2020年,他又确诊了尘肺病。
陈年喜也离开了诗歌。2018年,他给澎湃新闻“镜相”栏目写作了《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写父亲人生最后十年里建一座庙的故事,开始了他的非虚构和散文写作。三年里,他写作了50多篇。近日,这些作品结集成他首部非虚构作品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出版。书中,除了家人、自己的故事外,更多的是这些年他在矿上遇到的人和事,那些来了又走了,甚至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的生命。“关于这片矿山的打工心酸与生死,有讲不完的故事。我想努力讲出其中的一部分。”陈年喜这样写道。
关于新书,关于非虚构写作,关于他自己,澎湃新闻采访了陈年喜。
陈年喜,1970年生于西北秦岭南坡一个叫峡河的小山村。因为出生在除夕夜,父亲便取了“年喜”这个名字
澎湃新闻:你现在的生活经济来源主要是什么?如果完全靠写作能够养活你和家人吗?
陈年喜:主要来源是卖书所得和稿费,还有版税这些。写作养活自己和家人也是可以的,我们生活的要求都不高。我有些懒惰,写作量不大。
澎湃新闻:你的尘肺病现在情况如何?它对你的生活和写作产生了哪些特别的影响?在做些怎样的治疗?每个月在治病上得花费多少?
陈年喜:十几天前在宝鸡市中医医院拍了薄片CT,医生说情况比一年前严重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对生活和写作还是很有影响的,主要是心态,所谓强大都是一种掩饰,在疾病面前谁也没法强大。现在的问题是一直咳嗽,吃一些消炎化痰的药,几乎也没有效果。抗纤维化的药特别贵,也不太吃了,每月要花一两千左右。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台海出版社·真故图书,2021年6月版
澎湃新闻:新书书名来自你的一首诗,是你的选择吗?为什么选这一句诗?
陈年喜:取书名是很困难的事,各方面效应都要考虑。这本书是我的首部非虚构故事集,记录了我和矿友们在大地5000米深处经历的生死瞬间。
就像我在后记部分所写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相当多的人,甚至是打工者的妻儿亲友,对工人的劳动、生活等种种处境,可能都茫然如梦。
我们这些“低微”的骨头,在中国、在越南、在土耳其、在巴西,一根根杵着,和那一块块金属一样。它们的声音被风吹散了,或者只会用沉默来表达。毕竟这个世界有七十亿人,能够发出声音被人听到的不足万分之一。那些沉默的灵魂,当他们终于能发声时,他们能讲些什么?我想,我作为其中的一员,写下的这些故事,多多少少给出了一些答案。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源自我的诗歌《秦腔》,之所以选择这句作为书名,是因为我觉得生命本就是一个呐喊的过程,哪怕有些人一生是沉默的,无声的,但他一定也是呐喊的,只是形式不同。这世界上没有无声的生命。
澎湃新闻:你好像不太喜欢“矿工诗人”这样的标签,但是这样的标签对于你的诗歌的传播是有帮助的,包括以“工人诗歌”为主题拍摄的那部纪录片《我的诗篇》,也对你和你的作品的传播有所帮助。你如何去理解这种矛盾?
陈年喜:我主要是不愿意人们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我这类写作者,应该还是除开身份去看作品,看它到底为文学提供了怎样的价值,至少看它们对文学的参照意义。不过既然存在了,就随它吧。
纪录片《我的诗篇》剧照
澎湃新闻:你在文章里写“散文与非虚构有更广阔的驰骋空间”,为什么?写诗呢,如今对你来说创作空间不大?
陈年喜:因为非虚构文本可以有很大的体量,可以有自由的、无所不能的表达。之前看过一位读者的评论,正好对应了这个问题。
我有一首诗叫《CT影像胶片》,写的是我确诊尘肺病时的心境,里面有句“一张黑底CT影像胶片里,是我半生的倒影”。读者说,最初这句诗并没有给她带来触动,但当她读了《确认尘肺病后的日子》(收录在《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中)一文后,才明白了诗背后的故事和情绪。
诗歌本身的艺术形式是有要求的,它无法包纳具体的事物,哪怕是长诗也不行。可以从一首诗里感性地认识一些事件甚至时代,但无法具象化。
澎湃新闻:在书里你也介绍了开始非虚构写作的经过以及刚开始写作的几篇非虚构作品,从这本书里的文章看,主要还是写你自己的人生经历,比如写家人、朋友,或者是与矿有关的故事。离开矿口已经六年了,有没有考虑过这部分的人生经历写完后,还会创作怎样的内容和题材?
陈年喜:也想过写其他内容的,比如我家乡的人群和生活,这也是我熟悉的部分。峡河这片地方的历史流变也很复杂,值得写一写。
澎湃新闻:书里有一篇《媒事》,写你老家村里的一个男媒婆在一年里说成的三门亲事,个人比较喜欢,怎么会想到去采访这位男媒婆的?如今你们村还有媒婆吗?村里人的婚姻嫁娶还是要依赖媒婆来进行吗?从这位男媒婆的口中我们得知,他似乎比较多的是撮合村里的老人娶老伴,是不是在村里这方面需要媒婆的地方更多,也更加普遍?
陈年喜:《媒事》是一篇纪实稿,感觉没写好,对材料的掌握和深入不够。媒婆看似从当代生活中消失了,其实在农村还在。因为某种需要,几十年里,我们的文艺作品中,对他们有妖魔化的渲染。其实我们几十年的某些文学和文艺也很妖魔。我就是真实记录一下这个活生生的人。农村的年轻人婚姻还是需要媒妁之言,这有它的合理性。因为很复杂的原因,失家的中老年人很多,所以用到媒婆的地方就很多。
澎湃新闻:你平时很爱阅读,比如你在书里写到读汪曾祺,那么,你比较爱读哪方面的书,喜欢哪些作家,最近在读谁的书?
陈年喜:我读书比较杂,也没有刻意去读谁,没有那条件。还是喜欢比较写实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到一些历史,一些人生的真相。比如何伟,他的三部曲就很有意思,用一个外国人的视角和体验写中国的见闻。余华早期的作品也喜欢,写出了底层人物命运的真实。最近在读刀尔登的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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