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与汉之间·名与望④：驯服巨鲸

1858年，天兴洲浮现在英国人绘制的航路参考图上，汉口岸天津路到黄浦路及对岸青山附近江中，泥沙正在沉积。此后百年间，长江主流与主航道始终稳定在北侧汉口、江岸直至天兴洲北汊“沙口水道”，天兴洲南汊“青山夹”则是不宜航运的支汊。长江站在了汉口这边。

随后，汉口城市声望迅速达到巅峰，稳居三镇之首，“驾乎津门，直追沪上”。

资料图 武汉出版社网站图

1861年，汉口开埠通商。1862年元旦，江汉关建立。1864年，汉口终于拥有半边城墙（即汉口城堡，后演变为中山大道）。至19世纪末，汉口成为仅次于上海的第二大口岸。

1903年，造型神似巴伐利亚城堡的汉口大智门火车站建成，三年后，卢汉铁路通车仪式在此举行，铁路枢纽进一步将汉口城区从汉江岸线推向长江岸线。一百一十七年后，我和两位朋友重逢于车站路露天宵夜摊，摘下口罩，仰望夜色中退役多年的老大智门火车站本尊，却好似望见倒闭了的仿欧式风情主题乐园。

1905年初秋，尾张武士后裔水野幸吉身负日本帝国五等双光旭日章，到任汉口领事，后来他在自己那本不动声色的情报汇编《中国中部事情：汉口》中写道：“汉口年贸易额达一亿三千万两，夙超天津、近凌广东，现今已成为清国第二要港，几欲摩上海之垒。鉴于此，机敏的视察者言：汉口乃东方芝加哥。”同年，张公堤立，勾勒出汉口远界，百年后城区方越过堤。

1918年10月号的美国老牌政论杂志Harper's Magazine（中国读者更熟悉该杂志社旗下的Harper's Bazaar《时尚芭莎》），以9个页码刊载The Chicago of China一文，作者Walter Edward Weyl报道：“汉口在全国商品市场所处地位，可与芝加哥在美国地位媲美”，当时“汉口港的船可以直达利物浦、海参崴、里约热内卢”。他更预言汉口“有望成为中国最大的铁路交通枢纽和中国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必然会成为中国的工业和商业中心，成为中国的芝加哥、中国的匹兹堡、甚至中国的纽约”。毋庸在意这些溢美之词，有趣的是，“中国的匹兹堡”后来在与汉口隔江相望的青山红钢城实现了，这座新钢城正是以天兴洲南侧的长江汊道为进出航道。

1924年，汉水入江口下首千余米外，江汉关大楼竣工，江面往来轮船遥望江汉关即达汉口，如遥望自由女神即达曼哈顿。在作家韦君宜笔下：

轮船大声吼叫着转过弯来，驶近码头……旅客们纷纷收拾东西。她拎着小皮箱抢出舱来，就站在船头甲板上向前眺望。江汉关！又看见了！

谁也没想到，“江汉朝宗”图景至此抽象为十四根科林斯廊柱鼎起钟楼（时间）与瞭望塔（空间）。钟楼鸣《威斯敏斯特报时曲》，顶部六边形报时器小钟奏“等灯等等”是一刻钟，“等灯等等/等灯灯等”是两刻钟，“等灯等等/等灯灯等/灯等灯等”是三刻钟，整点完奏“等灯等等/等灯灯等/灯等灯等/等灯灯等”，大钟轰鸣报点，日日如是，直到“文革”。

1928年，汉口口岸进出口贸易总值到历史峰值4.43亿关平两。1865年至1928年的64年间，江汉关间接贸易额有42年仅次于上海。

1931年，大水灌城，汉口遭遇近代以来最惨烈的洪灾，大水甚至爬上花岗岩高台和汉白玉台阶冲进江汉关大楼，事后“民国廿年八月十九日大水最高点53.65英尺”镌刻在江汉关铭牌上，水位28.28米从此成为一个“汉口常数”。

1938年11月，汉口德租界回归二十一年后，家中一位长辈于旧德租界六合路英商和记蛋厂溷中呱呱坠地，半月前蒋公夫妇已自武昌三层楼机场飞离，翌日汉口沦陷，江汉关报时钟拨快一小时，行东京时间，又隔日宵禁。距日军偷袭香港、英国宣战还有三年，此时的英商和记厂内虽然恐慌，仍不啻方舟。某中学同学出身汉口市民家庭，曾向我讲述他家祖辈沦陷期间遭遇：一家人正在苦中作乐闭门打麻将，日本兵突然闯入，全家惊魂未定之际，对方竟要求坐下来打两盘。那一定是史上最艰难的牌局吧。

1956年，七年前更名为武汉关的江汉关奉命撤销。同年中苏友好宫（即武汉展览馆）落成，简化罗马式广场建筑，门头饰以红旗浮雕，隔解放大道与汉口中山公园并峙，气象宏大，就像苏联专家巴拉金建议的那样，成了共和国武汉市汉口市中心。

1958年9月13日，武钢一号高炉顺利炼出第一炉铁水。

1958年，武钢一号高炉炼出第一炉铁水，新中国第一个特大型钢铁联合体崛起在江南青山区，“红钢城”堪称“中国匹兹堡”。建国初期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工程”，武汉占据7个，其中重工业项目5个，即武钢、武重、武锅、武船、青山热电厂，全部落在江南武昌三区（武昌区、青山区、洪山区）。

1958年，“156个项目”中的武汉长江大桥已建成投用一年了，此时大桥火车通行能力达标，负责摆渡京汉-粤汉列车的老江岸火车站火车轮渡停运。由于大桥桥墩偏向南岸武昌15度，长江主流曲线随之南摆，原为主流的汉口侧至天兴洲北汊沙口水道变浅淤滩，妨碍通航；武昌侧至天兴洲南汊青山夹水道宽深，成为主航道，北拥青山夹的武钢工业港得到了航运保障。至此，长江主航道南北倒转，武、汉更易，汉口百年主航道红利期告终，汉口、江岸码头水深日益依赖疏浚挖泥维持。

平心而论，即便没有大桥桥墩偏向影响，长江主流也会周期性摆动南北交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也是历史上沙洲港市此起彼伏兴衰不定的原因所在。汉口崛起之初港口面对汉江航道发展，避开了长江主流扰动，等到近代转身面对长江后又赶上了百年主航道红利，然而到头来还是逃不过“长江主流周期律”。

还是在1950年代，主航道南北倒转的同时，更为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

起自当时洲头所在，即粤汉线火车爬上轮渡的“下河轨”一线（武昌铁机路余家头江边、二七路老江岸车站对岸），天兴洲开始以年均逾百米的速度向下游漂移， 1950年代至本世纪初下移逾5公里，从内环外漂到到了三环。另一方面，还是“长江主流周期律”使然，倘若不加人工干预，主流主航道再一次摆回北侧也是迟早的事。无论是天兴洲无休止的下移，还是长江主流离开天兴洲南汊回到北汊，都会威胁到以南汊青山夹为航道、水源命脉的武钢乃至整个青山重工业区，后来把桥墩立在天兴洲头且身负京广高铁的天兴洲大桥也会有麻烦（该桥实际建成于2009年）。

1984年，央、地分设专门办公室，试图彻底解决长江武汉段河道问题，大思路是把分汊河道固定成单一河道，力保天兴洲南汊永固久安，并明确提出“扩浚天兴洲南汊，封堵天兴洲北汊，使其与汉口并岸成为半岛”。（《武汉市志·交通邮电志》）后来实施了折衷的双汊方案，即不把北汊完全封死。

1998年洪水过后，百年来遍布汉口沿江的长途客货码头陆续外迁，转移到天兴洲下游阳逻新港等地，原本威胁码头的边滩成为汉口江滩改造后的湿地景观。码头不再是汉口岸线的主角。

除了下移，半个多世纪来天兴洲还在以每年约20米向汉口岸北延。1953年，北汊水道宽达1000米左右，到1975年仅宽75米。2010年代每年冬季的武汉本地热门新闻，都少不了“枯水期长江见底”，主角多半是天兴洲与汉口间的长江北汊。2019年12月9日的卫星图像显示，天兴洲几乎与汉口连成一体。同期视频中，三个小孩在江心奔跑，如履平地。

2004至2009年，经过不断强化防护，天兴洲终于被锚定在今天的位置，停止下移，游弋的巨鲸终被驯服，化身为一艘永不沉没的航母，翼护仍保持在南汊一侧的长江主航道，从此工业港高枕无忧，青山依旧在，却没能保住武钢的夕阳红。

2015年，深居内陆不习“两头在外”，武钢亏损超75亿。“文革”后扛住了压力拒绝拆除毛雕像，武钢这次却没扛住被重组，次年便与上海宝钢合并，成为宝武钢铁子公司。同年，地方官媒表示武汉要从“钢产量”向“硅含量”跃升。

2020年4月，新冠疫情后我第一次来到青山江边，和朋友对话，那天我们最后的共识是“允许人自发自救自寻生路是一种底线正义”。离开时，我看到了下游的天兴洲，看到了对岸的“失落之塔”，那是汉口堤角武汉肉联厂废弃的水塔。“一五”期间武汉地区7个苏联援建重大项目中，唯一落在汉口的就是这座武汉肉联厂，它也是七大项目中唯一的民生工业项目，一度号称“亚洲第一雄厂”。当年张之洞兴办武昌纺织四局的动机是以民生工业收入反哺重工、军工，建国后建设武汉肉联厂的初衷是出口创汇，此间近代化、现代化理路异曲同工。

四个月过去，疫情之后是汛情，汉口一片乐观，少有人注意到天兴洲扒堤行洪的新闻。身负翼护长江主航道使命的天兴洲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457位洲民连夜从岛上撤离。在这座早就定性“单退民垸”“退人不退耕”的江心洲上，汛期来临弃家离岛是人们不得不的习以为常。由于天兴洲逐步在南岸建立起了陆上“飞地”，岛上大部分老房子已经无人居住。

行洪整整一年后，又到汛期，此刻，天兴洲上2500亩西瓜熟了。跨洲而过的天兴洲长江大桥难得开放了通往岛上的螺旋匝道（大桥在洲上只有汉口-青山单侧匝道）。摘瓜、冲沙、烧烤、钓鱼、露营、观鸟、看日落、数星星……出境旅行还没恢复，从汉口来的市民假装天兴洲是马尔代夫。

2016年，天兴洲长江大桥青山桥头。  谌毅 图

斗转星移间，少有人察觉，汉口早已脱出属于它的上一个历史周期轨道，此刻正在未知的时空中滑行。

从汉口出发，可以直接开车走天兴洲长江大桥跨过北汊，下螺旋匝道上岛。从青山出发，必须在青山港乘船渡过南汊上岛。

——这意味着，从汉口去天兴洲是没有回头路的，离开天兴洲时，无论是上桥还是乘船，你的下一站都将是，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