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讲座|言一:为什么三分钟看不完一场电影?
不知不觉间,在多数人还没有来得及去思考是否有必要区分电影和视频的时候,移动互联+各式各样的大小屏幕已经重塑了我们的观看习惯和注意力习惯。这其实关涉到:电影是什么?视频是什么?电影难道不也是视频的一种么?视频在什么时候是电影?什么时候不是呢?当我们选择了三分钟的解说视频的时候,其实选择了什么?
8月12日,言一先生在成都·寻麓书馆“传灯人”讲座中,跟读者朋友分享了“电影与视频的区别”这个话题,回答了“为什么三分钟看不完一场电影”这个问题。言一,是香港中文大学视觉文化研究MA、数字人文学术公号“零壹Lab”的发起人,现在从事跟影视相关的行业,所以日常对电影和视频方面有比较多的观察和思考。以下是他这次分享的内容整理。
言一,香港中文大学视觉文化研究MA,零壹Lab(数字人文学术公号)发起人,影视业从业人,主要关注方向为艺术史+视觉理论、媒介研究与考古、城市研究与地理。
我想到这个选题是来源于,爱优腾(爱奇艺、优酷、腾讯)等七十余家影视传媒机构今年4月联合发表了针对目前网络上出现的对影视作品内容未经授权进行剪辑、切条、搬运、传播等行为将进行法律维权的联合声明,同时呼吁短视频平台和公众账号生产运营者切实提升版权保护意识,真正尊重他人的知识产权。(8月17日,腾讯视频起诉抖音侵权《扫黑风暴》索赔一亿立案)作为从业者,我们可以看到现在大多影视推广,是靠短视频来进行的。这种对于电影的解读最早是由网红“谷阿莫”带起来的,在他之后,B站上电影、电视剧和动漫的视频解读开始大量涌现。
三分钟你看完一部电影了吗
像“谷阿莫”这样的电影解说,他吸引大众的点到底是什么?
现在的电影视频解说量大而良莠不齐,作为对比,可以看到在剪辑上,“谷阿莫”的剪辑很精致,他的电影叙述和他剪辑视频画面的配合度非常高;叙事上,他尽管没有做任何的明示,但非常具有幽默感。因此,他在选择解说什么电影的时候,肯定是做过挑选的——挑选那些适合进行幽默解说的电影。简单总结一下就是,“谷阿莫”的解说是幽默的、反讽的,并且他的这种幽默能够以一种非常流畅的方式呈现;而很可能我们(观众)只是渴望这样一种幽默。
谷阿莫在某网站上的解说视频
解说的重点是加工,把电影或者剧当成原料来进行加工,加工出一个像凉拌菜或爆米花这样比较让人感到轻松愉悦的东西。坦白讲,一些电影解说视频确实能够起到解惑的作用。还有另外一种类型的解说,我把它称之为带有攻击性的烂片讲解。这种类型的电影解说的意义可能就是能帮我节约时间,避开烂片。毕竟对于不会倍速看片的我来说,看一部片子的时间会固定在1个半小时到2个小时。
但反过来,大家还可以思考一个问题:电影解说真的能节约大家的时间吗?我们在家叫外卖,看起来应该是节约了时间,但是我们节约下来的时间都用来做什么了?
对于现在的电影而言,不都是在影院里观看,有可能是下载看,有可能在线看。那么,在线的倍速观看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观看方式?
为什么电影解说在商业层面能够有那么大的波及度和影响力?其实是跟我们当下所处的现状有关。在我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中有过一个初步的结论:你能够看到票房的波动跟社交性是正相关的。什么意思呢?很多时候我选择去看一部电影,不是因为我之前了解这个电影讲的什么,或者我喜欢里面的导演或演员,更多的时候,现在的人会觉得看电影有仪式感:比如说放假了我们该去看一个电影,周末我们该去看一个电影,它变成一种仪式性、社交性的东西。一旦当看电影跟社交活动关联度比较大的时候,我们就能够从票房分布跟区域结合起来。对比城市不同区域的票房,就能够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看电影。
而电影解说的用途或能力就在于,便于你在线下的社交活动中做出选择,以及成为日常社交中的谈资弹药。
电影《罗马》
电影解说其实不是一个新鲜的事物。解说在以前就存在,只不过解说的人需要有一定的专业背景。在以前的一些经典电影里会有评论音轨,评论人的声音能够被清晰地听到,电影原本的声景可能被消除。那谁是评论人呢?通常是导演和电影评论家,偶尔会有一些演员、编剧。这也带来了一个潜在的问题:为什么现在我们看这种电影解说视频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或挑剔电影解说员的专业性?就好像随便一个人,只要他足够有趣,剪出来的视频足够好玩就可以了。
我其实想要提醒大家的,是这里面存在着一个潜藏的矛盾。解说,就是解释和说明。当你需要看一个解说视频的时候,暗含着一个前提:你已经习惯并且预设需要别人来替你解读(显然这不是一个好习惯)——然而如果你去大街上问,看电影有门槛么?多数人会回答没有——两相矛盾了,对不对?或者,更进一步追问:我们为什么开始习惯去随意点开一个解说视频呢?不排除有时候你可能觉得有的情节真的看不懂,真的需要别人解释和说明一下。刚好,现在几乎所有影视剧解说视频也都是针对情节和故事的,但这在我看来才是真正要命和致命的地方。这个要命和致命的地方就在于:电影不等于故事,电影从来不是为了讲一个故事给别人听,或者把一个故事可视化,让一个故事、一本小说能被看到,这不是电影的定义,也不是它存在的理由。
电影是什么
那电影是什么呢?如我推荐的书名字叫《电影是什么?》,这本书里讨论到的很多东西非常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到底什么是电影。这本书里对比了电影跟小说、戏剧有什么区别,从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的演变过程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它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电影的多面性。
《电影是什么?》,【法】安德烈·巴赞/著,商务印书馆,2017年9月版
我相信现在更年轻一点的朋友们可能对默片基本上没有什么概念,卓别林的大部分电影作品是无声电影,和现在的电影完全不一样。说起来,无声电影其实是很值得去做解说的,但实际上,我们看到这样的解说视频比较少;如果有的话,往往是电影学专业背景的人在用视频来做一种讲解和分析,叫做视频论文。为什么呢?因为多数无声电影本身就是以一种近乎杂耍的方式来获取观众吸引力,其中故事性的东西非常明显,无需解说,靠若干字幕卡就能打通全片情节。
我想大家都听过一个词——蒙太奇。
所谓蒙太奇就是当你前一秒看到了第一个镜头或第一帧画面,然后紧接着看到第二帧的画面,接着再看第三帧、第四帧的画面,这个时候它能够直接带给你一种(组合性,整体的)生理性感受。
在现实中,画面是一帧一帧呈现,而不是我们现在把它拼到一幅图上,所以我们调换画面出现顺序的时候,就会给你带来不太一样的心理感受。又比如,我们在形容影像风格时会用“迷幻、阴沉”或者饱和度高这种偏视觉性的词汇来描绘,但是蒙太奇理论会告诉你,你感受的不同不仅仅是基于视觉感知,也包括了镜头语言带来的心理感知。
《影像·历史·诗歌:关于爱森斯坦的三场视觉艺术讲座》,法国艺术史家、哲学家乔治·迪迪-于贝尔曼对苏联导演爱森斯坦名作《战舰波将金号》的解读。爱森斯坦是蒙太奇理论的奠基人
我想进一步跟大家强调的就是镜头的结构性,大家一定要意识到镜头和镜头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这种结构性的关系构成了电影里的所谓电影语言,或者视听语言。它跟索绪尔的语言学内核是一致的。尽管用蒙太奇定义电影不是所有人都会赞同的定义方式——举个反例,假如要拍一个一镜到底的纪录片,全部长镜头没有剪辑,这个也是成立的——但是镜头和镜头之间的结构性依然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当然不是只有蒙太奇才能构成电影,只是在大多数的电影里都会有蒙太奇手法,都会有蒙太奇剪辑。
为什么我会想要强调蒙太奇这个东西?我想提醒大家,电影是什么,它其实是24帧的图像在一秒钟迅速从你眼前播过去,我们实际看到的还是图片本身,并不存在一个真正无缝衔接的动态影像。人的知觉方面的一个特点,就是会对自己感知到的东西,在大脑里进行被称为“完形”的这么一个过程。如果我们在现实中见过这样的场景,当这样的画面图像,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就会去脑补它,更学术一点的词,叫做视知觉完形原则。可以说,一定程度上,电影本身就是蒙太奇。
至于电影是否能够被解说,可以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我们说,作为故事片,尤其是好莱坞类型片的电影,是很方便被解说的;但反过来,由于蒙太奇很难被转述和很容易(在解说中)被故事性消解掉的,那么那些有精心设计的蒙太奇镜头的电影就不太适合被解说。可以看到,现在的多数解说视频不会去考虑蒙太奇这种电影内部视觉叙事层面的东西,也更加不会考虑时间这样一个维度的东西。这个就涉及到了我推荐的另外一本书,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
《雕刻时光》,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著,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2016年5月版
《雕刻时光》其实代表了塔可夫斯基关于电影剪辑的一个理念。对于像《镜子》这样一部非常在乎时间的维度的作品,它的剪辑逻辑是非线性、非叙事性的;对于解说的人而言,尤其是没有受过电影学方面训练的人而言,会完全不知道怎么去复述和拆解这么一个故事。所以,你会看到,讲解塔可夫斯基电影的短视频是比较少的。
这里,也就开始涉及到电影真正的不可解说性。
不管是对哪种电影的解说视频,都需要对电影本身进行再剪辑,而这种再剪辑必然导致对原有电影时间的一种重新切碎和组合。这个过程很容易打断、打碎导演深思熟虑的剪辑结构。一部好电影,它不仅仅是讲述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更重要的,还包括它作为一个作品整体的视觉呈现、视觉氛围,以及整个的“电影时间的绵延”是能够带给你更完整享受的东西。而“再剪辑”正是切碎“电影时间”的元凶。
作为某种“底线”,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电影解说视频不是不能看,而是你看完之后,要知道自己到底损失了什么。
视频是什么
接下来讲一下什么是视频。视频,其实是一个在使用层面上会比电影更晚一点的词。它与时代密切关联。以我们当下这个时代的理解,视频是一个更宽泛的概念。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会下意识地认为视频比电影更短?
我想提醒大家注意视频的“频”,也是频道的“频”,它在提示我们什么呢?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面,电影作为一个产品,发布的方式是公开放映;而视频是带有一定的定向性。二者在属性上和传播渠道上,从一开始就有比较大的区别。
其实真正重要的恐怕还是短片和短视频之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在我看过称得上惊艳的短片中,你会发现不管是故事还是镜头结构层面,还是视觉层面,短片都能做得非常细致和精彩。那么,可以把蒙太奇学派的理论延伸一下,判断一个片子到底是短片还是短视频,要看它的内在镜头结构。在我个人看来,区分短视频和短片的标准就在于看它的镜头语言、视听语言是不是足够精彩。
陈可辛短片作品《三分钟》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所面对的电影也好,视频也好,它们的介质(媒介)是什么?有时候人们会以它们的媒介载体来区别到底什么是视频,什么是电影——很多人会下意识地认为,院线上映的就是电影,网络播放的就是视频。但我会认为视频是一个更宽泛的概念,它能够包含电影。
那么,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我们其实真正需要去追问的是:为什么大家现在想要倍速或者更快地去占有一个电影,或者说能够去宣称我已经看完(了解)这部电影?因为占有电影能增加我们的“社交货币”。
发布社交媒体的表演性毋庸多言,它自然是希望收获社交圈的点赞,回复,一键三连,总之是别人的关注。同时,我也会倾向于把现在的一些短视频,包括解说性的短视频和其他种类的短视频,称之为一个收割你注意力的装置。你参与进去,它就收割了你的注意力。那么在这个意义之上,短视频和解说视频可能就不再是一个作品性的东西,它就是一个现代技术装置。走到这一步,社会层面自然而然生发出了这样一种装置性的东西,或者说用一个更学术的词汇来形容,它就是一个景观性的东西,而景观的本质就是收割注意力。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由于现在电影载体基本上已经数字化,那么我们观看电影的方式,不管是倍速还是解说,其实都在把电影更进一步地视频化——我们在“异化”电影。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视频不见得是电影。如果我们足够关注相关业界的发展的话,电影的未来肯定有部分在游戏。
VR游戏的成功可能带来什么呢?比如说以后我们看电影的方式,很可能不再像现在一样坐在那儿看银幕,而是借助VR这样的技术,进入电影,旁观电影,甚至演电影。又比如,跟我们这个时代密切相关的电影——桌面电影。桌面电影跟远程电影不一样,远程电影强调的是透过电脑的摄像头,等于电影中的一个固定机位来呈现整个故事;桌面电影向观众呈现的是电脑桌面上发生的种种事情,里面往往也有摄像头出现,但重点是所有事件都发生在网络上并通过屏幕来呈现——日常SMS的收发都会变成电影情节的一部分。
另外,疫情也引起了一种观影方式的改变。我们平常去电影院看电影时,会希望大家在看的时候不要吃东西,不要玩手机,不要搞出太密集的声响;但去年国外的一个电影杂志叫Film Comment,里面有两篇专栏文章作者就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人们开始尝试和别人通过互联网技术和APP连线(连线的时候会讨论聊天)来看一些电影,从中感受到了非常不一样的东西,并且现在慢慢习惯这种连线看电影的方式。这,就是科技已经嵌入我们生活的方式。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