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之乡｜四川北路

我生长在上海虹口。大学毕业后，出于对艺术的喜爱，选择去法国继续念美术学院。于是，我离开了上海，离开了虹口。

而在临平路住了二十多年的家，也在我出国两个月后被拆。那是一间平平无奇的老公房，不过四五十平米，南北一大一小两个房间被中间的小厅连接在一起。

如今外面的人行道已经改造，原来的地方被一堵墙围了起来，里面没有楼房，看不出任何曾经有人居住的痕迹。

我想起楼下曾经熙熙攘攘的夜宵。每天一过八点，烧烤、炒饭、麻辣烫的小摊就摆了出来。对面超市阿姨跟我早就熟识，偶尔也会问起最近在干什么，我总是回答“没什么特别的”。

周围的街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变化。“附近”完全成了一个流动的概念： 新的大型商场完工，老旧的道路被完全翻新。回忆曾经小学门口的街道和出售玩具的小卖部，就像抓起一把沙子，放开手就会被一阵风吹散。残留在脑海中的、七零八落的图像已不再完整。

从家门口坐上47路经过四平路、溧阳路，十分钟就能到达四川北路。我小时候总被妈妈带去逛街，上学后又常和朋友们在这条路上相约。2020年10月，因为种种原因，我选择了回国。我再次回到四川北路，走着走着，竟然感到一丝陌生。我才发现，从前陪伴我成长的那条路早已不在了。

十多年前的记忆，早已逐渐模糊。鲁迅公园正门前的交叉路口，是四川北路开始的地方。这条全长三点七公里的路，说长不长，但也不算短。只记得那时我和朋友坐在公交车上，似乎可以在路上任何一个点下车：不算宽的马路上，永远有那么多的人，有隔三差五堵车的路口和街边叫卖的食品商店。

现在路边的公交站远没有印象里的拥堵，街角应该是肯德基的地方空置着，两边的商铺不见了踪影。第四人民医院对面的电玩城变成了美食城，那时我也跟许多同龄的学生一样，会在这买上几个游戏代币。门口有一台拳击机，戴上拳套、用尽浑身力气打向靶子，屏幕就会变换显示出一个代表拳击力量的数字。我和朋友常在这里进行着这样无聊的比试。曾经与初恋女友一起拍过大头贴的商场如今正在改造，当时拍下的照片却依然被我留在家中。马路对过别具一格的中式建筑，是西湖饭店。尽管外面四个大字招牌已经不见了，我却似乎还能看见店里络绎不绝的食客。

记忆中的场所难以辨认，真实发生过的与似乎发生过的事情都逐渐模糊，过去和未来竟然如此相似。在异国生活时，我每天到学校上课，和同学、老师交流，出入于工作室，布展，撤展，以及偶尔和朋友们一起喝醉。在度过了漫长的冬天后，偶尔抬起头，发现晚上9点时太阳依然高挂在空中，才明确意识到夏天来了。学习、创作之余，我有时会在沙发上睡着，半熟的梦境又会把我带回到四川北路的傍晚——我们一行人走在比想象中更长的路上，太阳刚刚完全落下，正好是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是蓝色的；街上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弄堂里的住户坐在外面乘凉，蝉鸣和车流声是完美的背景音乐，我们好像突然忘记了一天的疲惫，在路上狂奔了起来。

四川北路的夏天仿佛永远会这样继续下去。那是一种青春独有的，对过去和未来都毫无线索的生活，曾经的朋友们早已因种种原因失去联系。一切曾飘荡着、流动着的，现在都已经凝固了。过度回忆过去，也许是我的一个坏习惯，毕竟我们是无法留住一切的。

如今3号线和10号线都穿过四川北路商圈，出行已有太多选项。我回到这个从小生活的城市，试图平衡工作与创作，也试图保持对日常生活的敏感。新家虽还在虹口，四川北路却成了许久也来不了一次的地方。

说到底，时间是个确切的东西，每个人也都像一艘忒修斯之船。有一天，我会换掉身上的衣服，换掉桌上的手机，换掉这台正在打字的电脑。过去从来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结束，只是慢慢消失。

（作者张天宇是一名影像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