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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辨与言说|与稻草人谬误作战的哲学少年们
我念高中时,有幸学习了一门严肃活泼的西方哲学课。在八九个人的小课堂里,大家一起阅读哲学经典,讨论烧脑的问题,接受思辨的训练。和小课堂里许多同学一样,我到了大学,继续学习哲学课程。
不可否认,这段始于青少年时期的哲学之旅,给每个人都带来了深远影响。
高中毕业那天,哲学老师在我的毕业册上写下寄语:“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这三年的学习只是冰山一角,大家都打开了哲学的想象力。现在你们要开始真正的哲学之旅了。从这个’小心求证’开始,在大学接受严格的哲学训练。”
进大学后,我才体会到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高中课程注重讨论和评价,对论证本身没做太高要求。而“小心求证”是手艺活儿,不但十年磨一剑,还要由生活的磨炼来承载。
比如,大家都陷入过“稻草人谬误”。误解作者的意思,进行不切实际的批判。对迫切想要话语权的少年来说,这是技术问题,更是心态问题。
哲学学习中,可以通过大量文本练习、端正态度来改进。但正当我们开始上规矩、讲道理时,却发现,这在生活中行不通。
困惑再次出现:生活中真有理性讨论的空间吗?“批判性思维”能否帮助人们更好地交流?……在一次次困惑、摩擦、思辨中,我们跌跌撞撞成长起来。
这个暑假,我和大家聊了聊这些事。
哲学学习中的稻草人谬误
稻草人谬误是说,重构一个观点时,削弱其严密性和解释力,甚至断章取义、歪曲内涵,把它变成弱不禁风的“稻草人”,从而能够轻易地批判、反对。
这可能是有意为之。读不懂文本时,笼统而错误地重构它,再批判这个错误的重构。老实说,大家都在高中干过这事。毕竟,读懂哲学文章,还能批判它,是很出风头的。
我第一次读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理解不了,硬撑着每天读到十一点睡,五点再爬起来读,查每个生词,一字不落地读到最后一句,终于有信心去课上发言。课上,大家能说会道,不甘示弱,一知半解。抱着爱面子的心态,实在读不懂,为交上作业,不免胡说八道,用一个稻草人谬误的“妙计”,写的东西可能自己都不相信。
“高中时,老师有时睁一眼闭一眼。但是到大学,你的论文得先说服你自己 。”正就读于牛津大学的郝多渔感叹。
牛津大学本科实行导师制。学生得拿着自己的论文和导师一对一讨论,岂能马虎。正是在这些讨论中,郝多渔发现,自己虽然读懂了文本,但和作者对话时,还是操之过急,容易不切实际地批判,陷入稻草人谬误,忽略作者本意。
而张四就读于芝加哥大学哲学系。在一次和同学的讨论中,他深信的理论,被攻击得体无完肤。一气之下,他回去重读文本。
带着论战收获的新视角,他不再拘泥于某个特定理论,而是加深对文本的总体印象。每读一遍,就走近了作者一点。
张四开始理解作者为什么会这么想,不再在自己的角度揣测文本的意思。“每个人都有一个认识框架,接受新事物时,如果两者有冲突,人们会习惯性地质疑新事物。但为什么不检查一下自己的认知框架呢?”
李三在高中哲学班曾常年得第一,有着过人的冷静和理性。在他看来,除了不理解原文含义,稻草人谬误还源于不重视文本背景。
哲学选修课开设之前,李三参加了高中部的哲学爱好者读书会。但即便较简单的文本,大家也读不好。他们读了《第一哲学沉思录》,里面有句名言“我思故我在”。这个观点服务于整本书讨论的“什么知识是可信的”这一问题,笛卡尔以此反思科学研究的基础。
“我思故我在”太有名,大家读到都很兴奋。只读了相关段落,就开始讨论你怎么理解,我怎么理解,谁的解读更有道理,甚至批判他这么说对不对。观点一旦脱离背景,就像鱼儿脱离了水,没有了生命。大家陷入钻牛角尖的争论,得不出有进步意义的结论,很是扫兴。
李三没有气馁,他把“我思故我在”放了放,继续读整本书,补充了文本的时代和思想背景,查阅后人的二手解读、讨论。视野就此打开,名言的含义也迎刃而解。
至于我自己,我在大学里读的第一门课是古希腊哲学概论。在讲这些年代久远的文本时,教授不断补充当时的背景:当时的时代什么样?有没有战争、革命、气候变化?社会中有什么生活方式、民间传说和信仰?哲学家在哪工作,有哪些朋友、竞争对手?这让我理解文本背后的历史思想脉络、时人的认知框架和关注对象。原来这些文字背后的世界那么遥远,无法用我所处的世界度量。
我开始有意识审视自己思维的局限。读书时,先弄清楚哲学家在研究什么问题,为什么要研究这些问题,再看他怎么解决问题,最后考虑哲学家有没有完成任务,推动思潮发展。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拘泥于字面意义,简单进行好坏对错的批判。
哲学学习中,稻草人谬误常见但不可怕。解决方法就是,多读,多讨论,体察自己认识的局限,拥抱更多元的世界。这需要在一次次练习中端正心态,把盛气收一收,脚踏实地去读书,冷静、理性地思考和交流。
这个过程漫长,但让人内心踏实。
而在生活中,大家敏锐地发现,稻草人谬误随处都有。讨论时,还没理解对方的意思,就过早下定论、提出反对意见。对于这种对话中的不适,人们习以为常,不以为然。这样一来,刚养成的好习惯就受到巨大冲击。
生活中的稻草人谬误
克服稻草人谬误意味着:进行讨论之前,得正确理解彼此在说什么。这是理性讨论的“入场券”。
面对生活中的稻草人谬误,十六岁的人,带着哲学学习的惯性较真起来。免不了和父母拌嘴,这远比课堂上唇枪舌剑磨人。后者以理性为基础,理性面前人人平等,前者则是在不对等的身份下争夺话语权。
张四高二时被存在主义深深吸引。“存在先于本质”的思想解放了他:我存在的本质,不是被外界赋予的;相反,我的思考和行为决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比如,一个学生,不是一出生就是学生,而是在念书、写作业、考试等实践中成为了学生。
这让张四感觉,可以放下外界一些固有期待,去自主思考“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
他迫不及待地把它分享给身边的人。看妈妈做家务活儿满头大汗,他说:“妈妈,不要做家务了。不是因为你是‘很好的妻子和妈妈’才要做这么多家务,相反,你是做了这么多家务,才获得了‘很好的妻子和妈妈’这个外界期待的身份。 退一步说,你不是一定要成为所谓‘很好的妈妈和妻子’,这不是你出生时就被赋予的存在的本质。”
妈妈在认真听,也愿意听他说,有时讨论几句。只是听完后,就回去继续做家务。生活没有任何改变。而爸爸在他努力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之后,就用“总之就是一句话”,再加上毫不相关的一句结论,结束这段对话。几次之后,他不再想和爸爸交流这些。
他也和奶奶说起“做家务与妈妈”的事。奶奶反问,你有本事,找个不做家务的媳妇儿?张四说:“可以,我也可以给她做。”奶奶气得说不出话。
另一位同学李四,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好学生”。从小到大,学习就是做题和考试, 只要听话、勤奋就能取得好成绩。即便有时不能理解老师、家长的话,也不会想去反驳。
哲学的批判性思维训练,让他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非黑即白,父母的指示可能并非绝对合理。他开始本能地反抗、拌嘴。
但家庭对话常常是单向的:父母说,他听。父母预设了绝对的对和错,再好的说理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他们说话的方式,一次次让我想放弃讨论。我也不再正面硬怼。哲学没有根除我的叛逆,却让我叛逆得更巧妙了。”
李四开始有意识区分“别人想要我做什么”和“我自己想做什么”。他不再全盘接受父母的话,也不全盘拒绝,只是过滤——留下能启发他的慢慢咀嚼,删掉自己接受不了的。
“有时,我一说话,他们就打断我,告诉我他们怎么想 。可能很长一段’对话’里,我都无法完整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开始很气愤,觉得不被尊重。后来我意识到,父母不是每天都如此强势。有时咄咄逼人,是在发泄内心的焦虑。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听众。那我就扮演好一个听众。尽管这仍让我不适,但实质上与我无关,也就不为此想太多。”
相比之下,郝多渔要幸运一些。父母和她抱有“讲道理是有用的”的共识,谁说得对就听谁的。
这也来之不易。最初指出父母话中的逻辑谬误时,多渔会被说“钻牛角尖”。她和一位哲学博士后朋友,常在朋友圈相互“挑刺儿”,纠正逻辑问题。父母看到后,感叹:“原来哲学家都是这样,那讲道理也不错。”
高中时,她决定本科读哲学,走学术研究之路。家里反对。她找出很多数据:哪些名人是哲学专业出身,美国哲学本科生的就业情况、收入水平等,摆事实讲道理,父母仍不同意。直到察觉她心理状况不太好,父母心疼,便想通支持她做真心热爱的事。让他们达成一致的,不全是理性,还有相互理解和体谅。
课余,郝多渔和朋友会参与网络热点话题讨论。这些崇尚理性的学生,对不同意的观点,不直接反驳,而是搬来哲学讨论的模式:明确讨论的话题,梳理事件和观点,再去分析和考量。
他们从情绪化的氛围里抽身,有时还能发现对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优点。
但这些理性声音,仍淹没于舆论洪流。“我们花了这么多精力,还是无法让人们认识到良好的公众讨论是什么样的、有多重要。这会带来很大的无力感。”
郝多渔不免怀疑,这个世界真的讲道理吗?如果不讲道理,那么,哲学对理性讨论、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高中时,每天晚自习,大家就在409教室进行哲学读书会。这里有成堆的哲学书籍、三个懒人沙发、两副拳击手套和时多时少的零食。在“不讲道理”的世界中手足无措时,这群少年回到这里,拿起所谓“理性讨论”,对看不顺眼的事进行一波哲学分析。谁要是露出自相矛盾的马脚,会被拿来开个玩笑。于是满血复活,又回到“不讲道理”的世界战斗。
毕业后,同学们去了不同的院校和国家,在哲学和现实的磨砺中继续成长。
克服稻草人谬误:开启真正的哲学之旅
刚进大一时,我积极与文本互动,显摆高中学到的分析方法。直到助教老师在我卷面写满留言:“苏格拉底没有这么说”、“过度解读”、“请根据本文原意解答”……我委屈又不甘,找助教理论,才知道教授的用意不在让学生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一阶段是要训练梳理文本的技能。
大多数课程都是如此。先要求扎实理解文本,再以此为基础,提出自己的批评。批评完要再设想:如果你是原文作者,会怎样回应这个批评?这个“一人分饰两角”的练习,让学生不断返回文本,检验自己是否准确理解了作者原意。
它很耗精力,但让人受益匪浅:可以帮我们“小心论证”,避免稻草人谬误 。
我有点埋怨高中的哲学课。好像它误导了我,让我以为哲学就是“大胆假设”。
高中哲学课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思想的碰撞,揭示出人与人的认知差异,事情有多种合理解释:没有绝对唯一的真理。但是不是,我们过于注重提出观点、批判和讨论,从而忽略了脚踏实地的读书和倾听?
小麦是高中哲学课程的老师。上个学年,高一学生的思维尤其活跃。她一边教学一边思考,哲学课应该给学生带来什么。
“强调讨论,给学生提供可以自由设想的表达空间,对长久以来’言听计从’的’乖孩子’是一种纠正。但越来越多的人,从小鼓励孩子发表自己的看法。对在开放包容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得把他们‘按’住读书,不能天马行空。这届高一,我开始抓阅读和写作的基本功。”
而李三认为,从强调讨论和发表观点的入门学习,进阶到严谨的哲学研究,要调整好心态。
“提出观点只是第一步。做哲学不是以反对和批判为目标,而是在发展问题。这中间需要去’低头’:低头念书,低头认怂(可能对方观点更强),低头思考。或许应该告诉学生哲学思考的宏大任务,大家不会轻易沦陷于批判、辩论的甜头中。”
大学的哲学课程,按部就班磨炼一门“读书”的手艺,为之后的分析打下知识性、结构性的基础。也让学生摆正心态。毕竟,读得越多,越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越是谦虚谨慎。
在我所上的欧陆哲学概论第一节课上,教授指着空白的黑板:“这是你们现在对欧陆哲学所有的认识。这学期结束,你们的认识会比这还少。”
大一快结束时,我终于能查出自己论文中的稻草人谬误,成绩不再那么难看。课友小陈是同届的数学系学生,哲学小白。互改论文时,我看着他漏洞百出又满腔热血的论证,好像看到自己高中写的第一篇哲学论文,感慨万分——我正努力做到逻辑通顺,形式规整,却不免机械化,不会再有这样热切的表达。
我对小伙伴分享了这一感悟。而大家也有同样感慨——在针对稻草人谬误的自我审视中,思考变得克制。在表达观点之前,习惯性回归文本,去读懂文本、整理思路、复查自己的逻辑是否合理。不再需要通过精彩新颖的“大胆假设”来证明自己。相反,一步一个脚印、“小心求证”的过程,更让人安心。
认清“世界不讲道理”的现实
高中毕业三年,大家谈起哲学,热情不减。而谈及生活和社交时,不再要求这个世界必须讲道理,也不指望哲学指导生活。有人认清了不讲道理的合理性,也有人认清了理性讨论的局限,接纳更多元的讨论环境。
在哲学之外,郝多渔本科系统学习了心理学。她意识到,让所有人进行理性讨论,过于理想。在任何领域都可以进行批判性思维,哲学只是培养批判性思维的途径之一,但无论如何,都需要大量时间、精力和内在动力。
毕竟,人类世世代代都在凭直觉、情绪来解读信息、做决策。《思考,快与慢》的作者卡尼曼就认为,人的决策有两个不同的系统。在系统一中,人们利用已知信息,依托情感和直觉快速做出判断,但容易偏误。而在系统二中,人们通过分析思辨来考虑问题,慢但更完善。非理性的方式未必是坏事,可能是人类进化出的有利于生存的模式。
郝多渔曾沮丧于在公共讨论中无法让人们意识到理性的重要,现在则看开了:不必与“没经过良好逻辑训练的人”针锋相对,应想办法营造鼓励理性思考的环境。
她希望一直呆在这种环境里。“哪怕对方性格和我不是很合拍,也没有问题。因为能在理性讨论这个非常基础的层面达成共识。这个共识会带来巨大的信任。”
张四深入语言哲学和逻辑学方向,他也希望有更多理性讨论的情境,但不是让理性讨论强行跳脱情境。“一群男生在宿舍看球赛,进球了,大家欢呼雀跃。这时你说:’看,这是消费主义景观。’这显然很不合适。”
张四觉得,反思体育竞技的商业化和观众的消费行为,可以让人在生活中更加理智,但不能时时都上纲上线。
这两年,张四意识到逻辑的局限。比如,同是讨论性别的权力结构,学者朱迪斯·巴特勒提出一套闻名学界的理论,易卜生写出了脍炙人口的《玩偶之家》。前者晓之以理,读完可能刷新三观。后者动之以情,读者容易进入切近的生活处境,在新的角度自我审视。它更丰厚,更有力量。
在逻辑和道理中,固然存在一套生活最优解。但如约翰·密尔所言,过度的怀疑会使人难以付诸实践。真正赋予人们力量面对生活的鸡毛蒜皮,并尝试作出改变的,还是能引起共鸣的故事、耐人寻味的语境。
郝多渔说:“也许是我们将一切诉诸逻辑,才会因稻草人谬误苦恼。”学习时,面对观点精彩但论证随性的哲学家,学生们轻视其合理性;生活中,面对不符逻辑的声音,少年们控诉它不讲道理。但如果把逻辑变成讨论的最终目的,变成唯一合理的标准,世界该多么无聊。
回到生活的大街小巷走一走,人们说话方式如此多样:理性的、非理性的、克制的、情绪化的、浅显明确的、拗口难懂的、琐碎的、宽阔的……它们使得我们的语言环境如此丰富,让人与人紧密连结在一起。
李三说:“现在听父母叨叨,这些车轱辘话,有时能启发我,有时也让我心烦,想拌嘴、想回避。它们包含了一家人对彼此的要求,也使得大家相互接纳、磨合。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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