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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寻龙诀》编剧张家鲁:好的改编,离原著越远越好

澎湃新闻记者 张喆
2015-12-26 11:4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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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家鲁开始着手写《寻龙诀》电影剧本时,他43岁,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正在经历人生中的中年危机。”

随着电影票房大卖,《寻龙诀》成为一个标本,许多人开始琢磨起它为何能够成功,剧本无疑成为讨论最密集的一块。对此,张家鲁说,“我当然有不满足的地方,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及格的作业。”他觉得改编是三步骤,一个就是距离原著越远越好,二是关注时代需求,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要观照创作者个人需求。

张家鲁是台湾人,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硕士,当过杂志编辑、电视台企划等。他可算是本片监制陈国富的门徒。十几年来他们在中国大陆电影市场打拼,成就了如《天下无贼》《风声》《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等在大陆市场极为卖座的电影。在他看来,大陆市场会成为东方的好莱坞,吸纳越来越多的港台、日韩等地的电影人才,他给台湾电影人才的建议是,到大陆发展千万不要一味迎合市场,“一定要认清楚自己的强项特点在哪边。”

张家鲁,电影《寻龙诀》编剧。 联合报系-东方IC 资料

“摸金三人组”在纽约的段落是中年危机的隐喻

澎湃新闻:乌尔善之前提起,从最初的剧本梗概到剧本完成,大致经历了两年半时间,前后有18版,陈国富老师则专门提到,这么多稿的原因是两块,一块是世界观,另一块就是他坚持要有幽默诙谐的部分。你作为编剧,如何在一次次推倒重来中,最终确定方向?

张家鲁:其实幽默感、喜剧元素这块还好,主要是世界观,如何在有限篇幅里面,而且还要考虑审查因素,如何把伪科学解释建立起来,我们花了很多功夫。2年半时间里,我们做了3次方向调整、18个剧本,这些都跟结局有关系,因为伪科学的解释,很容易就走上了科幻片的路子,我们一度也往科幻的方向去偏了,后来我们觉得科幻是另外一个领域,它跟夺宝探险题材不太结合,而且相对来讲,它跟我们的文化土壤也不结合,所以我们又把它拉回来,改成比较奇幻路径往前走。

其实在墓上面我们也有过许多讨论,一开始我们讨论过成吉思汗墓、女娲墓,还有寻找太岁,这些都出现在我们的设想中。后来我们觉得,如果去开那些比较著名的大墓,会涉及到很多的考证,有很多历史上的问题,反而给我们创作的空间比较小,如果你看天下霸唱的原著,他大多数描述的是边陲文化,而不是我们所了解的历史主线的文化,所以后来我们就往辽代古墓去搜寻,确定这个方向之后,我和乌尔善导演就开始了历史研读,不能说专家,但真的可以说我们是辽代古墓的研究生等级。

澎湃新闻:所以片中的奥古公主真有其人?

张家鲁:她的年代和故事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但辽史上有其人。

澎湃新闻:《鬼吹灯》系列小说,故事极其庞大,如何进行取舍,怎样找到原著与审查之间的平衡点?

张家鲁:虽然修改很多次,但主线始终没变过。霸唱的小说里面有70多种怪物,不可能在电影里一一呈现,如果把70种怪物全部制作出来挑选,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在剧本阶段,做筛选和梳理。其实主要的难度是剧情有时间跨度,从1989年回溯到1969年,再回到1989年,这是闪回段落的拿捏。尤其是“文革”,几乎很少有电影正面呈现“文革”,尺度的拿捏、篇幅以及到底采用什么样的手法,都一直在调整。

澎湃新闻:据说,当你剧本接近完成时,盗墓行程原本有五个关卡,但因为预算问题最后削减到了三关?

张家鲁:剧本是蓝图,然后按本施工,就会有专业的部门来加入,比如美术部门等,这等于是从文字到视觉化、影像化的过程,协助导演把文字剧本变为电影,他们就会从自己的工种角度去提出可执行度和审美问题。我们当时认为过五个关卡,情节上才会相对完整,但如果落实到电影里头,就会大大提高制作上的难度,这还不是预算上的问题,因为预算是可以分配的。后来我们就说,与其我们有五个关卡,这五个关卡里头,有的可能要做的比较小,比较虚,那不如我们就把相同的预算放在三个关卡里面,这样子每个关卡都能做足。然后可以去尽量呈现细节,因为我们在搭景上的细节还是非常讲究的。

澎湃新闻:谈到预算,还有一点,陈国富介绍,片头那段纽约的戏,本来因为预算的原因,有些人建议砍去,但你坚持要保留,为什么?

张家鲁:其实我之前也做过许多改编,比如说《风声》,我有个体会,也有许多大家讲过,你要做一个好的改编,就要离原著越远越好。像这次保留了霸唱小说里的角色关系、原著经典元素,此外我们基本是新编故事。那故事要从什么地方切入进去?

我觉得改编是三步骤,一个就是距离原著越远越好,接着是关注时代需求,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要观照创作者个人需求。开头他们“摸金三人组”在纽约那段,其实只要经历过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的人都知道,的确是有这样一股风潮,要去纽约,要去新天地,去创造新的生活。那“摸金三人组”去美国,实际就是在放弃他们过去的生活,他们就像是下岗了、下海了。我们是根据原著改的,它讲的是那个时代,我们要反映那个时代的需求。

那我就在想他们如果去了美国,他们需要什么,害怕什么,渴望什么?我开始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是43岁,也开始经历人生当中的中年危机。我就把我个人需求放在胡八一身上,他跟我一样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他站在中间,他右边是Shirley杨,她希望胡八一回归社会,有一份正常的工作,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然后有个家庭,跟她结婚,未来能有孩子,这也是我们父母所期待我们过上的生活。

另外一边,王凯旋站在他左边,一直撺掇他别老呆在美国,咱们应该回老家,继续探墓,他就像我们小时候的哥们,鬼混、飙车、唱歌、喝大酒,少年轻狂。

其实我就是这样的隐喻。那胡八一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他的初恋情人丁思甜的线索出现了,就让他必须要走一趟,就是要把他过去的情意结消解掉。所以这条路必须走。

所以回到你刚才的问题,我是坚持的,美国必须得去,即使因为预算的问题,我们可以不去美国那么贵的地方,去加拿大或者其他地方,但美国这段戏必须得拍,因为它是我们说故事的时候,一个源头。这是不能动的。

剧本僵持不下,陈国富拍板

澎湃新闻:乌尔善导演有尊重编剧的风评,天下霸唱则据传对于改编十分积极,而且还曾经写过电影剧本。在这几年的剧本讨论会里,你们是如何进行有效沟通的?

张家鲁: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不能说一团和气,但我们有非常好的沟通。在剧本创作方面,主要是我和乌尔善导演的工作,有一阵子我打球受伤,腿脚不便就一直待在乌尔善家里头,跟他一起讨论、蹭饭、研究类型片,看看《国家宝藏》《夺宝奇兵》什么的,我笑称当时我是他婚姻的第三者。

导演是一个非常博学、有研究心的创作人,他非常尊重编剧,但他也一直不满足。每当我们剧本进入一个状况,开始往下定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质疑,我们目前这个走向、这个规格,是不是我们真的需求的。然后他会读大量材料,他有的时候读的材料,比我还要多,如果他有新的刺激的时候,他就会有更动剧本的念头。

因为我跟徐克合作过,他也常想更改剧本,但“老爷”(徐克)呢,他的想象其实比较天马行空。他本身知识就渊博,他会不断地在探讨中(让这些想象)成型、消失,成型、消失,把这些焦虑化解掉。乌导呢,就是会不断地研究,不断地给出新东西,我形容他是探索型,他会不断地探索新的可能性,然后每到一个阶段,他有探索成果的时候,也会丢给我,让我一同来消化。

霸唱是以顾问身份出现在我们剧本会当中,他有点像徐克,知识渊博,他也会有很多点子,不断地丢,不断地丢,因为是他的创作习惯和网络文学的特性,他不一定会形成一条线的逻辑,但绝对会刺激到我们在创作当中的想象。

澎湃新闻:所以当意见不能统一时,谁来拍板?

张家鲁:其实我常讲,类型片的创作空间,相对受限的。它必须最大程度取得所有主创的共识。只有凝聚共识才能往下走,因为它牵涉到许多资源,人力物力太庞大,所以如果没有凝聚成一定共识,是没有人能够拍板做决定的。如果僵持不下,(陈)国富老师会扮演关键角色,可以说是仲裁吧,基于他过往的经验、直觉和审美。

澎湃新闻:乌尔善导演已明确表示不会再拍《鬼吹灯》题材的电影,他要专注于自己的《封神演义》计划,你是会继续写《寻龙诀》剧本,还是与乌尔善合作写《封神演义》?

张家鲁:《封神演义》是乌导一个长期的计划,据我所知至少有三部曲,至少要十年时间,他是非常有目标、人生规划的创作者。我和国富老师应该都不会参与其中。我之后马上会投入到《狄仁杰3》的工作中,因为“老爷”其他工作已经完成了。

至于《寻龙诀》,因为我们跟霸唱有长期合作关系,他的一些IP也在我们(工夫影业)手上,它会持续推动当中,因为现在看,它是成功的,我们势必会把它打造成一个系列品牌。

积累才能形成属于华语电影的类型片

澎湃新闻:你提到了类型片,最近许多人把《寻龙诀》称为中国电影工业的标尺,一部可以与好莱坞媲美的类型片,从主创角度,你认为呢?

张家鲁:目前这样子的电影,我当然有不满足的地方,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及格的作业。我们在走类型片的这条路,刚开始肯定是在模仿,就像我之前提到,我和老乌在他家里看那些片子,尽管我们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可我们还是在以研究经典的方式,不断在重复看。等于是用研究生的姿态,去研究经典模板、黄金比例,研究他们是怎么去做结构、节奏,但是我必须强调一点,这个都只是基础工具,我们还要把我们自己文化土壤里的东西加进去。而且只有加进我们自己的东西,才会去影响我们影片的节奏,它会形成专属于我们华语类型片的节奏。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寻龙诀》能否成为未来华语类型片的一个模板?

张家鲁:我不能说我们会成为模板,因为它只是第一部,只有积累一定的片子才能形成属于我们自己类型片的模板。

举个例子,你看日韩的类型片,他们做得就比华语类型片年头要久,日本、韩国和好莱坞的节奏就不一样。因为这跟不同地域观众的观影习惯、需求不同。

譬如《汉江怪物》是个典型的打怪片,讲一家人独立对抗怪物,你发现他们剧情,前面是非常紧凑的,往后走到中后段时候,你会觉得它突然变得比较松,因为它把篇幅放到了这一家人原本的关系里头,讲亲情的问题,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新鲜的体验,我在看的时候特别有感触,因为他们愿意花大篇幅在这上头,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其实他们知道韩国观众对这个没有问题,他们知道韩国观众愿意看这个主题。变得说,对韩国观众来说,这是一个卖点。你看它在韩国票房非常好,在其他国家地区票房也不错,但非韩国观众看到后面那段可能就会觉得有点不舒服。因为我们可能更习惯美式节奏。

那再譬如说,我非常喜欢日本的《跳跃大搜查线》,有电视剧还有电影,你发现它是相对很清楚的警匪片,但是它里面有对角色,就是织田裕二饰演角色的顶头上司及其同僚,那两人从电视剧起就会不断有个桥段是两人插科打诨的,就像是“落语”,可以讲是日本的二人转吧,到了电影里,它也把两人关系还有对话放进来,而且也是一大篇,它完全打断了原来警匪片紧张的节奏。这也很奇妙,就是说在好莱坞里头会把动作和逗趣结合在一起,但在日本它们是可以分开来的,日本观众不会觉得违和。我们可能会觉得,怎么节奏就停下来了。

澎湃新闻:在《寻龙诀》里,大金牙与王胖子的插科打诨,你是想做成美式的还是日式的?

张家鲁:我们也想把传统喜剧元素放进来,好莱坞电影有种普世性,所以你看我们做得比较像《尖峰时刻》,把喜剧台词和动作尽量结合,有的地方我坦诚我们还不够熟练,但是我们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你看日韩本土取得高票房的类型片电影,不一定在全球有相对好的成绩,因为他们的普世性还不如好莱坞电影。

澎湃新闻:正因为电影里有多个逗趣段落,一些人批评电影毫不刺激,一路嘻嘻哈哈就看完了。

张家鲁:其实我们从剧本创作到拍摄,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到底是想往哪个方向发力?坦白讲,如果是从书迷的角度来讲,他们肯定会觉得不够刺激,口味不够重,因为我们适度做了调整,把紧张感、惊悚感给调低了,因为我们在做主流电影,我们要和最大公约数的观众去对话。我不想用合家欢电影去形容,因为它会更偏向儿童,我们还是相对更面向成年观众。但这方面我们还是有许多考量,要照顾大多数观众,而不只是书迷口味和喜好。

澎湃新闻:还有评论指片中反派太弱?

张家鲁:这是一个取舍的问题,如果反派太过于强大,比墓穴的主人更强大,电影就会有一种不好看的感觉。我们也在考虑反派是什么样?是穷凶极恶型的,还是很多野心家在背后的一个操纵?但是这些都太典型太好莱坞了。所以最后制造了虹姐(刘晓庆饰)这样一个形象,用她的空虚去制造了一个更大的空虚。人到了生死关头还是会选择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想要获得生死大权,获得永生。因此她为了求生,在怕死的时候就会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

台湾电影人更细腻

澎湃新闻:实际上,上周《寻龙诀》也在台湾地区上映了。虽然有同期《星球大战7》上映因素,但《寻龙诀》的台北周末票房203万新台币(约合人民币40万元),还不及已在台湾地区上映两周的《杜拉拉追婚记》(台湾地区片名叫《追婚日记》)的269万新台币(约合人民币53万元)。

张家鲁:我们主力是放在大中华市场,当然这个市场又可以往下细分到大陆市场、港台市场、新加坡市场等,其实我这样讲,台湾市场长年以来被美国好莱坞电影占领,因为当局的一些政策使得台湾对于好莱坞电影完全是不设防的,所以观众口味、观影习惯是比较美式的,台湾观众对于大陆电影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比较慢,这个印象是多年来形成,现在有改观,但不会那么快改变。

其实上礼拜我回台北参加《寻龙诀》的点映会,我一到戏院就知道他们不会有IMAX厅,然后我想那行吧,就先去拿眼镜,结果发现当天放的是2D版本,我大概就能感觉到台湾发行方对于这部电影在台湾的放映前景的预期。他们采取相对保守的发行策略。

澎湃新闻:上周你在台湾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曾说,希望台湾电影人到大陆发展时扬长避短,具体怎么讲?

张家鲁:我对大陆市场一直在学习,因为变化太快,包括乌尔善、国富老师都在学习,这一两年大量资本进入这个领域之后,行业许多游戏规则正在打乱。

在文化方面,我一如往常地用功,但譬如说我写到“文革”语言,或者是一些北京南城老北京话,我其实是会相对吃力的,不在于我是否用功,而是我其实不是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里长大。写《狄仁杰》的时候,不会有人对我说,“诶,他不是这样说话的”。但我一旦写“文革”语言的话,就会有许多人跳出来说,“诶,阿鲁,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后来我们还请了另外一位顾问汪启楠老师,他专门在这方面给我们协助,这我必须要跟他说声谢谢。

但我有自己的强项,结构、节奏,故事取材、人生经历。我觉得未来大陆电影市场,越来越会像是东方的好莱坞,而台湾的人才就像是现在好莱坞里来自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的人才,他们吸纳到大陆的体系里来,都是先自己做出好作品被看到之后,好莱坞才会邀请他们过来,因为好莱坞也是希望有新血的加入,刺激好莱坞不断有新的想法和视野,因为一个体系相对保守封闭的话,就会越来越封闭保守。

他们如果只是一味迎合大陆或者好莱坞的需求,他们就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我真心鼓励台湾的人才,一定要认清楚自己的强项特点在哪边。然后加以发挥。

在我看来,台湾人才更细腻,对于角色的发挥可能会更细腻地捕捉和发挥。其实台湾从1990年代到2000年,经历了最惨淡的时光,电影产业的谷底,大部分留下来的人都是些文艺青年和有理想的创作人,他们的倾向,文艺是一方面,再有就是市场不景气,规格必须做小,所以只能着重在人物的描绘,往更剧情片方向深挖,这就成了特色。他们没有办法在场面上特效上做经营,但他们在角色的刻画上是有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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