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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的那些重要瞬间︱我在威斯康星见证平权之路
2015即将过去的日子,我们拟用一系列长文章回顾这一年的重要时刻。就像所有“革命的第二天”面临的问题一样,本文作者的问题是,同性婚姻合法化的第二天,“我们真的结婚了吗?”
恐惧,希望,前途未卜,欢欣鼓舞,正是这一切,铺就了威斯康星州情侣们的平权之路。
消息传来,玛丽丢下还没做完的填字游戏,拉起凯特就奔向了市中心。“我要现在就结婚。”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这对从1979年就相恋的情侣,一个六十五岁,一个六十六了。喜结连理的机会,如今终于降临到她们面前。来不及等待家人或朋友,就在市政厅门前的人行道上,一个未曾谋面的法官为她们举行了简短的婚礼。
那一天是2014年6月6日。不到三小时前,一位联邦法官推翻了威斯康星州对同性婚姻的禁令。欢天喜地,却不知这迟来的自由能维系多久,众多的同性情侣们纷纷涌向戴恩县(Dane County)的书记官办公室。他们说出结婚誓言的时候,有的还拿着公文包或手提袋,有的大背包还挂在肩上或放在脚边。许多人穿着短裤和凉鞋。他们请来路人当证婚人,等到结婚证书都签好字了,才记起来询问路人的名字。
这些新人们即将踏上一段让人晕眩的旅程,他们婚姻的法律效力会随着时间和地点而消长。威斯康星州和全美各州一样,婚姻平权之路时续时断,法律朝令夕改,联邦和各州的官员针锋相对,基层小吏左右为难,而当事的伴侣们则要承受这场人类婚姻史上的空前旋风。
就像许多其他的州,威州宪法对同性婚姻并不友善。2006年,拜立法机关及民众投票所赐,威州通过了将婚姻限定在一男一女之间的修正案。2014年2月,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一个民权组织)起诉该禁令违反了美国宪法。联邦法官芭芭拉·克拉布(Barbara Crabb)予以支持,并在一个周五下午推翻了这一修正案,像玛丽和凯特那样的情侣于是争分夺秒地去结婚。
“显而易见,此案事关自由平等。”克拉布写道,“拒绝同性伴侣婚姻权,就是拒绝他们平等的公民权。”但克拉布却少见地没有详述其判决该如何执行。在法律上,这是一种不附带命令或禁令的宣告性判决。
负责颁发婚书的七十二位威州书记官们于是面临一个抉择。既然禁令被判违宪,而且宣判未被延期,那他们该不该立即为同性伴侣们颁发结婚证呢?或者,既然这宣判不带命令,而且技术上此案仍未了结,那他们要不要再观望一阵?
玛丽和凯特所在的戴恩县的书记官——斯科特·麦克多纳(Scott McDonell)——随即宣布,他会为大家颁发婚书,而且当晚其办公室将延迟关门。
我赶到的时候将近下午五点,书记官的门前已有一小队人在安静地等待。雷妮和莎瑞即将成为威州首对成婚的同性伴侣,我站在她们身边,感叹着大家看上去多么淡定。雷妮让我看她的手,安若磐石。
几分钟后,一位双下巴的职员简短地给出填表的指引:“莎瑞签第13行,雷妮签第14行。”麦克多纳书记官抬起头来,准备递给她们塑料玫瑰。“随时准备点儿假花总是没坏处的。”他笑道。新人们并肩而立,婚书在手,旁观的人们鼓起掌来。她们接吻,然后有些紧张地面向镜头,还努力睁大双眼,露出笑容。
外面,一个名叫迈克的年轻人穿着彩格裤和帆布鞋主持婚礼。“我们今天聚集在此。”他开场道,新人们脸上那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雷妮和莎瑞温柔而专注地望向彼此。雷妮说“我愿意”的时候嘴角有些颤抖,莎瑞说“我也愿意”的时候脸上一阵泛红。迈克总结道:“在我们社群的见证下,而且终于在法律的承认下,你们是一对已婚伴侣了。”
她们哭着吻了彼此。每个人都在拥抱。雷妮和莎瑞把她们的智能手机递给旁边的一个陌生人,摆好姿势。
一对又一对新人从办公室里出来,在外面完成婚礼。十来位身着黑袍的法官和法院专员聚在一起,愿意为大家主持仪式。就像等待被选入球队的孩子,他们一字排开。每一处婚礼的周遭都围聚着一小群忙着拍照的陌生人。我询问新人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先来喝一杯,再去参加一个毕业典礼。”
“吃寿司去。”
“哄宝宝睡觉。”顿了一顿,“我们去吃披萨吧。”
“我们要回去看《女子监狱》。”
“回家找我们的狗狗索菲。我们要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一切。”
渐渐地,现场越发有了派对的气氛。人群在变大。三个雪白的蛋糕来了,还带来了小提琴、单簧管、法国号和低音号。有人即兴跳起了排排舞,轮流踢腿,摇头摆尾。没有来捣乱的人,却有很多人在流泪。有欢欣,也有沉醉。一个刚刚和他二十一年的伴侣结婚的男人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一切却已经大不同。”一位法官在高喊:“噢天啊,这太好啦,这太好啦!”威州别处却没有如此场面。只有两个县的书记官办公室在周五晚上还开着门。接下来的周一早上,当洛克县(Rock County)的书记官办公室在八点准时营业,却不见等候的队伍。“不知道你今天能不能碰上大家啊。”书记官告诉我,由于克拉布的决定可能遭到上诉法院的反对,“这一切没准儿在八点一刻就得结束了。”
八点十分,两个棕色头发的年轻女子——詹妮弗和阿曼达——穿着满是口袋的牛仔裤和图标醒目的T恤衫,带着香烟的气息走进来。詹尼佛说,星期五听到法院的判决之后,阿曼达高兴得“发了疯”。“她在家里上蹿下跳,大喊着‘我们可以结婚啦!’接着她又开始四处打电话。我只好一直安抚她说,‘冷静点冷静点。’”
今天一早,她们却是沉默又拘谨。一位穿黑西装的高个子牧师带她们来到外面一小片草地上。结婚戒指被她们忘在了家里。书记官建议她们立即填表,她们照做了。詹尼佛如释重负地说:“就算他们最后又推翻了判决,我们也要把婚结了。哪怕只结一分钟也好。”
但在时任威州总检察长的共和党人范·霍伦(J. B. Van Hollen)看来,这些婚礼根本就不该发生。周一早上,他签署紧急诉状要求叫停这一判决。克拉布回应,当天下午将召开听证会。
范·霍伦宣称,他有义务捍卫威州的同性婚姻禁令。在一篇专栏文章中他写道:“总检察长理应成为法律的卫士,理应反对那种偏爱个别法条的主张。”他的办公室通知书记官们不得颁发婚书,还公开警告说违者将被追责。处罚可达一万元罚金和九个月监禁。
半晌午,洛克县,一位法院专员为一对拉美裔情侣——罗莎和卡拉——主持了婚礼。我和一位新闻记者是她们的证婚人。一小时过后,法院专员就不再能够为另一对新人——白人情侣布莱恩和杰西——执行仪式。县书记官意识到,在克拉布的听证会召开之前,成全这对新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她自己以一位互联网牧师的身份,来为他们完婚。
“给我几分钟收拾一下烂摊子。”她说,然后就在办公室里帮他们举行了婚礼。
克拉布的听证会召开了,事情却并未水落石出。一星期里,这判决的法律地位仍然众说纷纭。周二,上诉法院称因为案件仍在审理,总检察长必须解释上诉法院为何应该介入,紧接着却又不加解释地撤回了这一声明。同样在周二,威州的重要档案办公室暂缓处理同性伴侣的档案。成婚的新人们虽然已经领证并在公众见证下举行了仪式,但要政府承认他们的婚姻享有法律及财政上的权益,他们还得通过重要档案办公室这一关。
来自戴恩县的同性伴侣的档案,是和异性伴侣的档案装在同一个卷宗里,送达重要档案办公室的。大概是有人把档案翻过一遍,从名字上猜出了哪些是同性哪些是异性。周三,重要档案办公室重启程序并正式归档,没有解释原因。
周一,七十二个县里有十六个颁发了结婚证。到周二,数量上升到四十六。星期四,已经有六十个了。威州中北部的瓦沙拉县(Waushara County)是后来者之一,那里的一对同性伴侣多次致电书记官,要求领证。书记官于周四为这对伴侣颁发了婚书,在电话采访中她如是说:“我不可能告诉某个人,就因为你住在我这个县,你就不能结婚,而你要是住在其他三分之二的县,你就能够结婚。这些事情得要统一才对。”
与瓦沙拉相邻的波蒂奇县(Portage County)则没能为同性伴侣颁发婚书。波蒂奇县的书记官雪莉·西蒙尼斯(Shirley Simonis)在任已经三十七年,其间重要档案办公室从来都是连篇累牍地发指导文件。这星期,却没有新的指示传来,连打过去的电话也杳无回音。
“我敢保证,我是每天都给卫生服务部(重要档案办公室所在地)打电话。”西蒙尼斯告诉我,“我还亲自打去了总检察长办公室。”她甚至打电话给立法文献局——立法机关的研究部门——他们同样爱莫能助。吃了闭门羹的书记官们只能干等,盼着早日有人指点迷津。西蒙尼斯讲,“我是巴不得”为同性伴侣们颁发婚书,但“必要的程序不能省。”
又一个星期五下午,她最初的判决刚过一周,在麦迪逊市中心一个设施豪华的法庭里,克拉布法官的另一场听证会即将举行。一整个星期的沸沸扬扬之后,这位头发灰白的瘦削妇人盘算着如何让尘埃落定。她甚至说:“那些颁发结婚证的县书记官是自作主张。”并称他们有可能“在多个方面”受到追究。
下午五点,克拉布命令县书记官们向不论性别的所有伴侣颁发婚书,她同时要求威州给予所有伴侣平等的福利。然后,她宣布该命令延期执行,以等待上诉法院的裁决。
“目睹了媒体上众多新人的欢呼雀跃,而要宣布命令延期,这对我而言并非易事。”克拉布表示,然而,她的法庭必须遵照美国最高法院的指示,后者在2013年也曾延期了一个类似的案件。
在克拉布最初判决和最后延期的一星期里,威州约有六百对同性伴侣缔结婚约。但也有好些婚礼没能赶上法官的节奏。洛克县的四对情侣本打算把大喜的日子排在周末,岂料为时已晚。
至于延期执行之前缔结的六百桩婚姻是否有效,政府官员们各执一词。所有的新人们都已付费、宣誓、签字,文件经州县两级机关核发。他们对“已婚”坚信不疑。
然而州政府拒不承认这六百桩婚姻,拒绝兑现包括家长权利、健康保险等等在内的法定婚后福利。在州政府看来,这些新人仿佛“从未结合”。
这一系列事件后的首次全州民调显示,56%的威州选民支持同性婚姻,几乎与2006年支持同婚禁令的那59%的选民等量齐观。尽管如此,身为共和党人的州长斯科特·沃克(Scott Walker)仍抢先一步,将克拉布的判决告到芝加哥的联邦上诉法院。法院对此优先审理,并将此案与印第安纳州的另一个类似案件合并。
8月26日,等待旁听法庭辩论的长队在芝加哥的街头延伸着。排头的那位说他凌晨三点就已在此恭候。乌泱泱的人群涌入壁宇轩昂、灯火通明且飘溢着奇异甜香的法庭内。法官威廉姆斯(Williams)、波斯纳(Posner)和哈密尔顿(Hamilton)在辽阔高台后面的皮椅上落座,并立即展开对印第安纳州首席政府律师托马斯·费舍尔(Thomas Fisher)的质问。波斯纳提问说,双亲已婚是否对被收养的孩子更为有利。费舍尔吞吞吐吐,波斯纳于是慢条斯理但锲而不舍地重复问题。费舍尔乱了方寸,深深呼出一口气,双臂紧抱在胸前。
威斯康星州律师、助理总检察长提摩西·萨缪森(Timothy Samuelson)则更加难熬。从法官对他的回应便可一窥当时情形:
“噢,算了吧。”
“那可太牵强了。”
“你这是自相矛盾啊。”
“这话是基于仇恨吧,不是吗?”
“强词夺理,你这是在强词夺理。”
有一次,哈密尔顿法官大喊了一声“什么?”,便难以置信地埋头掩面。萨谬森有气无力地示意时间已到,企图从炼狱中脱身,威廉姆斯法官却不为所动地说:“这救不了你。”萨谬森只得叹气:“你是成心的,是吧?”代表印第安纳和威斯康星的同性伴侣出庭的律师们则未被为难。
裁决在五个工作日后公布,这在司法界实属闪电般的速度。三位法官均认为同性婚姻禁令违宪,并宣称两州的辩解“不合情理”而“无法采信”。他们的结论是,同婚禁令有百害而无一利。
威斯康星及各州上诉,美国最高法院将同性婚姻提上议事日程。威、印二州将与佛吉尼亚、俄克拉荷马及犹他州同案审理。史上首次,美国最高法院将直接讨论同性婚姻合法化问题。
9月29日,最高法院举行内部会议,决定对这五起上诉法院的裁决不予重审,各案从此不再有上诉空间。同性婚姻得到了实质上的承认。
虽如此,十一月俄亥俄的一个上诉法院仍以司法程序为由维持同婚禁令,这迫使最高法院于2015年6月26日作出正式决定,同性婚姻合法化在美国全境一锤定音。至于威斯康星,面临州与联邦双重起诉的州长沃克在十月终于妥协,承认了先前的600桩婚姻。
菲利斯和多娜是2014年6月6日那个周五晚上在戴恩县领证的最后一对儿。1963年,她们在一个不堪重负的垃圾箱旁相识。半个世纪前的一天下午,两人在菲利斯家乡空无一人的教堂里互许终身。如今,她们都已迈过古稀之年。她们亦曾期盼儿孙绕膝。
当雷妮和莎瑞忙着成为威州首对成婚的同性伴侣,菲利斯恰好在屋外听到开车经过的她俩喊出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在为寻找多娜的出生证明而心急如焚了一阵之后,她们驾车出发。婚礼只用了三分钟。是夜,她们在家享用蛋糕和披萨以示欢庆。
对菲利斯而言,“婚礼过后我们立刻感到了一种平静,这种感觉至今萦绕心头。”而对于多娜,“婚礼成为了一切的巅峰。当然了,我们厮守了大半辈子,但到现在我们的一切才真的有了名分。这是一种我们不曾体验过的满足。我是说,我们以前也很幸福,但结了婚我们的关系才被当真对待。这就像我们不再低人一等。”
英文原载《进步》(The Progressive)杂志,译者廖爱晚,澎湃版本作者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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