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兵专栏：重逢

根据我的童年小伙伴Y先生的醉话整理，献给Y先生和他的朋友，Merry Christmas。

羊年春节的某个晚上，我和小时候的朋友关二爷在故乡重庆的小店里吃串串。我们已经五六年没见了，只知道他在深圳做得很大，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关二爷本名不叫关二爷，甚至也不姓关。我念高一他念高二的时候，小流氓来学校捣乱，关二爷出去五分钟，捏着一颗牙回来，流氓已经跑了，关二爷的麦乳精还是热的。

所以我才把一米八八现在已经两百斤的Y先生称为关二爷。

串串店里连喝啤酒的杯子都没有，就给我们俩破碗。关二爷十分钟就整掉三瓶，然后，他的脸就更加关二爷了。然后，他喝了五瓶的时候，店里的其他顾客都识相地跑了。再然后，他就对着唯一的听众小邱开始谈人生了。

“小邱，现在也叫个邱总了吧，你看你，最大的问题还是不耿直，你看看我，几瓶了，数一哈，六瓶了。你第三瓶还在咪一口咪一口……”

小邱说我已经想吐了。

“扯淡吧，别说哥们不够意思，今天拉你喝酒，是要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就是多年前我打掉的流氓的牙，是我自己的。我一上去就被臭流氓揍掉一颗牙，但哥哥我攥着牙接着打，那帮孙子怕了，跑了。怎么样，秘密藏得深不？”

小邱说再不讲点有意思的我可真吐了。

“哟，不给面子，今天成全你，说个秘密给你听，这个秘密我要是不说出来，晚上会睡不着觉。”

“你还记得长江边上那个粮站的宿舍楼不？离开我们中学大概四五百米，俺的初恋女生就住在那里，记得不，我们高三（1）班最白的那个。”

小邱很猥琐地有点小兴奋起来说记得记得，姑娘的名儿我忘了，就记得住在粮站那楼的502。

“对对，就是502，30年前我的梦中情人，课桌在我的右前方两点钟方向，我觉得自己长得像秦汉，她觉得自己长得像邓丽君，这还不得整出点绯闻。”

“我和502有个小秘密，每次我经过粮站的宿舍楼，如果阳台上的小木桶里插着白色的夹竹桃，就是小时候说的烂鼻子花，就意味着502的爹妈都不在家，哥哥我会马上扔掉手里的劣质凤凰烟，像一阵烟一般飘上五楼去。你关二哥从地下党那学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小邱听得很兴奋，还吹捧说季羡林老爷子也赞美过夹竹桃烂鼻子花，但没你丫生动，18岁就不学好，伤天害理啊！

“别瞎激动。其实也就是拉拉手抱一抱，连亲个嘴儿都怕怀孕啊。18岁那年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她房间的窗口，看长江上来往的大船小船，还有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拉船的纤夫。想到将来，无比憧憬，又惊恐莫名。”

“后来我考去了北京，502考去了成都。生活终于开启了。然后初恋也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我和502天各一方，通了半年的信，终于没有话可以讲了。寒假回来见面的时候，我和她说，我们分手吧，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502低着头哭，她说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吗？这才半年啊？”

“再然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了。整30年。曾经听说她嫁了个金融才俊，儿子在美国念书。”

“去年春节的时候，我家老头身体不好，我回来过年的，年初三那天，居然在解放碑碰到高中时的一个老师，聊了一会儿天，然后我开车送他回学校。返回城里的时候，经过了粮站那幢宿舍楼，已经没人住了。我下车抽根烟，绕到楼下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惊悚的事情，502的阳台上，破旧的小木桶里，插着白色的夹竹桃花。”

“小邱，没吓着你吧？我后来爬上楼去看了，是真的鲜花，有点干了，估摸着两三天前放的。我那天在周围转了转，知道这个楼两年前就清空了，502的爹妈也是那个时候搬走的。”

“去年下半年，我们家老头去世了，我把老太太接去了深圳。故乡似乎再也没有回来的理由了。年初二，就是前天，我和老婆说，有个项目我得飞一次重庆。老婆怒了，说有大过年的谈生意的吗？”

“前天中午我到重庆的时候，出着大太阳，像我们小时候的天，从机场开到粮站的江边只用了45分钟。那幢楼已经围起来了，说是节后马上就拆。我爬上5楼的时候，感觉整幢楼都他妈被我的体重压得摇摇欲坠。但是502的阳台上，仍然，依旧，还是，放着夹竹桃花。小邱，邱总，这不是有毛病吗？这不是有毛病吗？是有人要告诉我这花放了30年，每年的初一就放在这里吗？”

小邱听得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那天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晓得该去哪里，那天没有雾霾，在阳台上看得见江对岸绵延的山峦。1985年高考完我和502坐渡轮去过那里，我们爬上荒无人烟的山顶，在那里拥抱亲吻。她对我说无论将来她是不是我老婆，她都会一辈子祝福我。”

“老邱，我是不是应该哭一下呀……”

老邱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那天离开串串店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关二爷要坐出租去机场，我步行回父母家，我们在门口拥抱告别。天气晴朗，是个艳阳天。

这就是我的儿时朋友关二爷的30年故事，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30年也许并无多大区别，无论你的夹竹桃是开在阳台，还是盛放在心里。

亲爱的澎湃读者，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红尘滚滚，愿你我无悔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