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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一夫一妻制的原因
【编者按】
著名社会学专家郑也夫2015年新作《文明是副产品》从外婚制、农业、文字、纸张、雕版印刷、活字印刷等这些人类早期的伟大发明,来思考人类文明的产生。澎湃新闻获得授权摘录其中探讨一夫一妻制的部分。
进化论是迄今为止最具解释力的理论。进化论的核心思想是适应与自然选择。适应性好,指的是个体生存和繁衍能力好,说到根本还是后者。唯其后代多,父母的品性才能被继承,于是有助于繁衍的品性将成为该物种的特征。而高级、进步观、线性进化,已被威廉斯和古尔德证明与“适应”不符,不是达尔文的思想。(威廉斯,1962;古尔德,1996)若接受上述,便不会为这一U字形现象困惑:一夫一妻制是鸟类,却非哺乳类的主流婚配方式,至哺乳类的一个分支灵长目中又有回升。反激进主义的政治家说,能抓耗子才是好猫;与之对偶的进化论思想便是:仔多方为好动物。而获取多仔的策略,取决于特定的身体结构恰当地与某种婚配方式结合。文明世界中的意识形态和道德教条在生物法则前是没有存身之地的。在偶然的变异中,一些新生的、微妙的体征会出现,若其有助于存活和繁衍,便会在物种中流行,并有可能渐次改变婚配方式。“祖克曼(Solly Zuckerman)宣称,所有灵长类动物的唯一共性就是月经周期”,哈拉威引用此言后说:“只有以此为基础,我们才能对人类和非人类的生活方式进行有效的比较。”(1991,29)笔者认为,与其说是“生活方式”,毋宁说是“婚配方式”。而后者可以深刻地影响前者则是不待言的。
多数哺乳类动物有发情期,每年一两次,它们的交配活动都在发情期实现。灵长目动物与同属于哺乳纲中的多数动物不同,在于排卵期不是每年一两个时段,而是大约每月一次,即所谓月经。而灵长目动物中又有差异,就是有些排卵期有征兆,有些无征兆。有征兆者的屁股变得鲜红,维持10天、半月不等;雄性见此性欲大发。此期过后,基本无交配活动,不排卵干它作甚。瑞典生物学家西伦–图尔伯格(Birgitta Sillen-tullberg)和默勒(Anders Moller)正是从灵长目动物月经征兆的差异中,透视其与婚配方式的关联。
西伦–图尔伯格首先“悉数列出所有(共68种)高等灵长类动物”(戴蒙德,1997,55)的排卵期征兆情况和它们的婚配方式。从措辞看,笔者认为,这68种囊括了他们能找到的全部灵长目动物。种数较低的首要原因可能是日后分类更细,第二原因是日后又发现了一些灵长目物种。如此看,即便这68种不是全部灵长目动物,也颇具代表性,并很可能包括了其中的多数种类。在这68种中,排卵期无征兆的32种,包括人类、猩猩、黑长尾猴;轻微征兆的有18种,包括大猩猩;明显征兆的有18种,包括黑猩猩。婚配方式的分布是:一夫一妻制11种,包括人类的多数和长臂猿;多偶制23种,包括大猩猩;乱交的34种,包括黑猩猩。接下来他们分析排卵期有无征兆同婚配方式的相关性。发现两个单向度的相关:一夫一妻制的灵长目动物共11种,其中10种排卵期无征兆;排卵期有明显征兆的共18种,其中14种采取乱交的方式。以上相关只是单向度的,因为无征兆的灵长目动物共32种,多数不是一夫一妻制;乱交的共34种,内中无征兆和轻微征兆的共20种,多于14种有明显征兆的。这两个单向度的相关似乎说明:乱交的灵长目动物中容纳了三种月经特征,但有征兆的几乎都是乱交;无征兆未必走上一夫一妻制,但走上一夫一妻制几乎非无征兆莫属。(戴蒙德,1997:55—56)参阅笔者根据上书提供的并不完备的数字制作的表格:
他们接下来做的是进化树的分析。笔者不清楚他们的根据是什么,他们认为猴和猿类的共同祖先是乱交的,且排卵期有轻微征兆。这是人类的远期祖先。人类和黑猩猩、大猩猩享有98%的相同基因,我们在900万年前有着的共同祖先,那是还找不到化石的“失落的一环”。他们还告诉我们,三者的祖先采取多偶制,排卵期也有轻微征兆。从三者的共同祖先演化出特征和行为各异的三种动物:有轻微征兆和多偶制婚配的大猩猩,有明显征兆和乱交的黑猩猩,排卵期无征兆和以一夫一妻制为主体的人类。就是说,大猩猩继承了三者共同祖先的行状,黑猩猩和人类发生了变异。狒狒和黑猩猩进化的树杈在3000万年前就分离了,它们是从不同的路径背离“轻微征兆”的远祖走向“明显征兆”的。走向无征兆的32种动物也是循着不同路径。就交配方式而言,黑猩猩的进化轨迹是:从远祖的乱交,到近祖的多偶制,到自身的乱交。概言之,在排卵期征兆和婚配方式两个项目上,今日存活的各种灵长目动物的进化轨迹是不同的,可能是A—B—C,可能是A—B—A,也可能是A—B—B,还有其他。生存于400万年前的南方古猿的化石所呈现出的较小的二态性证明,此时人类的婚配方式已经是一夫一妻制。就是说,从900万年前至400万年前是人类从多偶制向一夫一妻制的过渡期。人类早期的婚配方式是多偶制,以后是一夫一妻制,没有过乱交或曰群婚的经历。
要讨论一夫一妻制的由来,首先要说的是,这绝非必然,只是在演化的多个轨迹中有这样一条路径。
从哺乳类动物的发情期演化到灵长目的月经,无疑是一大变更:从短期的、集中的性关系变为分散到全年各月份中的性关系。以后上演的新曲目,虽仍有很大的偶然性,均离不开这一新平台。在灵长目走向一夫一妻制的历程中,继续发生的演化分为两步:其一,从有征兆到无征兆。什么因素导致了这一变化?西伦–图尔伯格和默勒在其分析中接受了赫尔迪(Sarah Hrdy)的“多父理论”。这理论认为,当雌性排卵期有征兆时,未同它发生过性关系的雄性在取代了曾垄断雌性的首领时,容易杀戮它的幼崽。夭折的大猩猩幼崽中至少有三成是因此被杀戮。这种残酷性情在适应性上有优势,即终止了雌性哺乳后,会刺激它较快恢复排卵、为新配偶怀孕。而雌性的无征兆,令其主要配偶难以防范它与其他雄性的私通;且与其私通过的雄性日后不会杀戮其幼崽,因为那幼崽可能是它的儿子,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感让它下意识地放弃暴力。以上是第一步,即无征兆的由来。(戴蒙德,1997,52)如果说月经将雌性的性接纳能力分散到全年,无征兆将之扩展为恒久的性接纳能力,无时不可进行。这一生存策略是有代价的。首先是对雌性,显而易见的发情期可以吸引更多雄性的更多激情,从而增加受孕的机会。(肇嘉,2000,55)相比之下,无征兆是消极和低效的。这代价同时也是对雄性和整个物种,因为无征兆下的多数交配根本不可能怀孕,浪费精子,浪费雌雄双方的精力和时间。(同上书,46—47)概言之,盲目交配多了,怀孕机会反而少了,但幼崽可免遭杀戮。自然选择青睐无征兆的品性,是因为收益大于支出。
无征兆的收获不限于此,它还开启了另一种可能性。无征兆不是必然走向一夫一妻制,但却只有具备了这一品性才可能走向一夫一妻制。这便是迈向一夫一妻制的第二步。解释其中原因的是亚历山大(Richard Alexander)的“居家父亲”的理论。(同上书,51)这很好理解,无征兆导致雌性随时可以交配并受孕,于是雄性要不断和一雌性交配,并防止它被其他雄性染指,即无征兆更容易拴住一个雄性。一雄一雌长久厮守,一夫一妻家庭呼之欲出。
但是32种无征兆的灵长目动物中,为什么只有11种走上一夫一妻制?它们曾经都是有征兆且乱交或多偶的,虽变为无征兆,若未遇契机或压力,滞留在老的婚配方式中的可能是极大的,惯性的力量不可小视。笔者以为,狩猎很可能是人类迈向一夫一妻制的契机。狩猎依赖两个条件:其一,合作,那不是消极地听令,而是积极的、富有主动性和进取心的协作。其二,武器。武器助人类转守为攻,使狩猎成为常规生存方式,而武器的作用向外也向内,向外打败野兽,向内则弭平了成员间体能的差异。在人类的文明史中,武器是最奇妙的力量。在人类成员的力量对比上,武器的作用不是直线的矢量,而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曲线,即在某个时段它可以弭平双方力量的差异,下个时段会加剧力量的差异,下下个时段再次削弱差异。在大猩猩、黑猩猩乃至野牛的世界中,膂力决定了地位的悬殊和性资源分配的极度不平等。同理,一个赤手空拳的弱者,即便突然袭击,也无力打败泰森——这是动物身体的逻辑,人类不能自外于这一铁律。与之相反,如若都持有武器,一个弱者也可以给泰森极大的威慑,故武器的初始发明,削弱了人类成员攻击力的差距。武器的第二阶段反其道行之,枪炮的发明大大地拉开了其拥有国与冷兵器民族的差距。武器的第三阶段竟又回归:不管常规武器上的差距如何,一旦有了核武,大家在威慑力上几乎又站在同一平台了,故昔日的中国、今天的朝鲜、伊朗对此不遗余力。大猩猩的世界中,多数雄性永远处在外围,看着首领尽享异性,它们中的大多数饱受压抑,是永远没有机会登场的预备役队员。明白了此点,对同性性行为为什么没有被自然选择淘汰的难题将豁然开朗,同性恋有帮助生存的价值:排遣抑郁,操练性交,不然幸运降临时已经不谙此道了。我们的祖先,曾经和大猩猩一样,但自拿起武器合作狩猎时,性资源的分配便将改观。更微观地分析,在狩猎、合作、武器三个因素中,笔者以为,武器是先行的。雌性为幼崽免遭杀戮,进化出的无征兆,瓦解了此前的性垄断:首领看管不住全天候可行交配的成群妻妾,其他雄性增加了偷情的机会。而武器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它力挺膂力弱于首领的男性们去分一杯羹。均摊性资源绝非首领的意愿,动力在多数弱男,一夫一妻是首领与多数弱男间的妥协。弱男们有了性权利和它所连带地位、心理上的变化后,才会有积极的、富于进取心的合作。狩猎依赖于武器与合作,缺一不可。武器对外导致人类与野兽攻守关系中的转化,对内催化了一夫一妻制,进而促进了高质量的合作。武器与成员的协作合二而一,才有了人类伟大的狩猎时代。这一妥协,即一夫一妻制符合女性的愿望。从无征兆中,她们获得的是幼崽不被杀戮;而从摆脱小妾地位转而与单一男人的结合中,她们获得的是幼崽有其生父帮助养育。一言以蔽之,这是第一波民权运动的产物,从此一夫一妻制落脚人类社会。
三种婚制都有久远的历史,分别与多个物种结缘。比较利弊,则互见短长。多偶制与乱交在性选择上更有效,其雄性后代将更强悍。一夫一妻制在这方面逊色一筹,但它削弱了性资源上的激烈冲突,给了成员们更多的平等,在人类这里得以开启以合作为基础的狩猎,实现了一种新的适应。而后人类在文明上的脱颖而出,很可能是因为性资源竞争上节省出的精力所致。
《文明是副产品》,郑也夫/著,中信出版社 2015年10月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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