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的试探——说说几部国产悬疑片

《白日焰火》2014年在柏林拿了奖，而且它颇出人意料地成为一部在国内票房过亿的文艺片（而之后的文艺片无论多大牌多受电影节褒奖，都遭遇了票房扑街的惨状）。这个战绩在当时应该是鼓舞了不少电影人，自此以后，国外早就滋衍多年的一种类型片——涉案悬疑片，逐渐在中国电影上默默涌现，似乎都想借《白日焰火》的一把灿烂焰火，开辟一块中国电影市场的新田园。

从更早的《人山人海》到今年上映的《心迷宫》、《烈日灼心》、《东北偏北》，都可以算是此类电影的尝试，虽然它们背后的诉求大相径庭。

这些电影都穿着类似的外衣，有着类型化的长相，它们没有在电影市场上掀起巨浪强澜，但都试图在一部分对类型片死忠的小众中找到精准的定位和票房。它们的尝试与整个浮躁喧哗的中国电影市场比起来，显得谨小慎微，步步惊心，实可算得上是诚意可嘉。但也许是因为与商业元素的结合实在距离遥远，此类影片远未到兴盛的地步，甚至连生存都显得捉襟见肘。

这些电影的故事基本都发生在远离大都市生活的偏僻之地，常常在边远地区，比如东北、西南、西北的某个小镇、小城或小村里。电影的画面大都粗粝疏阔，有着与精致的都市景致迥然不同的时代感。也许因为黑暗与犯罪是一对天然的好兄弟，这些片子的很多场景都选择了暗夜，更是让影片呈现出浓烈的沉郁之色。对于熟悉“小鲜肉”、奢侈品、海外游的都市人来说，这些场景陌生得好像不是在一个国度里。

而电影的主人公呢，大多都是与主流社会精英人士风马牛不相及的底层人民、边缘人群。他们不是农民，就是从农村里出来的打工仔，最好的，也不过是被现代商业所抛弃的昔日工业城镇小市民。他们当然谈不上有衣服的品味追求，大都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眼神呆直，持着一口当地方言，一眼看去，就是一幅落魄景象。他们挣扎在生存的边缘线上，绝没有更高的精神需求，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吃喝拉撒，和寻求一份能保证吃喝拉撒的工作足矣。他们在环境的裹挟中，几乎都出于本能地做出反应和行动，这些反应和行动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对他们却是理所当然。

当然，这些类似都只是表象而已，证明它们都是小成本制作的类型片。但在表象之外，这些电影其实都有着各自不同的诉求，希望能把更多的视野输送给观众。

《白日焰火》就是发生在一个东北小城里的故事。落拓的失婚警察，因为一次无意过失，后来连警察都当不成了，成了一家工厂的保安，整日醉酒误工，浑浑噩噩。一个洗衣店的女工，因为美貌，而忍受着老板和很多男性的暧昧、骚扰、威胁，却找不到真正的救助者。一个煤厂工人，想保护自己的爱人，却没有钱没有权势，剩下的，只有暴力。

《白日焰火》真正想谈的，是这样一个被现代化所抛之脑后的工业小城市里，一群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他们勉力维生但却依然有压抑不住的欲望与本能，不是什么太大的欲望，不过就是性、更好一点的生活条件、一份更稳定的但也不过是糊口的工作。但在他们自己身上，这些无法满足的小小欲望却足以把他们搅动得暗流涌动、翻天覆地。本质上讲，《白日焰火》的气息是文艺的、情感的，而不是批判的、讲求逻辑的。

影片的男女主角们虽然都更擅长文艺片，但总算都是熟脸，尤其有中性气质的桂纶镁还是不少宅男心中的女神，故事的主体又是“香艳”的掺杂着男欢女爱的连环碎尸案，更兼顶着柏林金熊、银熊两项桂冠，所以本片在票房上涉险取胜，算是为悬疑片在商业上的尝试开了个好头。

《人山人海》的表达诉求明显更宏大。故事是根据真实的社会事件改编的，这也是悬疑片常见的形式。一个贵州山区的中年男人，为了自己被杀害的弟弟，千里追凶，一脚踏入更大的社会，一路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但陈建斌演的这个贵州山区人只是个引子，导演完全屏蔽了这个山区人真实的内心世界，他终日面无表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凶，甚至不管这些行为是否合理合法。导演想反映的，是这个社会的另一面，一个我们平常完全忽视的残酷的世界。从这点上讲，它根本不是真正意义的悬疑片，而更接近于贾樟柯的系列电影。

我们在片子里看到的不是推理、逻辑、侦查，而是吸毒、黑煤窑、假警察、抛弃私生子的女人……这部电影有大部分人难以忍受的沉重、沉闷、沉默，连一点香艳的念想都没有，彻底与商业片背道而驰。

这部电影早于《白日焰火》就获奖了，拿的是威尼斯的银狮奖，但票房却只有区区100万。客观地说，导演和主演都没有任何商业野心，他们万般辛苦，就是奔着拿奖去的，拿到这个票房，也只能说一句，现实就是如此。

《烈日灼心》其实有点像早期喜欢讲兄弟情的香港警匪片，一个有着敏感触觉、不轻言放弃的警察，和几个曾经作恶如今却想回归平凡人轨迹的罪犯，他们没有相遇在抓捕现场，却在日常生活中紧密接触，生出深厚情谊。昔日穷凶极恶的犯人，现在却变得像普通市民一样温良卑微，他们尽心尽力地做着小城里很平凡的工作，的车司机、协警，省吃俭用，拿钱供养受害人留下的一个小女婴。这部电影更多的是悬，而不是疑。谁是凶手，这不是疑问，惟一悬心的是，警察会选择兄弟情，还是法律的正义。故事的最后，这几个罪犯竟然被发现不是真正的杀人犯，这个结局大翻转，也许是要给警察的选择再增加一份拷问的重量，也许是要更符合悬疑片的特质，但因为太匪夷所思而显得十分画蛇添足。

从商业性来看，《烈日灼心》选择了市场上的中坚力量来担当男主角，邓超、段奕宏都是有演技有颜值的良心级明星，更何况还有稳重、有亲和力的郭涛加盟。虽然影片里的爱情元素很狗血，王珞丹的演技也让人忍不住要掩目，但她奉献了一个裸背，再加上吕颂贤和邓超的同性纠葛，最后此片票房过3亿，在商业上可算成功。

《心迷宫》实际是最接近悬疑片本质的一部电影了。虽然也是发生在农村，虽然也是一群最底层的农民，但是电影并没有过多地让观众体会到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不管他们生活得多么前现代，他们只是在展现他们的私心与欲望，被男人醉酒暴打的女人想杀夫，被村长父亲专制管辖的儿子偷偷交了同村女友，小杂货店老板则早就觊觎别人家的媳妇。当然，也许是限于中国国情，《心迷宫》没有科恩兄弟那种阴冷到底，完全不给人性任何翻身机会的一恶到底的狠劲儿，村民们的私心，都被刻画得轻描淡写，矛盾冲突并不剧烈，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两杆大烟枪》似的环环相扣的巧合而设定的。

最后，所有的罪恶几乎都只是念头，而没有来得及实施。惟一真正实施的一桩杀人案，被杀的是人见人嫌的小混混，连自己家的亲属都宁愿他早已死去。这让片子的暗黑气息变得稀薄，结局显得皆大欢喜。

整部电影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局，而且逻辑上没有太大的破绽，这无疑更符合悬疑类电影的特质，完成度相当高。但是因为本片没有大明星大制作，成本只有170万，因为好口碑而勉强收到了千万元的票房收成。如果这个故事的场景搬到大都市中，由我们熟悉的当红大明星们来演绎，恐怕票房就大大爆棚了。

《东北偏北》上映前打着中国版《杀人回忆》的旗号，但是与《杀人回忆》之间隔着孙悟空的一个筋斗云，目测距离是十万八千里。总不能说，因为主角都是有张大胖脸的男胖子，故事都发生在过去的某个有特殊政治意义的时代里，就能相提并论了吧。

《杀人回忆》有对韩国当时的大环境非常克制的批判，有对人性中的恶非常克制的体现，也有对人性中的善非常克制的不弃，这种让人觉得无奈而感伤的现实气息，在《东北偏北》中是荡然无存的。

本片讲的是一桩“文革”刚结束不久后的连环强奸案。受害人的伤害被轻描淡写地撇到了一边，剧情发展想走黑色幽默之路，但影片里的人物各个显得过于正面温情，人与人之间的戏剧冲突几乎完全不存在，所有的黑色荒谬之处只能用“怪只怪当时的刑侦手段太简陋”来推进。刑侦手段落后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靠科技和时间来改变，与人性无关。

导演更擅长的是如何把东北农村拍出明信片的感觉，以及如何把自己与姜文同款的音乐审美标准灌进片子中。看得出，导演对这两点还是很珍惜的，也非常用心有诚意。可惜，对于一部好电影来说，优美的画面和音乐只是配菜而不是主菜，谁会为了你几颗新鲜欲滴的小樱桃而啃下一大块老得掉渣的牛排呢？更何况，现如今诸多的中国商业大片眼里早已没有画面和音乐了，这种电影学院教科书里曾经视为圣经的元素，在小鲜肉电影和段子电影面前，简直被秒成渣渣。

此片票房惨淡是肯定的了。据说本来想请葛优和范伟来当主演的，不知道那样的话，票房还有没有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