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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中的日裔美军:为美国而战、与母国为敌

徐颋
2016-01-16 14:0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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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23日,在夏威夷火奴鲁鲁的日本文化中心,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向来访的法国贵宾致以热烈问候,感谢她为一支二战中的美军部队颁发法国国家最高荣誉——荣誉军团勋章,以表彰这支部队的杰出贡献。

这就是第442团级战斗队,一支日裔组成的美国军队。

奥巴马签署为442团授予国会金质奖章的文件(最右边穿西装者是美国陆军第一位亚裔四星上将,前陆军总参谋长,现任老兵事务部长埃里克·新关)

日裔美国人: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这要从1940年9月14日说起,在欧洲战争爆发整整一年以后,《伯克-沃兹沃斯法案》(Burke-Wadsworth act)生效,美国才开始进行义务兵征召。遍布全国的征兵委员会把征兵通知发到家家户户,包括夏威夷的15.8万和美国本土的12.7万日裔,其中大多数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等西海岸各州,这些家庭的父母们多数是在1924年美国收紧日本移民控制之前来到美国的。

1924年之前,日本政府自动赋予在国外出生的日本人后裔日本国籍。1924年之后,要求他们的父母向日本在当地的领事登记方可入籍。所以不少二代日本移民是有日本美国双重国籍的。美国社会对日裔本来就有很严重的歧视情绪,加之二战临近,美国人更有理由认为双重国籍是不忠诚的表现,日裔有可能在美国与日本开战时充当间谍和第五纵队,进行破坏活动。日裔社团的领袖为了证明自己,号召二代移民向日本领事机关提出书面申请,放弃日本国籍,以示忠诚。1940年8月,日裔美国人公民联盟(JACL)的主席Walter Tsukamoto在日裔集会上公开号召“每一个日裔美国人为了保卫他的国家而献出生命”。1941年8月,他的继任者说的更直白,“我们送去参军的人数就是我们忠诚所在的最有力证据。”

整个日裔社区自豪地挥舞着星条旗和日章旗,唱着英语和日语的传统歌曲,欢呼着“板载”(日语“万岁”之意)和“Good Luck”,把自己的儿子们送去参军。他们希望这样能让那些对他们忠诚的怀疑烟消云散。同时他们也希望日美之间能避免开战,他们的儿子也就不会处在尴尬的境地。

1940年的征兵中,夏威夷有3000人参军,其中一半是日裔或者有日本血统。由于海军、海军陆战队和陆军航空兵都不愿意接收日裔美国人,他们只好去了陆军。到1941年春,在夏威夷的斯科菲尔德兵营已经有一千余名日裔美国人新兵在进行基础训练,西海岸也有同样数目的日裔新兵散编在新兵训练中心。

一名日裔士兵休假回家探望即将被迁往强制安置营的母亲

从公民到贱民

珍珠港事变让日裔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珍珠港的巨大损失让美国人感到震惊和恐惧。一时间风声鹤唳,到处传出日军进攻或登陆的消息,负责西海岸防务的第九军区(IX Corps Area)司令约翰·德威特(John Dewitt)在珍珠港事件第二天接到了35架次日本战斗机来袭的警报,实际上没有一次是真实的。尽管他在给罗斯福总统的报告中承认没有任何一起日裔美国人发动的破坏得到证实,但在他看来,这种暂时的平静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和确定无疑的信号,说明破坏活动是迟早要发生的”。他向总统建议,把日裔美国人从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和华盛顿州的沿海地区“疏散”。

实际上罗斯福总统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命令海军情报部门进行秘密调查。就在珍珠港事件前一个月,一份关于西海岸日裔的报告送到了白宫。这份芒森报告(Munson Report)称:总的来说,“在西海岸不存在什么´日本人问题´”,“大部分日裔是忠于美国的,至少也可以指望他们为了免于被送进集中营而安分守己。”但是也不能排除“有一些日裔会把炸弹绑在腰上,成为人体炸弹”,“如果有间谍活动的话,最危险的在于他们可以在西海岸非常便捷地利用陆路和水路运送人员和物资。”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后,1942年2月19日,罗斯福总统发布了著名的9066号总统令,赋予陆军部在任何指定地点驱逐任何人的权利。美国政府像一战期间美国对待德裔侨民一样,将美国本土的12万日裔不经甄别和审判关进了集中营。其中三分之二是有美国公民权的二代移民。

“牢记珍珠港”:不成功,便成仁

1942年6月12日,从夏威夷国民警卫队第298和299步兵团原编成内被抽调出来的1432名日裔士兵被解除武装,运往加利福尼亚州的奥克兰,以他们为主体成立了新的第100步兵营。被派往100营的白人军官和军士特意受过心理学训练,以便观察他们的忠诚程度。100营的日裔成员中每八人中就有一人受过大学教育。之后的一年中,他们在美国本土的军营中手持木枪受训。每天不仅要面对大强度的训练,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美军的歧视和侮辱。他们不介意被称为“JA”(日裔美国人)或者“Nisei”(二代移民),但是受不了被叫做“Japs”(日本鬼子)。他们不停地问上级,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上战场?

1943年9月2日,以“牢记珍珠港”作为自己的部队格言的100营在北非的奥兰登陆,编入第一支投入地面战斗的美国陆军部队第34步兵师,成为第一支投入地面战斗的美军日裔部队。他们的真正考验是在意大利的卡西诺山防线。在“拼了”(Go For Broke)的口号声中,这些个子矮小的日裔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完全不顾自己的伤亡,让友军吃惊,更让敌人胆寒。由于战功卓著,他们原定为首个进入罗马城的美军部队,但在最后一刻,被命令让给了友军。他们的顶头上司,时任美军第5集团军司令马克·克拉克将军,就是后来在朝鲜代表联合国军与志愿军签署停战协定的那位,在他的自传里回忆道:“100营是第5军最有价值的资产”,“他们在意大利战役中从头到尾都充满了英勇无敌的气概”。

一方面出于战时亟需兵源的现实考虑,一方面也为了给日裔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1943年1月罗斯福总统下令在拘禁日裔的集中营里招募新兵,成立完全由日裔组成的新部队——第442团级战斗队。他的那句“美国精神不是,也永远不是种族主义和血统论的温床”成了直到今天美国日裔仍然津津乐道的名言。甄别测试里最关键的一题是这么问的:“你会不会放弃对美国的忠诚,转而效忠或者服从日本帝国或者其他任何外国政府、势力和组织?”每一个加入442团级战斗队的日裔都以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442团级战斗队的编制包括第552战斗炮兵营,第232战斗工兵连和三个步兵营,满编3800人。在经过一年半的训练以后,1944年6月442团级投入欧洲战斗,100营加入,编为该团的1营。1944年10月底,在法国孚日战役中,442团为了解救被围困的141步兵团1营的200余名美军,付出了800人的伤亡,平均付出三个士兵的伤亡救回一个友军。因为被救的美军大部分来自得克萨斯,所以442团赢得了“得克萨斯拯救者”的绰号。而实际上,442团的日裔士兵绝大部分是佛教徒。

只要看看他们得到的嘉奖就明白这支部队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战争,而且他们的主要部分还只打了一年多时间。第442团在整个二战共获得7次总统部队嘉奖(101空降师也只获得2次、陆战1师3 次)、21枚荣誉勋章(其中20枚为战后追授,整个二战包括战后追授美军荣誉勋章总共只颁发464枚)、52枚优秀服役十字勋章(包括19枚后来转为荣誉勋章,美军整个二战共颁发5千枚优秀服役十字勋章)、1枚优秀服役勋章、560枚银星勋章、22枚军团优异勋章、15枚士兵勋章、4000枚铜星勋章(包括1枚后来转为荣誉勋章)、9486枚紫星勋章(紫星勋章是美军专门颁发给在战斗中负伤的普通士兵的勋章)等。442步兵团的第100步兵营则被誉为“紫星营”。

442团在本土接受训练

日裔情报人员:学好日语,保卫美国

如果以作战勇敢和牺牲精神而言,100营和442团无疑是日裔美军的佼佼者。但是说到对战争进程的影响,可能日裔军事情报人员的贡献才是最大的。

美军情报机构对二战的准备非常不充分,既没有足够的编制人手,也没有丰富的经验。信号情报部门要稍好些,至少有几个监听站,但是面对迅速扩大的战局,也没有足够的日语人才负责监听。1941年6月,与日本的关系日渐紧张,陆军情报局(MID)海军情报局(ONI)和联邦调查局(FBI)的日语专家在康奈尔大学召集七所大学的日语教师开了一次日语教学情况的摸底会议,当时全美国大学里注册学习日语的白人加起来也只有60人。指望民间的力量提供战争急需的日语人才是不现实的了。1941年11月1日,美军情报部门在驻扎在旧金山要塞(今天旧金山休闲公园的一部分)的第四军指挥部里正式成立了第四军情报学校,专门培养军事情报部门的日语人才。负责的情报军官从西海岸参军的1300多名日裔军人中挑选了60人入校学习。

相磯藤雄(John Fujio Aiso)被选中,从原来的部队调到新成立的日语情报学校。他是典型的“别人家孩子”,1909年出生于加州好莱坞伯班克近郊,13岁就当选所在中学的学生会主席,引起了学生家长抗议,校长为了不让一个日裔当主席最后干脆解散了学生会。此事让他成为日裔中的标志性人物,南加州的日裔父母都以他为榜样教育子女。后来他换到好莱坞中学读高中,以最优成绩毕业,荣任毕业致辞者,擅长辩论,但是因为是日本人,被禁止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演讲比赛。在美国和日本的一流大学念过书,1934年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战前,他是独立开业的律师,正准备结婚。一句话,简直是人生赢家。

他进了第四军语言学校后不久,陆军部把服役的年龄上限修改为28岁,这样他就已经超龄,John Fujio Aiso想申请退伍,早日回去与未婚妻完婚。但是他的长官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你的国家需要你”时,他被镇住了,当场表示坚决服从命令。他后来回忆说,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哪个美国人告诉我这是我的国家。

因为很难找到精通英语日语又能通过政审的日裔学员,找到称职的日语教师就更难了。加上年龄成熟,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大头兵John Fujio Aiso成了最有前途的一个。他本来是以学生身份加入日语学校的,一进校就成了助教,首席讲师,后来又当了教务长,一直干到到1945年。整个二战期间,学校共培养了6000多名合格学员,其中85%是二代日裔。除了一些早期学员成为种子教师,大部分学员都在太平洋战区和中缅印战区服役,负责审讯日军战俘,看管战俘营,收集和翻译日军文件,在各级参谋部门,负责高级谈判的翻译,有时还要参与作战。

美军能赢得中途岛海战,击毙山本五十六,拿下菲律宾海战,都有他们培养出来的日裔情报人员的一份功劳。整个二战期间一直是麦克阿瑟将军首席情报官的查尔斯•威洛比评价日裔情报人员的工作“让战争进程缩短了两年”。为了保密,他们的贡献直到20世纪70年代,随着美军二战军事情报档案的公开才公之于众。

克拉克将军为442团授予总统嘉奖饰带

被忽视的日裔女性

而二战中参加美军的日裔女性则更不为人所知。不管是当时,还是今天,她们不仅要像她们的兄弟一样面对种族歧视,还要面对来自家人和社区的性别压力。

她们参加的是美国妇女军团和美军护士部队。主要的工作都是一些接线员、护士这样的后勤服务岗位,一般并不会直接暴露在战火下。她们参军的原因很多,也并不都像男人们那样为了证明什么。有的人是为了希望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帮助自己已经在军中的兄弟早日回来。有些是为了得到离开家旅行或者上学的机会。Chrrey Shiozawa说她1944年加入美国妇女军团是“这辈子最值得的一件事”,后来她用加利福尼亚州政府提供的退伍兵贷款念了大学。她参加了加大伯克利分校的社会工作培训项目,拿到了资格证书,战后成为一名奥克兰社会福利部门的顾问。退休后还一直住在用退伍兵贷款买的房子里。

但是能走出这一步对她们中很多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她们不仅要通过和男性一样的政审和体检,还要忍受集中营日裔社区里的流言蜚语。在集中营里,日裔社区仍然保留了家长制的传统氛围,对那些表现出参军意愿的女孩子,很快会有她们是“性淫乱”的之类指责。或者担心她们走出集中营,进入军营,会成为白人们的玩物。部分地由于她们是分散在各个不同的部队服役,而且人数也非常少。即使到了今天,她们的那段经历仍然被有意无意的忽视。比如夏威夷大学在建的二代日裔移民老兵遗产中心,对她们也没有提到一个字。

一张100营士兵的合影

“每一个日裔老兵的个人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都是我们今天所享受的自由的坚实保障”,文章开头那位太平洋舰队司令的话,也许可以作为这些男女军人二战经历的最好解释。对了,这位司令本人,和他致辞里提及的另外三位嘉宾,一位现任夏威夷州州长,一位原夏威夷州州长和日本驻夏威夷总领事,都是日本人,或者日本人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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