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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的日本少女动漫:公主太憧憬王子,于是自己来当王子
动漫如今已是日本最重要的文化象征之一,而少女动漫作为其中一个类型分支,其形成发展的历程与战后日本的女性主义思潮息息相关。
学界普遍认为,日本的女性主义是在近代以降学习欧美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明治自由民权运动时期,以“民权三羽鸟”之一的岸田俊子发表《告同胞姐妹书》为标志,日本女性主义思潮初生;大正-昭和(战前)时期,市川房枝、平冢雷鸟等女性主义者展开积极的社会活动,《青踏》等女性主义刊物不断涌现;1945年10月,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会晤日本首相币原喜重郎,要求其进行包括赋予妇女选举权在内的“五项改革”,以此为肇端,女性主义在战后日本社会蓬勃展开。本文将以“少女动漫”这样一个特殊的文化产品为线索,对日本战后女性主义的发展脉络进行梳理与分析。
1945~1965年:男人时代里的星火
一般认为,“少女漫画”这一概念始于1955年的“常盘庄茶会”。当年7月,手冢治虫、石森章太郎等9位知名漫画家在东京都高田马场常盘庄进行了一次会谈,赤冢不二夫回忆道:“这个茶会很偶然,我们并没有什么提前的安排,大家只是像往常一样凑到一起谈心。”在这次会谈中,手冢治虫提出:“市面上的漫画多被男孩青睐,其中充斥着男孩子的趣味,而在女孩子的市场却被冷落……要考虑到画一些专门给女孩子们看的作品”。这部“向女孩子献媚”的漫画,便是《蓝宝石王子》。
《蓝宝石王子》又名《缎带骑士》/《骑士公主》,1953年于《少女组》杂志开始连载,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人未出世之前,皆由神决定性别,由于一位天使的失误,一个“拥有男孩心的女孩”诞生了,神惩罚其落入凡间,取回这女孩所拥有的男孩本性的心。这个“拥有男孩心的女孩”便是银国的公主蓝宝石,为了保护国家,她女扮男装化作王子,同权臣杜纳明展开争斗,而与邻国王子的感情纠缠亦让她无比苦恼。种种缘故,使得蓝宝石的女儿身被识破,并身陷囹圄。逃狱后,森林中出现了一位神秘英雄——缎带骑士。
这一作品产生,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终战”以降,美国占领当局主导的、日本政府协助的“战后改革”展开,随之而来的便是妇女地位的提高。
在政治方面,1946年4月10日,日本女性第一次行使选举权。人们曾预想妇女投票率不会超过半数,而实际上66.97%的有选举权的妇女参加了投票。在这次选举中,79 名女性候选人中选出39人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代妇女众议院议员,妇女当选率之高,在当时世界上也是少有的现象。
在经济方面,女性为日本“拥抱战败”付出了巨大的贡献。面对着战后累累的废墟,日本民众迅速振作起来,正如吉田茂回忆那般“举国一致开始建设新的社会”。在最初的十年里,大量的女性进入到工厂、企业,“全职性质的女性”在女性总体中所占的比重大量增加。
政治与经济地位的提高,带来了其文化产品的诉求,正如《女性公论》1951年所言:“近之形势,女子之地位大有提升,选举权利之落实,经济收入之增加,已不言而喻,其他诸多诉求,亦必将在不久之未来成为现实。”可以说,以手冢治虫为代表的的漫画家们洞见到,女性作为一支日渐独立并不断壮大的群体,亦将成为是漫画这个“文化产品”重要的消费群体。
然而,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少女动漫的创作主体依然是男性。1965年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1965~1985年:女性地位的提高与少女动漫创作主体的置换
承上所述,继《蓝宝石王子》之后,女性向漫画的创作蓬勃展开,而专门刊载此类作品的杂志亦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最有代表性的有:《Nakayoshi》(1954年讲谈社)、《RIBON》(1954集英社)、《玛格丽特》(1963年集英社)、《少女COMIC》(1968年小学馆)、《花与梦》(1974白泉社)、《LALA》(1976年白泉社)等。
除了专题杂志的普及之外,女性向漫画的创作主体也逐渐完成了新老交替。在最初的十余年里,少女漫画家的主体构成依然是男性,正如高桥留美子说道:“过去的作品主要是基于一种‘男性对作为异性的女性心理的好奇与臆测’”。1966年之后,所谓“昭和二十四年组”(“花之二十四年组”)的少女漫画家们开始活跃在日本社会,并发展为一支重要的文化创新力量。狭义的“花之二十四年组”,指的是參加萩尾望都、竹宫惠子两人组织的“大泉沙龙”的女性漫画家(萩尾望都、竹宫惠子、大岛弓子、木原敏江等)。广义的“花之二十四年组”则是泛指于1949年左右诞生的那批“婴儿潮”少女漫画家们。大岛弓子曾回忆道:“当初开始画漫画,只是因为身边的朋友喜欢看,但是大家似乎又总是对杂志或者电视上的那些作品抱有一种莫名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感”,恰恰反映出在女性自我意识在“动漫”这一新生的文化领域内的觉醒。女性创作的漫画作品不断涌现,如《迎风展翅》(山岸凉子)、《网球小甜心》(山本铃美香)、《玻璃假面》(美内铃惠)、《尼罗河的女儿》(细川容智子)、《有闲俱乐部》(一条由加利)等等,而其中最具代表性、对后世影响最大的的,则是《凡尔赛玫瑰》,在日本漫画史中,它与手冢治虫的《怪医黑杰克》、永井豪的《恶魔人》并称为20世纪70年代三大杰作。
1972年,《凡尔赛玫瑰》在《玛格丽特》上开始连载,作品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1775年12月25日,一个贵族世家的第六个女儿诞生,由于其出生时嘹亮的哭声、以及家中一直没有孕育男孩,杰尔吉将军决定将她作为女孩抚养,并起了一个男孩化的名字——奥斯卡。1769年,奥地利与法国为了平息两国之间的战争,决定将年仅十四岁的奥地利公主玛莉·安东妮德嫁给法国皇太子路易·欧丘司特,奥斯卡被父亲要求担当宫殿侍卫队的队长,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之中保护公主的安全。在之后的宫廷生活中,奥斯卡与玛莉双双爱上了瑞典青年菲尔逊,菲尔逊爱着玛莉,而奥斯卡亦忽略了青梅竹马安德烈的爱意。路易十五驾崩后,路易十六登基,法国局势亦愈发困难。数年后,菲尔逊自美国战场归来,兴奋的奥斯卡“唯一一次穿上女装,期待与爱人共舞”,却被识破,此后,她自请转任层次较低的法国卫兵队部队的中队长,与安德烈共同经历了“裘迪尔求婚事件”、“暗杀西班牙公爵事件”、“贩枪事件”等等一系列变故,两人的心亦越发接近,她也终于决定抛弃贵族身份,带领部下参与到革命的大潮之中,1789年7月14日攻占巴士底狱战乱中,这对爱人为了正义献出了生命。
与选择了“虚拟梦幻王国”的《蓝宝石王子》不同,《凡尔赛玫瑰》以波旁王朝末期-法国革命为时代背景,描述了一位名为奥斯卡的少女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她如同一朵带刺的玫瑰,美丽而坚强,不断寻找着时代的宽恕与自我的认同。
1974年9月,《凡尔赛玫瑰》舞台剧上演,主人公奥斯卡·法兰索瓦高呼“女性不应当逊色或是屈从于男子”——作品中的“解放”与“平等”这两个关键词,已然是日本乃至世界女性的呼声。次年,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召开,通过协议《关于妇女的平等地位和她们对发展与和平的贡献的宣言》,其中写道:男女的人的尊严和价值平等,男女权利、机会和责任平等。
1985~2000年:新媒体时代女性主义与少女动漫的同步转型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降,随着产业结构的转型、社会形态的变化与新媒体时代的到来,日本的女性主义思潮从“总论”走向“分论”,而“少女动漫”也呈现出多元化发展的态势。
新的女性主义思潮主要从三个展开。其一是延续战后女权斗争的成果,进一步强调男女平等地位的重要性,正如驹尺喜美在《魔女的论理》一书中指出:“在看待社会时,女性的视点有时要重于男性。”其二是进一步反思社会对于女性与性别认知的“异化”,最具代表性的理论书籍便是《国民想象力中的“女”》。其三是与女性研究相呼应,开始重新审视“男性气质”,《日本文学》1992年出版的《特集: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男性形象》可谓是其开端。
如果说女性主义思潮内部不断涌现的新要素为少女动漫的创作提供了其他的视角,那么,新媒体(尤其是数字传媒)的出现与发展,则为日本少女动漫提供了新的展示平台,继漫画·广播·舞台剧时代以后,动画·影视剧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借助传统的纸质媒体与新生的数字媒体,日本少女动漫创作在数量上再次“跃进”,并涌现了诸如《不可思议游戏》(渡濑悠宇)、《一吻定情》(多田薰)、《美少女战士》(武内直子)、《花样男子》(神叶尾子)这般销售百万以上、引发东亚各国青年群体关注的文化产品。而其中最具时代意义的,莫过于CLAMP的《东京巴比伦》与BE-PAPAS的《少女革命》。
1990年,《东京巴比伦》漫画刊行,旋即推出真人影视剧与动画,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作品连载于新书馆的《月刊ウィングス》,与传统少女向作品“描述浪漫的梦”不同,此次创作,将社会问题纳入到了框架之内,以神话传说为为背景,结合沿海公路兴建计划、都内的治安恶化与杀人案频发等诸多当时社会的状况,作品已然跳出了“女性向”这一框架。以《东京巴比伦》为标志,女性主义文化产品的指向已不再仅仅只是女性,其所表达的,也不再限于女性权利的彰显,正如剧中角色皇北都所言,“如果世上人人平等的话,地球就不会有这样的发展了”——不再仅是女性的诉求,而是借由女子之视角、讲述男子女子共同的故事,进而表达超越性别的、人类共同的“巴比伦之梦”。
如果说90年代之前的女性主义是在进行一场经济政治层面的革命,那么在90年代之后,其所进行的乃是一场社会革命——而1997年上映的动画《少女革命》,便成为了这一“转型”最为有力的注脚。没有哪一部少女动漫,能够如同《少女革命》,造成如此深刻的社会影响,亦无哪一部少女动漫,能够如同《少女革命》,如此透彻地表达关于性别的诉求。作为一部动漫,它被赋予了太多太多的隐喻与内涵,就如同背负着十字架弯腰前行的圣徒,反倒让我们无法看清它本来的面貌。
1997年4月2日,在《少女革命》的第一集《蔷薇的新娘》于东京电视台首次播放,从而开始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等待王子的小公主……可是公主太过憧憬王子了,因此决定自己也要来当王子”——不同于《凡尔赛玫瑰》中奥斯卡“男扮女装参与军队”的“设定”,天上欧蒂娜是在一个“普通的”校园里,自觉地穿上男装并“扮演”(“期待”)着王子。而天上欧蒂娜内心中对于自身是“公主”还是“王子”的斗争,乃是贯穿全篇的主线,不愿意放弃成为公主,欧蒂娜才会无比热切的期待着王子的出现以至于败给了冬芽,不能够放弃“女”的属性,欧蒂娜才会多次流露出少女的懦弱与迷茫。监督几原邦彦通过诸多隐喻性的符号以及对“徘徊在男女之间的”主人公天上欧蒂娜形象的塑造,将日本女性主义思潮讨论到所有问题——女性自主意识的形成、男性与女性的相互认识、个体的性别认知、社会对于性别的塑造等等——进行了完美的阐述。
在故事的最后,天上欧蒂娜“消失”了,而正如学生会成员间的对话那样:“曾经有个勇敢的人,他(她)帮助了我们,但是,似乎,我们现在无法记得他(她)。”欧蒂娜打开了棺材,承担了“世界的恶”,被无数利箭穿透,但这种牺牲并没有随着“遗忘”而失去其意义,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桐生冬芽与妹妹得到了救赎,西园寺荚一守护了自己的友谊,有栖川树璃的虐恋获得了拯救,熏干终于逃出了自己用音乐编织的与妹妹的梦境。女性主义思潮就如同天上欧蒂娜一般,以反抗为始,逐渐影响并融入这个社会,并最终形成了一个性别平等的、赋予男性女性以真正自由的世界。
而在步入21世纪后,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与全球化步伐的加快,日本的女性主义思潮及文化创作再次嬗变,对于性别的讨论远未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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