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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李天纲:康有为怪异的“孔教”主张拖累了维新变法

澎湃新闻记者 黄晓峰
2015-11-29 10:23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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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1912年10月,康有为授意其学生陈焕章在上海成立了孔教会,以“昌明孔教,救济社会”为宗旨。1913年9月24至30日,第一届全国孔教大会在曲阜召开。同年10月,在《天坛宪法草案》中,孔教差一点成为国教。但孔教会成立之初,就遭致多方的反对和批评。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孔教会迅速衰败。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系李天纲教授在谈及孔教会的兴衰时指出,康有为、陈焕章的孔教会是力图成为国家宗教的新兴宗教,并不是传统的儒教。在“世俗化”和“多元化”的世界潮流中,逆势而动,抱定了国家主义的宗教路线,那就是死路一条。

由于访谈原文篇幅较长,分为上下两篇刊发。此为上篇。

李天纲

孔教会建立的基础是什么?为什么康有为要搞孔教会? 

李天纲:辛亥革命前十几年,康有为就想定道统、建教会,当教主了。《新学伪经考》(1891)和《孔子改制考》(1898)蕴藏着这个想法,学界就已经风传。1898年“百日维新”之前,章太炎从上海到武昌去见张之洞,梁鼎芬探问他:康有为办《时务报》,是否有当皇帝的想法?章太炎说:“只闻康欲作教主,未闻欲作皇帝。实则人有帝王思想本不足异,惟欲作教主,则未免想入非非。”这是一句要命的话,虽然戳了康有为的“素王梦”,点了他急急乎欲为帝王师的命门,却也暴露了章太炎的革命思想,从此双方只能分道扬镳。

要问孔教会的社会基础是什么?按康有为的回答,就是以此来实现“保国、保种、保教”。杜赞奇教授最近写了一本《全球现代性的危机》(The Crisis of Global Modernity),提到康有为的孔教会是要用“宗教革命”(韦伯式的新教伦理)的思路来救中国,我觉得可以商榷。康有为的意图主要不是提倡新教“个人主义”,而是如朱维铮先生点明的那样,他是儒家“原教旨主义”(见《〈新学伪经考〉导言》),还有就是华夏中心论的“民族主义”。康有为的怪异思想有没有社会基础?当然有!甲午战败以后,清政府遭遇空前的危机。大家心里清楚,危机的根源在于“变法”陷入僵局,无法推进。但是,这不能说,说了也没有用。于是士大夫借日本的崛起、扩张来说事,渲染西方的军事、政治、文化,乃至宗教上的威胁,用“瓜分豆剖”的“狼来了”故事吓唬清政府快快改革。康有为的“三保”说法并不确实,英、法、美、德的基督教传教士并未对中华文明横加摧残;日本军部宣称与中华“同文、同种、同教”,却蓄意攫取了清朝大片领土。还有,清政府能否代表三千年的中华文明?这些问题很复杂,到底是谁在灭绝中华?吊诡得很!但是,简单和排外的“民族主义”舆论容易流传,大家都喜欢谈论。

康有为认为:中华之宗教,就是“孔教”。“孔教”想囊括中华文明,但实际上它区别于儒门其他学派,既非周公之礼教,也非程朱、陆王之性理,更非汉学之考据,而是“孔子改制之圣法”(《新学伪经考》)。康有为的尊孔有两个要点,一是以为孔学即儒学;二是还应该把孔学建立为孔教。这两个要点,当时大部分人都很难同意,把儒家按照西方宗教的样式组织起来,太偏激了。“孔学即儒学”,这一点还有廖平在说;但是要建立“孔教”,他当教主,就是康有为的个人发明。这个“孔教”,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祠祀”、“祀典”、“六艺之教”、“性理”、“考据”等综合性的儒教体系,而是“耶稣教”那样的现代宗教,有教堂里的庄严隆重、香火缭绕,这就是章太炎嘲笑的“想入非非”。

康有为是不是放弃了君主立宪?辛亥以后他放弃了帝制的想法吗?

李天纲:康有为没有放弃帝制梦,他坚持走君主立宪的道路,而且还是政教一体的帝制。一个例子,就是他参与了1917年张勋复辟,并且把孔教会作为资本。康有为主张立宪,想模仿英国的君主立宪制,但帝制是前提。这个主张在戊戌变法之前都还能接受,清朝真正地做一些政治体制改革,南方的汉族士大夫或许还能支持保留帝制。但连续经历了甲午、戊戌、辛丑和辛亥,再把一地鸡毛的清廷扶起来,早已不得人心,这想法很虚幻。康有为自以为得计,以为中国历来的帝制当中,没有一个能够统摄政治、管理教化的教会,孔教会正好可以收拾人心。如此一来,中国就可以像欧洲国家一样有一个教会,这个教会既对民众实施精神管理,又支撑帝制。他理解的先进国家是这种模式:既是帝制的,有一个“虚君”做国家元首;也是教会的,有一个“教主”(素王)管理道德。

按康有为的“保教”理论,这个教会必须来自本土宗教。儒、道、佛教落后,不及西方宗教那样的现代,需要“改制”出一个现代教会,变成现代宗教,才能救中国。欧洲的现代宗教,是马丁·路德宗教改革(Reformation)的结果。康有为主张模仿基督新教,建立现代国家,按梁启超透露出来的说法,就是“侪孔子于耶稣”,改造儒教为孔教,康有为的角色就是“中国的马丁·路德”。

康有为在戊戌变法之前就有心建立教会,但百日维新不及实施,“孔教会”是在辛亥革命以后才开始弄的。康有为的“宗教改革”模式,是从他自己心目中的“西方”套用过来的,和他早年的游历有关。康南海坐轮船招商局的汽船,走海路,经香港,到上海,比内地举子多看了一点“西洋镜”。在上海的四马路(今福州路),他先吃花酒后买书,一边批判西方列强,一边享受十里洋场。看到林乐知办的《万国公报》、丁韪良编的《万国公法》,大有触动。新教传教士的说辞,对他造成了一种印象——即西方的民族国家仍然是由教会领导的。事实上,十九世纪后期,尤其到了二十世纪,无论是新教教会还是天主教会都逐渐式微,被挤出公共空间,失去了传统的社会影响。教会固然还是存在,但在“政教分离”(Separation)的格局中,宗教和信仰世俗化了。康有为知道光绪皇帝的师傅翁同龢为开始“变法”,会见了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 1845-1919),准备接受他的“安民、养民、教民、新民”的“四民说”。所谓“安民”、“养民”,就是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所谓“教民”、“新民”,就是国家通过教会与民众建立联系,管制、教育民众,这样便需要一个国家宗教(state religion)。受此消息的鼓舞,康有为更加坚定了“国家宗教”和“政教合一”的想法。辛亥革命以后,他没承认失败,仍然坚持这个独特的社会理想,一心想当教主,兼任帝师,非常固执。他的学生梁启超,“流质多变”,识时务地去社会上搞政党政治了。康有为被动地接受立宪,也赞成建立政党,但他反对共和,最热衷的还是宗教改革,要搞“孔教会”。他认为既然基督教主导了西方的现代化,中国人的儒教更新运动也必须这么干,这是他搞“孔教会”的主要原因。

孔教会出现,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可以说是一个契机,即民元以后的“信仰危机”。辛亥革命以后,中国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信仰真空。革命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危机,清朝的突然倒台,导致了社会信用体系的崩溃。皇帝没有了,衙门换人了,民国以后法律上人人平等,伦理规范如何建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的伦理关系如何调整,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伦理、政治失范,不知道如何处理,于是又把问题归结到“宗教”。伦理和宗教有关,但宗教不止是伦理。当时的中国人没有现代思维,不太区分信仰(faith)、信念(belief)、信任(trust)和信誉(credit)之间的差别,反正都是“宗教”。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宗教,要把宗教给请出来。1914年,马相伯有一次以“宗教在良心”为题目演讲,说:“数年以来,社会上莫不疾首相告曰:风俗浇漓,纪纲废弛,世道人心,大坏大坏!关心国是者思从而补救之,以为非有宗教不可,遂殷殷相劝,大声疾呼曰:提倡宗教!提倡宗教!……宗教一事,乃成一如火如荼之问题!”马相伯是天主教徒,系统地学过神学,当时在北京任中华民国高级政治顾问,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

还有第三个原因,孔教会借助了宗教热,革命党也在谈宗教。章太炎接续谭嗣同“以心挽劫”的思想,用信仰精神来激励汉族人的种姓意识,焕发斗志。这和康有为是不一样的,康有为建立“孔教”搞立宪,是自上而下保大清;章太炎“建立宗教”,是为了激发革命热情,是自下而上闹革命。1906年,章太炎发表《建立宗教论》,不是建立儒教,而是要重建以唯识论为基础的现代佛教。后来“人间佛教”就起来了,佛教参加了从辛亥革命到抗日战争的一系列社会运动,都是站在老百姓一边的。儒教就死掉了,因为它站在了官方立场。

康有为

那么康有为有没有个人的政治目的,是否仅仅局限于做一个教主?

李天纲康有为不是没有公心,但是在公心下藏有一个大的私心,他亟愿把清朝的维新事业打上康氏印记。长素先生一直很有家国情怀、天下抱负,还有不少关于人性的遐想,后来见于《大同书》。但是,他标榜“今文经学”,喜欢搞“六经注我”。有所发明以后就固执己见,久而久之就把自己封闭起来,想象出一个世界。清代学者戴震曾说:“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做学问不要被别人蒙蔽,也不要“以己自蔽”,发明了一套,又把自己给绕进去。康有为在“孔教会”问题上有点戴震讲的“以己自蔽”。这一私心,曾被章太炎识破,他自己得意之时也向门徒透露。1912年7月30日,康有为在《致仲远书》中说:“凡自古圣哲豪杰,全在自信,力以鼓行之,皆有成功,此路德、贾昧议(加尔文)之举业。及遍国会,成则国会议员十九吾党,至是时而兼操政党、内阁之势,以之救国,庶几全权,又谁与我争乎?”你看!康有为的“帝制梦”、“教会梦”,其逻辑就是梁启超充当执政党的党魁(当时梁启超有意回归师门),自己俨然教主(如“路德、加尔文”)。按他对西方宗教的理解:信徒成为党员,党员服从党魁,党魁又服从教主,一个循环之后,教主通过执政党控制的议会、内阁,达成了对国家政权和社会组织的全控制。这不是典型的“政教合一”架构吗?

“公心”还是有的,那就要说康有为的改革主张。朱维铮先生曾揭露康有为在学品上的不可靠,剿袭他说、倒填日月、矫造圣旨,但从不否认他是一位“变法家”,朱师说“康有为披着古装演新戏,也是人所共知的”。朱师认为:“康有为一面发誓忠于‘宋学义理之体’,一面宣称讲究‘西学政艺之用’,显得自相矛盾,但倘若注意他将西政与西艺混为一‘用’,则不难了解他的‘微言大义’何在。”朱师是说,在“中体西用论”排斥西方政治体制的时候,康有为把“西政”也放进来作为“用”,明显是一种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朱老师说得非常准确,毫无疑问,康有为是一位有影响的变法思想家。有人说康有为是“保守主义者”,我们倒认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位激进的“西化派”。康有为的老师朱一新揭露过:这是在“阳尊孔子,阴祖耶稣”。康有为固执己见,“孔教会”后来就是循着这条“维新”路线走的。“维新”没有问题,问题是“政教合一”的主张。

中华民族的现代国家建设,是否真的要建立“国教”,采用“政教合一”的模式? 除了章太炎,知识界各方面对成立孔教会的看法如何?

李天纲:赞同的“孔教”主张的有几个,如夏曾佑、王闿运等,都是“今文经学”一派的。夏曾佑,杭州人,他延续清末各派“宗教改革”的想法,在《中国历史教科书》(1902)中说:“千古之国教,此其所以有待于孔子欤?”辛亥革命以后,夏曾佑担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支持康有为的“尊孔”、“读经”、“国教”主张。王闿运,湘乡人,曾在四川尊经书院教书,那里是近代“孔学”和“今文经学”的地盘,廖平是他学生。“戊戌变法”的时候,大部分士大夫,包括张之洞、李鸿章,甚至西太后,对搞维新都还是赞成的。但是,大家对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以及孔教会主张,都是摇头的。所以,如果说康有为扭曲、怪异的“孔教”主张招致反感,拖累了变法事业,也是可以的。

后来,康有为被认定为“仁人志士”,就很少人批评了。其实,大家并非反对康有为搞维新,而是不满他曲解学术,刘师培说他“颠倒群经,以申己见”。康有为建立“孔学”,采用了《公羊传》经学,甚至是一些纬学,如《演孔图》说“孔子是黑精转世”,以此来建立天启式的“孔教”,这是“非常异议可怪之论”。儒学正统在董仲舒和纬学时代,确有“天人感应”的说法,但在孟子“心性论”兴起之后就很少了。西方宗教讲天启,人通过神媒可以和上帝沟通。中国思想的“天启”传统被宋明理学切断了——尽管民间儒教、道教、佛教并没有中断。为了激活孔子,拟作耶稣,康有为在“经学”里讲“微言大义”,甚至把“纬学”中的神迹也恢复了。“孔教会”需要把孔子树为一个神人,不单单是圣人、哲人、贤人。然而,清末的汉学仍然很强大,以章太炎为代表的古文经学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康有为强调“六经注我”、“微言大义”;章太炎、刘师培等学者主张“我注六经”、“六经皆史”,寓经论于史实。章、康两派的古、今文经学,不但有“革命”、“保皇”之分,学术也是判然门户。

那么,除了今文学家,当时就没什么人支持他的孔教会了吗?

李天纲:康有为受了自己的蒙蔽,他的逻辑是这样的:中国的现代国家建设,一定是宗教改革引导文化、教育、政治、经济和世俗制度的改革,宗教革命不是社会变革的一部分,而是它的灵魂。去年夏天我们请杜赞奇教授来复旦一起讨论中国宗教,他也认为:康有为的“孔教会”是把儒教改造为“国教”(there was also an effort to transform Confucianism into a national religion),与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神道教改革如出一辙,不过是五四运动打断了这个进程。“打孔家店”的言论,对儒教的伤害确实很大。“五四”以后,章太炎、梁启超、胡适、陈独秀、钱玄同、鲁迅、周作人、许寿裳等人都不再支持搞宗教改革,甚至都不愿意谈宗教问题,说“中国没有宗教”。

大家对孔教、儒教不感冒,一方面是因为1900年的义和拳借儒、道、佛教“反洋教”,酿成奇祸,本土信仰一时变得很负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1914年“孔教会”推动“读经”、“丁祭”、“祭天大典”,又搞得人们大倒胃口。所以,说“五四”时代的“新青年”才开始厌弃儒教,这也不客观。事实上,上一代的学者对孔教已经很不耐烦了。有一个例子,1914年袁世凯任命他的两位高级政治顾问马相伯、章太炎仿照“法国科学院”(L'Academie Francaise)筹建中国科学院。马、章两人定名为“函夏考文苑”,邀请严复、梁启超组成四人小组,共同拟定候选院士名单。初选名单包括了沈家本等十九人,而很有影响的夏曾佑、廖平、康有为,因为“尊孔倡教”被大家认为“妖妄”,不予接纳,“说近妖妄者不列,故简去夏穗卿、廖季平、康长素,于壬秋亦不取其经说”。夏曾佑和章太炎是同乡、同志和朋友;夏曾佑和严复是在天津办《国闻报》的同事。因为他们以经说缘饰社会,以经义干预政治,马、章、严、梁筹备“函夏考文苑”,就不带他们玩。

康有为为什么要建孔教,而不建儒教?

李天纲:问得好!孔教不等于儒教,这个一定要分清楚!儒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宗教,孔教则是清末的发明。以“孔教”代替儒教,这是康有为、廖平等人的主张。清代学者称儒学,基本上是讲“周孔之教”,周公制礼作乐,孔子述而不作。孔子之前有周公,再往上还有尧、舜、禹、汤、文、武。唐代以后,心性论兴起,儒学转为以孟子为主,周予同先生讲唐宋以后有“孟子升格运动”,在“孔孟之道”中,“亚圣”孟子的作用超过了孔子,因为是心性论嘛。到了清代,章学诚提出,儒家思想不该是“孔孟之道”的心性论,而应该是“周孔之教”的典章制度,孔子的作用又慢慢上升,清代的经学运动有这样的趋势。

然而,近代孔学、孔教的成型,还是廖平、康有为的“变法”的结果。1902年,廖平著《知圣续篇》,认为“六经”是孔子所作,他用来“托古改制”,这样就把孔子在经学史上的地位以“变法家”的身份凸显出来。周代的儒教,总为“六艺”,含礼、乐、射、御、书、数,即华夏文明中的祭祀、崇拜、文艺、体育、天文、数学等。清末的孔教,则以“今文经学”为主,讲枯燥的神学道理,“空言垂教”,一味地“微言大义”。儒教的悠久传统就任由康有为蘸着一点“西学”笔墨来涂抹,一切自由的思想都要在“经学”的窠臼内来发挥,这个很糟糕。我认为:清末民初的“孔教代儒教”实践,对当代儒学、儒家、儒教的更新运动都不是一件好事情,不值得去继承。

清末民初的“孔教”运动,还受到了一些欧洲汉学的影响。来华耶稣会士传播中国文化,他们喜欢孔子的伦理思想。利玛窦翻译“四书”,后又有耶稣会士陆续翻译“五经”,都认为是孔子的作品。他们把“儒教”一词,故意译成“孔夫子学说”(Confucianism)。今天的学者觉得很不对劲,已经改译成“Ruism”。耶稣会士介绍孔子的“仁”、“礼”等学说,把他作为哲学家、伦理学家、政治学家。拉丁文《中庸》的书名就翻译成了“中国的政治-道德学说”(Sinarum Scientia Politico-Moralis, 1667)。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 1623-1693)的《中国哲学家孔子》(1687)是第一部向欧洲详细介绍儒家的作品,也是让孔子来代表儒家。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情况?很简单,欧洲的思想启蒙运动需要一种新的伦理学,自然就把孔子讲的“仁”,往“变法”(reform)、“天道”(nature law)上去理解。到了十九二十世纪,传教士、留学生又把欧洲汉学的说法带回中国,在《中国丛报》《万国公报》等刊物发表,对孔子代表的儒教又赞美了一遍,赞美的是伦理制度和礼乐章法。中西文化交流形成一个“循环的诠释”,儒家思想就这样被限定了。西方学者中像黑格尔那样贬低中华文明的是少数,但是定向的赞美确实也限定了儒家思想。

康有为读过一点西书,知道西学也“尊孔”,溜滑着走了下去。廖平也是这个思路,他写《知圣考》《孔经哲学发微》,就是设法把儒家归结为孔子思想,再嫁接到西洋道德伦理上,用来改造中国社会。康有为在《孔教会序》中说:“中国立国数千年,礼义纲纪,互为得失,皆奉孔子之经。”中华文明比孔教丰富得多,孔子前后,就有老子、庄子、墨子等“诸子百家”。即使孔学内部,“儒分为八”,还有子张、子思、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孙氏、乐正氏之分。孔学是儒教的一脉,不是全部,不能相互侵凌和替代。康有为的孔学观点,是一家之言。以一己之学,建立一个新兴宗教——孔教,章太炎说是“想入非非”,梁启超也说“非常异议可怪”!

康有为利用《天坛宪法草案》让儒教(孔教)差一点成为国教,“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是对国会施加影响造成的吗?

李天纲:信仰入宪,是孔教会的诉求,但不是现代国家的做法。中国文化原本是有宗教的,儒、道、佛都有完整的祭祀崇拜、寺庙宫观、灵魂学说和伦理体系,也是宗教啊。加上外来的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犹太教……现代宪法只要承认“信仰自由”、“众教平等”,就可以了嘛!康有为觉得不够,或者说不灵。中国宗教不太重视经典(canon)、神学(theology)、教会(church)和教义(dogma),基督教有的这些东西,康有为都想要,他要借助国教运动,把改造过的“孔教”加进去。所以,围绕着中华民国宪法的修订,定孔教为国教的争执非常激烈。当时袁世凯在南方找了两个高级政治顾问,一个是章太炎,一个是马相伯,主要是负责制定《天坛宪法草案》。马、章两人都是民国元勋,章太炎1905年写了《中华民国解》,奠定了“中华民国”的国号;马相伯带领江苏士兵攻占南京城,袁世凯在朝鲜认他做老师,就把这两位尊为高级政治顾问。袁世凯基本上尊重清末的宪政改革,包括六部的改造,学制、军队、商会、咨议局和地方自治的改革,以及政党选举,他是接受的。他的私心就是还想当皇帝,隐衷就是:我行立宪,你们就让我当皇帝吧!

袁世凯的皇帝梦,和康有为的教主梦,理论上是可以配合的。双方不算是一拍即合,因为康有为还对外宣称他藏着光绪皇帝的衣带诏,他心目中的皇帝仍然是清帝。但是,二拍即合的情况是发生了的。考证发现:马相伯实际上主持了《天坛宪草》的制定,他是反对“政教合一”的。马相伯的“经学”造诣,章太炎承认,他们都反对在宪法中规定尊孔读经。1913年10月31日,众、参两院负责起草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完稿,因为是关在北京南郊的天坛完成,史称《天坛宪草》。《天坛宪草》没有规定国教,其中第四条规定“中华民国人民,于法律上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别,均为平等”,表现了现代国家的“宗教平等”理念。但是,该版本宪法草案的第十九条,却在“中华民国人民依法律有受初等教育之义务”之下,多加了一句:“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把“孔子之道”立为“大本”,这是夏曾佑的教育部和康有为的孔教会,利用当时的宗教热,对国会施加影响的结果。把孔教以“国民教育”的名义,植入宪法草案,而其他宗教,如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并没有同等的地位。由于第十九条附加了可疑条款,儒教有成为国教的可能。此后,孔教会很兴奋,陈焕章随之向袁世凯上书——《请定儒教为国教》。

马相伯、章太炎反对“经世致用”,反对“政教合一”,更反对把这两者落实到皇帝、教主身上,导致“君师不分”。康有为的“经世致用”,是用经义来比附政治,靠政治推行教义,这种“德政”,朱维铮先生总结是“学随术变”。科举时代,“四书五经”有权威地位,“学随术变”的做法虽是无聊,却很有效。宪政共和以后,康有为还坚持这种做法,就引起很多人的反感,尤其受到了南方共和思想的抵制。马相伯、章太炎身在北京,行动并不自由,但他俩坚持发表意见,抵制“定儒教为国教”。马相伯在《书〈请定儒教为国教〉后》的演讲中说:“与谓孔子为哲学家,为宗教家,宁为孔子为社会学家。”也就是说,学者已经不承认“孔教”有宗教性了:一个世俗化透顶了的孔子,绝难成为耶稣那样的人物。马相伯还说:“今日欧洲各国,若法、若奥、若德等国,纷纷逐出学校中之耶教,置诸学校之外。”这又是说,学者们都已经了解到,康有为模仿的“政教合一”之“国教”,在欧洲宪政民主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对于“暗窃西方”的孔教会来讲,这是釜底抽薪。

他们对现代政治和宗教的关系分得很清楚。

李天纲:清末民初学者对宪政、民主、自由、自治的理解很深入,分得很清楚。我们低估了清末学者对西方宪政、对现代社会的理解,现在很多地方不及他们。现代社会的法治运行体系、宪政制度、政党政治,从1860年代就被学者研究。你看看马相伯、章太炎、梁启超、孟森、张君劢、黄炎培这一批人的言行,表述非常清晰,行动非常敏捷,成就真是不小。他们参与清末民初的宪政改造运动、地方社会建设,还包括他们对于中国宗教的认识,我们都不能低估。

朱维铮先生做了《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大同书》的校注,对康有为的整个思想脉络非常清楚。朱老师说,他不是因为喜欢才研究康有为,而是不喜欢才研究。1980年代的时候,几个北京的学者朋友,就说朱老师“和康有为杠上了”。相对而言,朱老师比较倾向于章太炎。章太炎在学术上也有不少失误,可是他力图在政治争论中保持“实事求是”的学风,难能可贵。章太炎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现出基本正确的主张和立场。这不但是因为他学问渊博而精湛,也是因为他有民间情怀,不趋炎附势,只根据自己的理想和常识行事。康有为就差一点,他用“微言大义”的方式来说话,机心太重。他这样做,不是成就经学,而是害了经学。经学到五四运动之后一下子衰败到没有人去理睬它,这跟康有为的孔教会实践有很大关系。当经学变成了缘饰政治的讨论,人们可以拒绝参加这场游戏。

(邵吉辰对此次访谈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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