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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钊:凤归道山 遗我遐思——怀念周凤五先生
11月20日傍晚5点多,接到林志鹏兄的电话,他在电话中用哽咽的声音告诉我说:“周老师走了……”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待放下电话回过味来,枯坐着久久未动,不觉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我很久没有因为一个人的走而这么悲痛了,是我变得更老了,还是另有原因?
早就知道周先生病重,早就知道周先生得的是癌症,可美好的愿望总是让我的大脑排斥我往坏处想,尤其是前两天刚从志鹏兄那里得知周先生这一段恢复得不错,已经又到系里上课了的消息后,我坚信周先生已经或即将康复,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再次听到他那爽朗且带有磁性的笑声。本来今年我们是决定请他作为高级访问学者来我们中心访问一段时间的,他也很想来,有关他来的时间和细节都已经商量过多次,最后因为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而最终没能成行,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遗憾。我本来还打算明年一月份去史语所开会时,一定要去看看他,给他带两瓶五粮液。可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天妒英才,不假寿年;叩问苍天,酷何如兹!?
台湾大学周凤五教授第一次知道周先生,是上世纪90代初在香港中文大学访问时读到他所著的《敦煌写本太公家教研究》一书,当时就对他渊博的知识、清朗的文笔和严密的思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92年中国古文字研究会在南京大学举办年会,周先生因故没有参加,但提交了一篇《包山楚简文字初考》的论文,文中对包山楚简中的几个疑难字进行了考释,其中如对“瘥”、“病”、“鄢”等字的考释,准确可靠,令人信服。在此之前我对台湾学界的古文字考释水平估价不高,但这篇文章让我改变了看法。周先生在文中体现出的解析字形的能力和运用训诂和典籍材料的熟稔程度,都充分显示出了他的水平。可直到1999年,我才在武汉大学召开的“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第一次得以拜见他。周先生个子不高,但儒雅庄重,气质高贵,富有气场,一看就不是凡人。他那渊博的学识,迷人的微笑,幽默的谈吐,带有磁性的声音以及孩子般的顽皮搞笑,使人刚一接触,就会被他吸引。从此我和他联系不断,过从渐密。我以“周公”称呼他,他则报以“钊哥”之昵称。每次去台湾,基本上都会和他见面,而他每次都会像初次见面一样客气,请饭招待,忙个不停。最近一次我是全家去的,蒙他和林素清先生一同多次请饭,又吩咐学生为我一家安排行程,高情雅意,至今难以忘怀。
周先生毕业于台湾大学,并在台湾大学相继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之后留在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和中国文学研究所。他曾从屈万里先生受业,并得亲炙于诸多名师,研究领域涵盖了文字学、简帛学、敦煌学、楚文化、中国古代文学、先秦两汉经学、书法艺术、明清绘画史等。在古文字和出土文献领域,他的研究涵盖面广,论著有深度。譬如他提出的楚简中有部分文本有齐文字的特征,应该出自齐鲁儒家,从而最先提出了战国文本传播中的文字“驯化”观点。这一观点具有开辟鸿蒙,导夫先路的意义,在学术界的影响既深且远。他对楚文字的考释,常常有惊人之论,例如他对楚简中“暴”字的考释,就属于一语道破,众人方“恍然大悟”的佳例。他对出土文献的研究,绝不仅仅停留在字词的考订上,而是在尽量科学地复原古代文本的基础上,作诸多不同角度的探索。这个时候,他的学术背景就会充分地得以发挥,综合运用文字学、文献学、经学、文学等学养,力求为学术界奉献出立体精密的研究成果。他的研究不光致力于考证,同时还顾及到义理和辞章。看他的论著,你会明显感觉出他具有的强烈的问题意识;从他的文章中,你能深切地体会到他腹笥深厚、文气四溢的才情。
因为他在学术上的突出表现,先后获得过台湾大学特聘教授、“国科会”研究计划杰出研究奖、台湾大学胡适纪念讲座、第55届“教育部”学术奖、财团法人杰出人才发展基金会101年第一期杰出人才讲座、台湾大学讲座等荣誉。在大陆学术界,周先生也有着很高的人气和学术声望。
2006年,周凤五教授、夏含夷教授和陈伟教授(左起)在武汉大学。周先生在台湾是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领域的一面旗帜,他具有良好的人缘和影响力,因此在两岸的学术交往和交流方面作出了很多贡献。他在台湾曾创办“楚文化研究会”,推动两岸对楚文化的研究。他曾代表台湾大学与武汉大学、芝加哥大学合作,连续举办多届“中国简帛学国际论坛”。他还多次倡议、筹划并主持多个有关中国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的会议,为两岸及海外学者的学术交流提供了平台。这些功绩,都应该在学术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周先生多年来循循善诱,提携奖饰,培养出一大批学生,为台湾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学界留下了火种,播下了秧苗。其中如颜世铉、林志鹏、范丽梅、黄人二、黄儒宣、巫雪如、邴尚白、林宏佳、邱文才、陈高志等人,有的已经成为当今台湾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领域的中坚力量,有的则在大陆工作,也在学术界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这也是周先生对学术界的贡献,是值得后人称许和感念的。
周先生生于艺术之家,父亲周介夫从张大千游,父子两代分别属于张大千“大风堂”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弟子。周先生从小擅长丹青,临帖摹碑,挥毫泼墨,皴擦点染,颇能艺事。2010年我们中心集体移师江苏金坛,在一处冷僻之地专心进行《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的审稿工作,期间也邀周先生前去贡献高论。记得一天晚饭后,周先生趁着微醺,豪性大发,挥起如椽大笔,为大家留下了许多墨宝。写字画画是周先生学术研究之暇的余事,却为他提升了生活乐趣,也为他增添了艺术气质和学者风度。驰书至此,我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小事。2008年末我去台湾参会,蒙周先生和邱德修先生两位在一家日本餐馆请饭。三人在喝了一阵清酒后,面红耳热,逸兴遄飞。趁着酒兴,周先生随手扯过一张点菜的菜单纸,向跑堂的小二要过一支笔,草草几笔,菜单纸上就出现了两只在一起缠绵的小猪,栩栩如生,神灵活现。下边题款为:“2008-12-13,夜饮作此。提议者:邱德修;画者:周凤五。”其闲情雅致,于此可见一斑。如今这张菜单纸上的作品就在我的手边,几番凝视,不禁唏嘘。
周先生好酒,酒量虽然不大,但是喜欢喝,尤其遇到相得的朋友,更是不能没酒。他善于劝酒和闹酒,在酒桌上,他妙语连珠,表情丰富,具有超强的表演才能和酒场掌控能力。记得一次在台湾的宴会上,周先生使出浑身解数,表演打躬作揖加跪拜,最后到底劝说从未在人前喝过酒的李家浩先生捧起酒杯干了一杯,一时引起轰动,至今传为笑谈。大陆出土文献与古文字学界凡是有点酒量的人,都愿意和周先生喝酒,像王子今、施谢捷、董珊、陈剑等人,都把周先生当成最知心最在意的朋友。大家都有一个感受,那就是和周先生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更在于领略周先生的豪情和风趣。
周先生幽默风趣,爱开玩笑。记得在一次酒桌上,大家谈起马英九,周先生灵机一动,拿自己的名字和马英九的名字做文章,说一个是“五”,一个是“九”,正好是“九五之尊”嘛。一次我到史语所开会,正赶上售书,我问卖书的小姑娘说:“能不能给我优惠?”在一旁的周先生反应神速,马上说:“刚来就让人跟你‘幽会’,是不是太唐突啦?”其反应敏捷,神思妙想,类皆如此。
2010年10月,刘钊教授(左)与周凤五教授在第18届古文字学年会上主持讨论。周先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从事同一学科研究的美丽妻子——林素清。林先生也是台湾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学界的名家,腹满诗书,气质如华,在史语所的岗位上,做出了出色的成绩。近些年两人来大陆参加学术活动,都是成双入对,形影不离,以一对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典型的学术夫妻的形象,引起大家的歆羡。如今凤已飞去,唯凰独栖,令人扼腕叹息,心酸不已。
周先生讳“凤五”,其出典我问过多人,皆云不知。据我猜测,可能典出“五凤”一词。《文选·班固〈两都赋序〉》:“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李善注引应劭曰:“先者凤凰五至,因以改元。”“凤五”即“凤凰五至”。“凤凰五至”是少见的祥瑞,预示着吉利和美好。可惜吉利的名字并没有给周先生带来长寿。不过不管我这个猜测对不对,如果用凤凰比喻人的话,我都认为周先生是称得上“人中之凤”的。
周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更是一个有风趣的人,一个有意思的人,一个有超凡的人格魅力的人。有学问不难,有风趣、有意思、有人格魅力则不易。如今有风趣就是一种软实力,有意思就是一种正能量,有人格魅力就是一种高素质。试想:人生苦短,不如意事十八九,谁不愿意跟有风趣的人、有意思的人、有人格魅力的人在一起呢?他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带来惬意,带来笑声,那他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抛弃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值得人怀念的人。
周先生走了,留给我们的是无限的思念。
天堂有酒,有书画,有笑声,愿周先生在天堂永远快乐!
2015年11月21日写于上海复旦大学光华楼
(作者为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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