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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刚堂”们在路上
24年了,郭刚堂对儿子郭新振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一幕。
两岁半的小郭振张开小胳膊边跑边喊:“爸爸抱,爸爸抱。”他停稳拖拉机,把儿子捧在怀里,左边亲一下,右边啄一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那种身为人父的满足感,在1997年9月21日,被人贩子无情地剥夺了。
与小郭振分别的日子里,他骑着摩托车寻遍29个省份,将儿子两岁半的照片放大后做成旗帜,插在摩托车后座的编织袋两侧。这些都被记录在聊城市广播电视总台于2010年拍摄的纪录片《一个父亲的救赎》中,郭刚堂一次次拉直旗帜,向路人解释:“他的(养父母)穷点也好,富点也好,我也不想把他强要回来。”他态度谦卑,诉求仅仅是知道儿子过得好不好,生怕错过每一个与儿子重逢的机会。
郭刚堂骑摩托车寻子。图源 郭刚堂微博
2021年7月11日,这一天终于等来了。通过公安部“团圆”行动,郭刚堂找到了被拐24年的儿子。认亲仪式现场,郭刚堂一手抱紧儿子,一手掩面而泣,多年来心里积压的冰刀子在这一刻融化。妻子张文革再也压抑不住情感,声泪俱下:“宝贝,我的宝贝。”
7月11日,山东、河南两地公安机关在山东省聊城市,为郭刚堂、郭新振一家人举行了认亲仪式,离散24年的家庭终获团聚。公安部 图
隔着屏幕,很多人的眼里泛起泪光。多年来与郭刚堂一同寻子的唐蔚华也是如此,她反复回放郭刚堂认亲现场的视频,拍着手,一连说了几遍“太好了”。她抿着嘴唇,目光透亮,冲着记者微笑,似乎试图用喜悦掩盖内心的酸涩,22年前,她唯一的儿子王磊被自营电器商行的员工路顺东拐走,至今下落不明。
第一时间,她在微信上向郭刚堂发去祝福,她将他们共同走在寻子路上的合照做成抖音视频,用醒目的红字写着:“郭刚堂的儿子已经找到”,“接力好运,希望下一个是王磊。”
等待
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孤独的、不容易被人理解的。
纪录片《一个父亲的救赎》拍摄于郭刚堂丢失儿子的第13个年头。片子里,郭刚堂身着汗衫,戴着头盔,一遍一遍自揭伤疤,跟过路人讲述儿子丢失的经历。人群里有人同情地望了望他,有人建议找政府帮助,也有人扯高了嗓子反问:“找了十几年了,你还有必要(找)吗?没有必要了。”“我想你儿子看到你都认不出来。”他沉默地收回目光,却没有收回递给旁人寻子资料的双手。
作为丢失孩子的父亲,太容易被问:“孩子找到了吗?”“还找吗?”最常听到的建议是:“好好过日子”,“趁着年轻再生一个。”
为了安慰家里老人,郭刚堂和妻子陆续又生了两个儿子,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大儿子郭新振。他形容寻子的过程,像和儿子间隔着一层白纸,一捅就透,可他始终找不到捅破这层纸的那个点。
为了寻子,郭刚堂放弃了开拖拉机运输的稳定生活,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寻找儿子。他一度经济拮据,欠下外债。纪录片中,他将村民们送来的路费记录在本子上,1000、2000、5600、12000。凭借葫芦烙画的手艺,他攒下寻子的开销,还完了村民的钱。
寻子的道路,郭刚堂骑摩托车驶过50余万公里,这段道路上发生过百余次交通事故,2019年,他在《豫见后来》节目中说:“我从家里出去的那一天,我就把命运的命字写到我的手心里。”
唐蔚华回忆起十几年前第一次去郭刚堂家,他送给自己两个葫芦,一大一小,寓意“福禄”。
这两个葫芦随她多次搬家,都没有遗失。得知郭刚堂找到小郭振的消息,她擦拭着葫芦,祈祷下一个被找到的孩子是儿子王磊。
王磊四岁半时丢失,唐蔚华没有再要过孩子。她曾被确诊为卵巢巧克力囊肿,切除了一侧卵巢,同时做了结扎。在她看来,如果再生一个孩子也并非没有办法,但她不愿一个新生命的出现替代了她对王磊的爱。
记忆中,儿子懂礼貌又温暖,每当她感到疲惫,王磊就从沙发爬到她背上,用两只小手勾住她的肩膀,说:“妈妈,你是我们家里最最辛苦的人,我可喜欢你了。”忆起这段往事时,她出神地将两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仿佛够到了儿子的小手。
王磊丢失的头两年,她没有躺下睡过觉,整夜倚靠着床头,一躺下,胸口就一跳一跳,起伏不定,落下了心脉受损严重的毛病。坐在车上,看到路边有孩子经过,误认成王磊,她会突然冲下车抱起别人的孩子。唐蔚华的外婆对她说:“你没有变成神经病,就算是好的。”
丈夫王杰在她几近崩溃时,担起寻子的重任。手机还是模拟信号的年代,他只有爬到山顶才有一点点信号,但每天仍然打电话给妻子,告诉她今天发生了什么,明天干什么。这些通话,支撑着唐蔚华在期待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2012年,王杰罹患胰腺癌,经历了一次开腹手术,两次肝转移微创手术,又查出神经转移。唐蔚华开始扮演家里那个坚强的角色,她安慰丈夫:“不怕。”和丈夫同年确诊的病友,大多已不在世。她感念丈夫生命力的顽强,他们约定,儿子回来的那一天,见到的要是一个完整的家,有爸爸和妈妈。
等待孩子回家,需要漫长忍耐,唐蔚华家里的老人如今只剩王磊的外公和奶奶健在,其他老人都已抱憾离世。
唐蔚华和寻找儿子王磊的寻人启事。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刘昱秀 图
同样在寻子的母亲蒋文俊为了不给家人留下遗憾,2019年春节,带了一个寻亲的孩子回到四川省达县万家镇菜坝村的老家过年,告诉80多岁的父亲:“孩子找到了。”
那并非她真正的孩子。1995年,蒋文俊7个月大的儿子陈进军在北京火车站被人抱走。寻子的26年,她跑遍了50多个城市,只能做临时工。她不愿父亲再替她操心,哪怕是谎言,她也希望父亲在世时,能等到一个圆满的答案。
凝聚
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寻子的家长宛如一个个分散的点,流离于茫茫人海。
但在人海中,他们又是那么醒目。蒋文俊曾将儿子陈进军的模拟画像和信息做成红色的旗帜,背在身上,停留在不同城市的大街小巷。
2017年底,蒋文俊在北京街头寻找儿子。受访者供图
站在街心中央,她常常惘然而不知所措,下一秒朝哪个方向行走,都是未知。最令她遗憾的是,儿子从未拍过照片。丢失后,她和丈夫只能一遍遍向旁人描述儿子7个多月大时的特征:“胖胖的,眼睛大大的,肛门是青色的。”
后来,在山东省公安厅首席模拟画像专家林宇辉的帮助下,根据他们夫妻俩的面部特征,蒋文俊才得到了一张儿子成年后的模拟画像。
唐蔚华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儿子,她珍藏着90年代上海通往各地的火车时刻表,买票出发也像抓阄一样。
唐蔚华寻找儿子王磊的过程中积攒下来的车票。受访者供图
2008年11月1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丈夫在杭州市武林广场参加了“宝贝回家”寻子网等单位组织的一场寻亲大会。她回忆,那天下着雨,有近千名寻子的家长聚集在那里,媒体摄像机转过来,家长都疯了一般,争相对准镜头展示自己孩子的信息。
她意识到,天底下不仅她一个家庭在承受这份苦难。那一天,她甚至有些忘记了自己“求助者”的身份,主动安抚情绪激动的家长,协助志愿者登记寻子家庭的信息。雨下大了,很多家长都淋湿了,她和丈夫邀请大家躲到自己车内避雨,“能挤多少人就挤多少人。”自那时起,她认同了自己“求助者”和“志愿者”的双重身份。
因为那场寻亲大会,她结识了同样经受痛苦、却又热心助人的郭刚堂,还有来自西安的寻子妈妈李静芝。像电影《亲爱的》中的情节一样,他们见面时,也会开分享会,围坐在一起,时而悲伤,时而振作,给予彼此鼓励。唐蔚华每次见到李静芝,不用说话,两个人先抱在一起哭一会儿。通电话或见面结束时,都会对彼此说一句:“好好的啊,我们必须得好好的啊。”
丢失孩子后的孤独时光里,唐蔚华形容他们互相“抱团取暖”。她常常忆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和丈夫、李静芝、“宝贝回家”的创始人张宝艳一同去到聊城,以志愿者的身份探望一个身患重症、生活在养父母家的孩子。那一次,一行人留宿在郭刚堂家,北方的冬夜异常寒冷,棉絮潮湿地贴在身上,他们并排睡在一张炕上,依偎着彼此。
寻找孩子的过程中,他们的情感可以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彼此面前,甚至,他们还商量过结伴买房养老。2020年5月18日,李静芝和被拐32年的儿子嘉嘉团聚了,唐蔚华也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地一个星期没睡好觉。
庆祝李静芝找到孩子聚餐现场的视频里,李静芝、唐蔚华、郭刚堂三个人举着果啤碰杯,唐蔚华对郭刚堂说:“不管是谁先回家,我们都要履行这个一起回家一起走(的约定)。”那天晚上,众人散去,郭刚堂像一个孩子一样在唐蔚华面前哭泣,压力和委屈毫无顾忌地释放。他在祝福李静芝的视频里说:“看到静芝姐和嘉嘉相拥而泣的那一刻,我也特别渴望,郭振能早一天站在我的面前。”
2021年7月11日,长大成人的小郭振站在了郭刚堂的面前。儿子身体健康,读了大学,现在在河南的一所学校教书,郭刚堂用手捂着脸,止不住流泪。
唐蔚华期待,等到王磊回家的那一天,可以带着孩子和郭刚堂、李静芝两家人一起拍张全家福,这标志着他们都完成了寻子的使命。
希望与失望
随着网络的普及,郭刚堂逐渐成了万千寻子家长和找家孩子的“代言人”。
2012年,郭刚堂创办了“天涯寻亲网”,2014年创建了“天涯寻亲志愿者协会”,帮助寻亲家属发布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走失的老人等信息。后来,他又开通了抖音直播,帮助自己和他人扩散寻子消息。
今年5月16日,蒋文俊特地从合肥赶到聊城,在郭刚堂的直播间里发布了寻子信息。蒋文俊也于三年前开始在深圳“让爱回家公益寻人网”做志愿者,帮助流浪者,联系家人接他们回家。尽管没有高流量的社交账号,她几乎每天都在朋友圈转发他人寻亲或求助的帖子。
作为志愿者的唐蔚华也是如此,她曾给很多家庭带去了希望。仅在2021年3月到6月,在她的帮助下就有4个家庭认亲成功。
7月14日,她向记者展示从早上5点到凌晨2点多的微信聊天记录,一刻也不曾停歇。寻亲的孩子和家长通常通过抖音私信她,她再将采集到的信息递交给“宝贝回家”和公安机关的相关部门。采集尽可能详细的信息和说服寻亲孩子做DNA鉴定,常常需要费些周折。当天,她忙着处理纷至沓来的消息,以至于差点忘记给广西的警察发送儿子王磊的照片用于做AI比对。
在外人眼里,唐蔚华永远是阳光的、正能量的,她似乎无暇顾及自己的不适,用开朗的一面示人。她鼓励得到养父母善待的豪豪做DNA检测,“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是谁。”她为受尽苦难、想要找家的小牙刷开直播唱歌,深夜长聊,她告诉他,“孩子不要怕,有我在。”
只有她自己知道,希望和失望常常会同时到来。寻子之路上,唐蔚华曾遇见过转机。2000年,在贵阳百花福利院,当年全国“打拐”第一案被解救的42名儿童中,有一个很像王磊的男孩。大年初二,她赶去贵阳,发现男孩的身高比王磊矮很多,心里便有了答案。男孩却抱着她的脚,说:“阿姨,你带我回家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在当地买了一个一次性照相机,给男孩拍了很多照片,她把身上仅剩的1500元全部用来买了吃的,雇两辆车送去了福利院。
感到失望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去海边散心,“一了百了”的念头不止一次在脑海中闪过。想到年迈的父亲需要人照料,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蒋文俊也有过距离希望很近的时刻,2013年6月,“宝贝回家”的志愿者联系她,福建的一个小伙子和她儿子的相貌、丢失时间都吻合,也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她联系上对方,打了一千元过去,一部分是路费,一部分是帮对方还的欠款。认亲的孩子仅带着手机来到她的城市见面,她像妈妈一样买充电器、洗发水、牙刷,帮着找房子,垫付了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后来DNA的结果没有匹配上,在她的意料之中。“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母亲是有感应的。”
但她并不后悔支出这靠打零工攒下的7000多元,有结果可以等待,就意味着还有希望。
蒋文俊寻找儿子陈进军的寻人启事。受访者供图
永不放弃的爱
王佳是一名助人寻亲的志愿者,据她观察,大多数丢失孩子的家长都不会轻易放弃寻找,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
唐蔚华已经找了22年。她记得,在王磊小的时候,自己曾担心自己和丈夫慢慢变老,如果有一天,孩子一事无成该怎么办?她把儿子送进中国福利会幼儿园就读,那是90年代少有的双语学校,学费一个月三千多元。然而,儿子只念完了幼儿园小班,就被拐了。
如今,她依旧保留着五六十张儿子念幼儿园小班时画的水墨画,和儿子的出生证、胎发、收到的压岁钱,甚至还有每次去医院的挂号单和处方。
王磊四岁时,唐蔚华给他买了商业保险,直到去年,她还在缴纳这份保险,已缴满20年。儿子失踪后,被列入失踪人口档案库,即使唐蔚华已经搬入新家,但儿子的户口没办法迁移。唐蔚华选择把自己的户口和儿子一起留在已拆迁的原住址,她不愿意让儿子一个人留在过去的“家”。她能记住王磊的二代身份证号码,唐蔚华想的是,将来有一天王磊回家了,办理身份证、户口的事都提前准备好了。
她也曾思考过,四岁多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有了记忆?王磊会不会记得家的模样,记得父母的名字?很快,她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她设身处地地为儿子着想,一个孩子突然被送到陌生的城市,前面所有的经历,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会被遗忘、被后面的经历所覆盖。
作为志愿者,唐蔚华接触过一个寻亲的孩子,因为被人贩子灌了迷幻药,被拐后长达三四年总是尿床。她不敢想象,儿子可能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3月3日,唐蔚华在微博写给儿子王磊的信。图源 唐蔚华微博
郭刚堂寻子成功后,尊重儿子留在养父母身边的选择,并愿意将儿子的养父母当成一门亲戚相互走动,引发网络热议。他对媒体说,不愿意再给儿子带来第二次伤害。多年以前,他就在微博中写了一封致被拐孩子养父母的信:“但我并不怨恨你们,您养他十几年,他与你们已经有了感情……孩子还由你们养着,我们可以当一门亲戚,行吗?”
2015年11月,郭刚堂在微博上写给儿子养父母的一封信。图源 郭刚堂微博
唐蔚华非常理解郭刚堂的选择,她也不想给尚未回家的王磊带来压力。她安慰自己,孩子长大了,也可能会去另外一个城市发展。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只要孩子快乐,父母就能放心了。
她和李静芝、“宝贝回家”的创始人张宝艳约定,等郭刚堂处理完家里的事,就一起庆祝找到小郭振。22年过去,依旧走在寻子的路途上,她忍不住反问记者:“不用再等22年就能找到对吧?因为再过那么久,我们都不一定还能走路。”
(应受访者要求,王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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