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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柠东京访书记:去神保町参加古书祭
2015年10月23日(星期五),晴,十九度。
一出门就发现,天晴得简直不像话。从我的公寓乘地铁半藏门线,到神保町只有六站地,快得来不及读完一篇微信推送的长文。到了神保町十字路口,见沿街已排满了书架,系着围裙的伙计正忙着从店里往外搬书,一摞摞搬出来,再一本本插在书架上。我沿着御茶水仲通往北,到了JR御茶水站的圣桥口——在那儿与作家、设计师朋友于晓丹汇合。九点半,见晓丹从站里飘出来,竟分秒不差,果然不愧是来自大都会纽约的时尚中人。
从丸善书店的旁边,重新沿着御茶水仲通顺坡而下,经过尼古拉堂和三井住友海上大厦,在街口的太田姬稻荷神社右转,再左转,就到了神田古书会馆——第五十六回神保町古书祭特选卖场。我看了下表,离开门还差十六分钟。门前已排起长龙,我估摸了一下,大约有七八十人的样子,清一色老者。至开门时,见身后差不多又长出了同样长度的“尾巴”,我们刚好夹在正中。
十点整,大门开。队伍穿过大厅,从大厅的楼梯下到地下一层多功能厅,在门口处存包,始终安静有序。及至进入特选卖场,便如水银泻地,“哗”地四散开来。我和晓丹大致定了中午去吃面的时间,就解散了。
一个总的感觉,今年的特选卖场,出品似不及往年多,中国古籍尤其少,洋书却相对丰富,不知与近年来中国旧书商对神保町的大举进攻可有关联。洋书中,如英国传教士亨利·诺曼(Henry Norman)的《真正的日本——日本人的风俗、习惯、管理和政治》(The Real Japan: Studies of the Contemporary Japanese Manners, Morals, Administration and Politics),伦敦T. Fisher Unwin社1892年版;另一本《日本人的社会和精神进步》(Evolution of The Japanese)也是英国传教士所著,Gulick社1903年版。两种均为真皮面精装,书口烫金,插图版,堪称美本中的美本。出品最多的,是东洋和本。所谓“和本”,并非日本书籍的统称,而是有特定内涵的书志学概念:日本做书,始于1300年前;而制作现代活字印刷的洋装书,则是明治中期以降的事。在洋装书成为主流之前的大约1200年,即为和本的历史。江户时代的浮世绘,也是和本之一种(草纸、册子)。神保町古书祭一向是和本出没的重要场所。近三年来,笔者曾见过的和本珍本便有《古今和歌集》《江户名所图会》《大和名所图会》《山城名胜志》等等,可谓丰饶。今天,又在松云堂展位的货架上,见识了《日本王代一览》《镰仓太平记》等珍本。成套的,厚厚一摞,用塑料绳打捆。我不懂旧学,一向在古书面前自惭形秽,其价格亦非我所能问津,便未恋栈。
就我的主要目标——日本现当代文学初版本和签名本,摄影图册及版画而言,今年明显不如去年。因小宫山书店等大藏家未出现,三岛由纪夫的签名本再度轮空,此乃一大憾。近年来,三岛签名本之有无,几乎成了我评价神保町古书祭的一大指标,也是醉了。不仅如此,除了三岛,也未见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安部公房等超一流作家的签名本,甚至未见坊间流传颇火的大江健三郎(虽然我个人对他并不感冒)。在超一流作家之外,石原慎太郎的签名本是个人很看重的。记得去年曾有过不止一种,包括其成名作《太阳的季节》,今年竟一本未见。不过,虽说如此,斩获是必须的,而且颇丰:
菊池宽是大正、昭和期的文豪,同时也是大记者、大出版家。1923年,以一己之力,自费创刊的综合论坛志《文艺春秋》,至今雄踞传媒出版界,是当之无愧的东洋第一大刊。1935年,菊池为纪念友人芥川龙之介和直木三十五,创设芥川奖和直木奖,以奖励在纯文学和大众文学领域成就卓著的新锐作家,是日本文学界的最高荣誉。作为战前一代文坛领袖,菊池宽出版自选集时刚四十一岁,名声如日中天。《菊池宽集》由春阳堂于昭和四年(1929)3月出版发行,限定一千部,全部编号,我购入的这本为一千册中之六二四册。大三十二开,真皮精装,入函套。封面烫金压纹,且纹饰相当繁复,透着大正期极端洋范儿的装饰主义调子。三面书口也全烫金,是真正的豪华本,价格到底不菲:“金八元五十钱”。
照友人、共同社资深记者岩濑彰先生在《“月俸百元”上班族——战前日本的“和平”生活》一书中的研究,昭和初期的五十钱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一千日元,那么书金换算成时价,约为一万七千日元。搁今天,估计连三百部也卖不出去。装帧设计是竹久梦二的大弟子恩地孝四郎。恩地作为日本屈指可数的书籍装帧大家,惜墨如金,出品有限,但由他操刀的书,从无“贱本”,我正打算明年2月去东京看他的回顾个展。集中收录了《恋爱病患者》《珍珠夫人》等十九篇中短篇小说,共七百三十二页。扉页有两页,每一页前面均附有薄硫酸纸,工艺极其考究。扉二(像页)是一帧菊池宽的和服半身摄影,写真的左下,是作家本人的毛笔正楷签名:菊池宽。文坛宿将伊藤整,是老一辈文学批评家、翻译家,也是战后文学史和出版史上一个重要事件的主角:昭和二十五年(1950),由伊藤整翻译的英国作家D.H.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两卷本)由小山书店出版,两个月热销十五万套,成为风靡一时的大畅销书。可不承想,译者伊藤整和发行人小山久二郎旋即遭东京地方检察院起诉,罪名是“猥亵文书贩卖”——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和论战拉开序幕。后小山氏被判处二十五万日元罚金,伊藤氏无罪。战后初期的这场笔墨官司,对捍卫文学艺术的表现自由和公民的言论自由具有重大意义。伊藤整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这本由光文社于昭和二十九年(1954)11月刊行的《伊藤整诗集》,囊括了诗人从战前到战后初期出版的四部诗集,小三十二开,布面精装,扉页上印着一片树叶。卷首插页上有诗人的钢笔签名,蓝黑墨水,熟练的手写体。
东瀛文坛有所谓“Double M”的说法,指两位实力派一线作家:村上春树和村上龙(日文中,“村上”的姓氏以“M”为字头)。特选卖场上,眼见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新潮社初版本,以二十二万日元的标价摆在醒目位置,我不为所动(当然,多一半也是因为价格,动了也白动),但对另一个村上,却不得不动心,遂拿下两种,了却了一桩心愿:一本是成名作、芥川奖获奖作品《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另一本是《战争在对岸开始》。两本均为讲谈社初版本,前者刊行于1976年7月,后者则于1977年6月付梓。前者是残酷青春的记录,写得极富感官性;后者则是一部观念性极强的实验小说。两本书均是村上签赠给川村二郎的签名本。川村二郎是一位新闻记者出身的随笔家,曾任《周刊朝日》总编辑和《朝日新闻》编委,出版过王贞治和白洲正子的传记。
每一卷都有数十帧插图,有的是插绘,有的是黑白摄影。作者从劳特累克、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毕加索到皮埃尔·莫里尼埃,直到当代西方的摄影家,不一而足。那些插图如果放在别的场合,任何一帧都足以令人耳热心跳,但在这套书中,却显得琴瑟和谐,全无违和感。全书的装帧设计是今年3月16日故世的、以美艳、出位的情色表现而著称的艺术家金子国义。除了各卷的封面绘(共六帧)之外,在每一卷扉前的黑色空白页上,有画家用银色荧光笔的英文签名“Kuniyoshi Kaneko”,有种哥特体风格。
如果从书品之“完璧”(1967年的初版书,除了自然泛黄的时间痕迹,无任何品相问题),特别是联想到艺术家往生时间的话,我自揣这套书就是金子国义本人的收藏。如很多大家一样,殁后因无后人继承,藏书墨宝便散落坊间,明珠暗投。文化之命悬一线,令人唏嘘。我每年来逛特选卖场,结账时都会让伙计开一张领收书(即手写发票),不为报销(也没地儿报),徒留个念想而已。今年的票面金额是七万一千五百日元,记得去年是八万零一百日元——“预算”竟有结余,足可慰藉,夫复何言?
结过账,发现晓丹已先出来了,手里拎着神田古书街的黄色大纸袋。看得出,她也收获颇丰,不虚此行。后来才知道,她买了一本现代时装设计之母Madeleine Voinnet的传记(法文版)和两巨册Fashion画册,都是洋书,算是她的专业书,斥资一万五千日元。出了古书会馆,刚好到了我们约定吃面的时间。在一家熟悉的拉面馆落座后,大中午的,我还是点了一瓶啤酒,聊为“祝捷”。吃完面,把手里的大纸袋存到车站的投币存储柜里,我们接着杀向古书祭的主战场——露天淘宝市(日文叫“青空掘出し市”),即从岩波图书中心的台阶下,一直到小川町地铁站,沿着靖国通的步道一字排开,绵延两站地的露天书市。店家会把平时积压的库存,以相当便宜的价格甩卖。对我个人来说,因神保町书街常来常往,每次必“扫”,似无必要专挑这三天逛,而真正有意义的还是古书会馆的特选卖场。加上预算早已见底,也就不再恋栈了。遂带着晓丹从西向东走一遭,走马观花,聊尽“地主”之谊。
走了不足百米,便邂逅了两位旧书店主朋友,都是我常逛的艺术系旧书店:一位是蜻蜓文库(かげろう文庫)的加藤老板,西装革履,貌似正准备应对电视台的采访;另一位是波西米亚书店(BOHEMIAN'S GUILD)的樱井青年,告诉我店里新近入手了一套竹久梦二画集初版本,一套四卷,让我过去看一看。我应了,可后来却没去。一则没时间,二则实在是没地方放了——临回国前的两三天,成天焦虑于在羽田机场如何应对行李超重和在帝都机场如何应对开箱检查的“虚拟”问题,不亦乐乎。
要说矫情,大约也不无矫情。不过,对书人来说,这种矫情,也算是一种“蜜甜的忧愁”吧。神保町,撒哟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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