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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之后,世界重又四分五裂?
《午夜降临前抵达》是刘子超的出发之作。2012 年,不同于彼时大部分人对西欧的青睐,他前往了被认为“落后保守”的中欧。这次旅行让他看到丰富多彩的世界,投入写作后,他又看到,大量的世界经验还鲜有严肃中文表达。从此,刘子超在旅行文学上越走越远,不断地把广阔的外部世界带给中文读者。
这本书再版之际,刘子超新撰写了一篇后记。在无法出远门的当下,读来更是五味杂陈。早在那趟中欧之旅中,刘子超就察觉到由宗教、移民、全球化导致的撕裂与伤痕,时至今日,矛盾愈演愈烈,曾经“表达未经中文表达的世界经验”的愿望,如今也变得更奢侈。不知被隔离已久的人类,还能否警惕道听途说的偏见嘲讽,真正进入现场,体验纷繁的现实,体会相通的情感。
后记 在旅行和写作中确认自我
撰文:刘子超
2019 年夏天,我去瑞士伯尔尼参加全球“真实故事奖”(True Story Award)颁奖典礼。那是《午夜降临前抵达》出版后,我第一次回到中欧。
我提交的是一篇关于乌兹别克斯坦的旅行文学作品。我没去想它会不会得奖,也并不真的在意。光是主办方为我提供了往返欧洲的旅费就够令我感激了。当时我刚写完《失落的卫星》,整个人身心俱疲。我想借机在欧洲重游一番,彻底放松自己。
美国作家保罗·鲍尔斯将旅行文学的写作者分为两种:写东西的旅行者(a traveller who writes)和去旅行的作家(a writer who travels)。前者兴之所至,后者则有更高的文学追求。我暗自希望自己成为后者:从广阔的世界汲取经验,用文学的方式加以呈现,在旅行和写作中确认自我。
我对旅行文学这一文体的探索是从《午夜降临前抵达》开始的。在此之前,我只写过一些短章,大多是为杂志写的旅行随笔,但从来没写过书。我很早就确定自己想成为作家,但从何处起步一直是个难题。最初写作时,我想写的主要是小说——我认为虚构是一种更为高贵的劳作。但好的虚构作品更多源于自省,源于直接的个人经验,而我的成长经历非常简单。我感到,它能提供给我的素材,不足以支撑我的抱负。写《午夜降临前抵达》之前的几年,我陷入了迷茫。我认为自己掌握了一些写作技巧,却找不到与之匹配的主题。
2012 年夏天,我拿到了德国博世基金会的奖学金,在欧洲待了一段时间。
我一边在中欧旅行,一边有意识地做笔记。我随身携带笔记本,遇到什么就掏出来。每天晚上,我也会在小旅馆的台灯下写日记。
匈牙利城市佩奇 / 刘子超 摄
我并没有考虑写书的事情。我沉浸在欧洲大陆带来的兴奋感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无忧无虑地行走,邂逅各种各样的人,尝试分析看到的一切事物。
那时,中国旅行者更喜欢去经济发达的西欧旅行,对德国以东的大片区域基本视而不见。即便在欧洲内部也存在这样的偏见:人们认为中东欧地区落后保守,残留着铁幕时代的遗毒。不过,我在旅行中看到的却是一个丰富多彩、充满独特魅力的世界,甚至比我在西欧旅行时看到的更为亲切。
从欧洲回国后,我在家里度过了时差颠倒的几天。去欧洲前,我辞去了上一份工作,但没告诉家人。我不得不偶尔打着采访的旗号到外面转一圈。但大部分时间,我坐在书桌前,窗外跳荡着帝都明媚的秋日——我快要二十八岁了,既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写什么。
多半是为了逃避沮丧,我开始翻阅中欧的笔记。记忆突然照亮了我。我的思绪又被拉回阴雨绵绵的柏林,拉回结束《图片报》的工作,即将开始独自漫游的午后。我很快写下了开篇的第一个句子:“我离开柏林那天,下着小雨,天空阴沉得像一块陈旧的大理石。”——然后,叙述从这里迅速展开。
柏林 / 刘子超 摄
回想起来,“夏”章一直是在近乎愉悦的状态下写就的。从小酒馆到爵士乐酒吧,从战争废墟到共产遗迹……纷繁的旧世界仿佛向我打开了一扇扇大门。带来更多触动的是那些旅途中遇到的人:他们的故事和思索,他们的语气和表情,乃至周围光线的细微变化,街上一辆汽车驶过时留下的音乐细流……我突然找到了寻觅已久的主题:旅程。
我希望用文字再现旅程,我希望带领读者进入一种“双重叙事”:一个是作为叙述者的“我”,另一个是更庞大的外部世界:通过“我”呈现世界的面貌,而世界亦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我”。从这个意义上讲,《午夜降临前抵达》比我的后两本书更具私人性。
我用两个月的时间写完“夏”章,觉得可以把它扩展成一本书,但我掌握的素材还远远不够。随后的两年,我多次重返欧洲,用不同的方式,探索不同的线路。某种程度上,《午夜降临前抵达》帮我确立了日后的工作方法:有目的地旅行、阅读、寻找素材、日复一日地写作。它也教会了我对作家来说更重要的品质:保持耐心、享受孤独。
旅行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而写作让我发现大量的世界经验还鲜有中文严肃表达。原因不难理解: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那个世界的“局外人”。写《午夜降临前抵达》时,我渐渐意识到中文旅行写作的意义:去表达那些未经中文表达的世界经验。
相比“夏”章,“冬”章的气氛更加沉郁:宗教、移民、全球化带来的撕扯和伤痕已经初见端倪。“幽灵不曾远去,它就在不远处徘徊……总有一天,将以不可遏止的势头卷土重来。”——今天看来,书中的这句话不幸变得更为切题。
奥斯维辛 / 刘子超 摄
我原本应该写到瑞士,不过我当时觉得瑞士的旅费过于昂贵。因此 2019 年夏天,我很高兴瑞士主办方邀请我来欧洲并承担一切费用。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样的旅行在未来将变得多么奢侈。几个月后,新冠病毒将席卷世界,也将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
《午夜降临前抵达》出版后加印多次,获评“豆瓣年度好书”和“书店文学奖”年度旅行写作。书中提到的那条微博“穿越波兰边境,进入塔特拉山,此地到处是毛榉和冷杉。一个斯洛伐克人说,夜幕降临后,会有鹿群经过”也经常被读者打卡—我为这样的好运感到惊喜。这一次,借助再版的机会,我重新审阅并修订了书稿,希望它依旧能够陪伴读者度过漫长的时光。
2019 年夏天,那篇关于乌兹别克斯坦的文章最终获评“特别关注作品”。颁奖典礼结束后,我独自走回酒店。天空低垂,夏日空气中有松树的清香。街灯飘浮在我的头顶,仿佛天空在微微发光。时间已近午夜,我的思绪又回到过去,抵达那个大理石般的午后。
2021 年 1 月 18 日
北京
(本文摘自《午夜降临前抵达》,由新经典文化提供。)
原标题:《新冠之后,世界重又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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