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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跳桥的女孩,揭开了打工人最难以言说的秘密
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以下简称《他乡》)的出圈,令很多人始料未及。
这部没有IP基础,没有流量演员加持,全长仅12集的女性群像都市剧,一经播出便引发广泛讨论。超过7万豆瓣用户为其打出8.3的高分,这在同类型的国产剧中,称得上是一个罕见的分数。
“真实”、“扎心”、“不悬浮”是评论里出现最多的词,年轻观众们跟随主角大哭又大笑,不少人说:“编剧你是不是偷窥了我的生活?”
本周,十点人物志和《他乡》的导演李漠、编剧虢爽聊了聊。
我们重新梳理了《他乡》的创作过程,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在国产都市剧普遍被批评“悬浮”的当下,如何拍出一部反映现实、打动人心的作品?
北漂故事
虢爽记得,写一个北漂的故事,探讨一群在北京打拼的外地人的工作、感情和成长的想法,始于去年六月。
虢爽是辽宁人,另一个编剧孙麒珺是吉林人。
那时大连疫情爆发,出行受限,孙麒珺在东北老家待了四十多天。两人在微信上聊起家乡的变化,又聊到在北京工作的这十多年,发觉无论是生活还是心境,都改变颇多。
“挺感慨的,出于个人感受吧,就觉得这个东西值得一写。”虢爽说。
编剧虢爽
《他乡》讲述的是四个东北的小镇女孩,怀揣梦想来北京打拼的故事。
一开篇,金靖饰演的胡晶晶从天桥一跃而下。此后,围绕着“寻找胡晶晶自杀原因”的线索,乔夕辰、纪南嘉和许言的生活陆续展开。
作为一部群像戏,每个人物需要代表不同的北漂人群。
周雨彤饰演的乔夕辰,是一家咖啡公司的市场部专员,大学没毕业就进入公司实习,从月薪三千的新人做到资深员工,此时正面临职业生涯的转折点。
虢爽认为,乔夕辰代表的是刚毕业四五年,事业仍处于上升期的一类年轻人,“很努力很认真,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即便现实中有各种难题拖她后腿,也会直面人生的打工人”。
任素汐饰演的纪南嘉,是四人中的大姐。她开了一家宴会策划公司,看似事业有成,生活却同样一地鸡毛——36岁,单身,天天被父母催婚,几年前还确诊了宫颈癌。
虢爽是80后,她笑称自己和孙麒珺都是大龄单身女青年,纪南嘉综合了她俩很多朋友的影子,尤其是南嘉被催婚的那几段戏,“几乎每句台词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孙千饰演的许言,是乔夕辰和胡晶晶的闺蜜。她在家电公司做客服,有一个北京本地的男朋友,爱美,喜欢名牌包。
这是一个有些争议的人物。有观众批评许言爱慕虚荣、精致穷、作,但虢爽挺喜欢许言,“她对物质的欲望是真实的,对妈妈、闺蜜、男友的感情也是真实的。她可能有些任性不懂事,但她后来的成长,也能让观众有所思考”。
而播出后赚足了观众眼泪的胡晶晶,最初其实没有这么重的笔墨。
虢爽坦言,在最初的设想里,晶晶的死是一个扳手,引出另外三个女孩的故事,而关于胡晶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尚还模糊。
没想到,在推导胡晶晶的人物前史时,为了合理化她的死因,完整她的人生经历,越写越有感情。“麦特的策划团队也为这个角色贡献了有价值的想法,平台也建议用一个强有力的钩子,勾住观众的好奇心,所以我们丰富了胡晶晶的故事线,把她变成主角之一”。
导演李漠是在11月看到大纲的。他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觉得和自己的生活很像,剧本传达的价值观,也和他的价值观一致。
李漠是青岛人,11岁来了北京,后来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读完了本科和研究生。
虽然在北京生活了22年,但在父亲眼里,他还是个北漂,“老一辈人总觉得你要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人事编制,五险一金,最好还能评个职称,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导演李漠
他对剧本里的大多数情节深有感触,朋友得病、合租不愉快、失业找人借钱,他都经历过。
但李漠觉得这座城市还是有很多温情的、让他难以割舍的部分,“这儿有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工作,我在这儿能感到自由”。
真实的,动人的
剧播后,虢爽印象最深的评论是“编剧一看就坐过班”。她哈哈大笑,“我特别想回复她,你说得对”。
虢爽毕业于吉林大学,本科和研究生读的是传播学,毕业后在门户网站的电视剧频道干了7年编辑和记者,2014年开始做全职编剧。
漫长的地铁通勤,职场上的暗潮涌动,都是虢爽熟悉的日常。
剧中,乔夕辰就职的易安是一家做咖啡的公司。这对虢爽来说是个陌生的行业。动笔前,她找到不少现实中在咖啡公司市场部工作的人,了解他们如何开会,如何推出一个新产品,如何处理和竞品的关系。
许多观众喜欢乔夕辰在职场中的直言直语、快刀斩乱麻,称她为“反矫情达人”。
虢爽觉得,这是因为角色符合正常人最基本的价值观和常识:“你说她反矫情,其实她反矫情的地方在现实中也很正常,你每天上班那么累,哪儿有功夫总和别人客套?”
贴近现实,是虢爽和孙麒珺在构思剧情时的首要原则。剧中很多经典桥段,都取材于主创团队的真实生活。
比如,南嘉批评小侄子不要乱动她的化妆品,反被小侄子怼的情节,就出自虢爽朋友的亲身经历。
当时,全家人正在吃年夜饭,聊着聊着,朋友堂弟家的孩子突然说:“我妈妈说,等大姑死了,反正你也没有孩子,你的钱都是我的。”
还有乔夕辰深夜加班,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给她转钱打车的细节,是麦特的策划同事的故事。
“当时她妈妈还说,北京是不是特别冷,要不要给你买件风衣?其实你说她能买不起风衣吗?但是突然听到妈妈这句话,可能上一秒还觉得,忙着呢,好烦,下一秒整个人就哭掉了。”
除了剧本要符合现实逻辑以外,生活感强的戏是否好看,很大程度也取决于演员的表演。
虢爽后来看成片,发现演员的二次创作确实为剧情加分不少。
例如,乔夕辰向闺蜜们展示独居神器——印着男人侧影的窗帘,原剧本台词只有一句“我给你们介绍一个新朋友”,但周雨彤在现场改成了“王子超,出来和大家见个面”、“超儿,回去吧”。虢爽笑坏了,因为王子超是剧组的美术指导。
聊起四个女孩自然默契的互动,李漠笑称,自己是个纯直男,教不了姑娘如何演闺蜜,只能让她们真的成为闺蜜。
选角确定后,李漠总请女孩们吃饭,让她们待在一块儿喝酒聊天。大家都是性情中人,一来二去很快混熟了,后来在片场,女孩们也每天黏在一起。周雨彤直到现在还出不了戏,有事没事都要发微信给金靖,因为“一想起胡晶晶就要哭”。
周雨彤是李漠一直想合作的演员。他觉得,周雨彤的气质和乔夕辰很像,倔强、飒爽、接地气,而且专业,“一旦进入角色就能全情投入”。
李漠记得,第二集,周雨彤在天台有一段醉酒独白戏。通常,一场戏能表现一个主要信息点,再来一个翻转,就已经很丰满了。
而这段戏里,周雨彤要表现至少五个信息点,且几个信息点之间没有强逻辑关联,需要靠情绪推动,非常难演。
拍摄前,李漠让周雨彤喝了一点酒找状态,帮她把之前的剧情捋了一遍。他告诉周雨彤,先说什么后说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顺着情绪走就行了。
那场戏从头到尾拍了五六条。周雨彤的完成度很高,李漠坐在监视器后面湿了眼眶,对手戏演员白宇帆也忍不住掉了眼泪——这是剧本里没有的。李漠保留了这个镜头,因为觉得“猛男落泪也挺动人”。
拍完醉酒戏,周雨彤主动提出,想让在乔夕辰在天桥上有一个崩溃躺下的动作。第二集结尾的画面就此定格,一座天桥,周雨彤躺在地上,机器架在不远的地方,路人行色匆匆。
李漠觉得这场戏太应景了:“北京的行人真的不太管闲事,你在最后那个全景镜头里看到的俩路人,是真路人。没有人关心这个姑娘是谁,为什么躺在地上。这座城市有温暖的一面,也有冰冷的一面。”
如果说周雨彤的表现属于稳定发挥,饰演简亦繁的白宇帆则给了李漠不小的惊喜。
白宇帆上一个出圈的角色,是《山海情》里的得宝,淳朴、憨厚,少年感强。李漠一开始担心过白宇帆的年龄感问题,毕竟,剧中简亦繁的年龄设定在30岁左右,而白宇帆是95年的。
但最后的呈现结果,李漠挺满意,白宇帆演出了他想要的“生活里的活人”的感觉:“简亦繁是总监,不是总裁,说白了也是一个普通人。小白演得很自然,松弛,悟性也高。”网友们对简总和“亦辰不染”cp的喜爱,也印证了他的夸奖。
虢爽认为,白宇帆身上有种难得的温润气质,有时会有不怒自威的感觉:“很多时候,简亦繁就是一个行走的鸡汤嘛,但他灌鸡汤的时候,你总会相信他,因为他够真诚,不油腻,我觉得这个挺难的。”
闲笔与留白
《他乡》不是一个强情节的故事。
比起标志性的事件,剧中出现更多的,是一些看似对主要剧情没什么推动作用的“闲笔”:
闺蜜三人讨论周末安排,许言说自己要约会,乔夕辰和纪南嘉说周六就该补觉,三人就真的兵分三路,各回各家了;
乔夕辰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找房信息,爸爸看见后打来电话,两人从晶晶的生日聚会,聊到北京正在治理群租房,最后说到晚餐吃饺子,全是琐碎的家常话。
虢爽记得监制黎志常说,“闲笔不闲”。
现实生活中本没有那么多大风大浪,比起强事件,她认为细小的情绪的堆积,才是推动人物向前走的最终动力。
而即使是为数不多的大场面,主创们也处理得较为克制。
乔夕辰三人认领晶晶遗体的那场戏,拍了几个版本。其中不乏演员情绪激动、哭得撕心裂肺的片段。镜头之外,周雨彤和任素汐、孙千仍抱在一起,哭得停不下来。
但李漠最终选择了更平静的一版。有观众因此提出质疑,为什么许言不难过?李漠为演员解释,“孙千有哭得很厉害的一场,是我给删了”。
从个人感受出发,他认为许言面对朋友突然去世时的木然,比大哭更符合现实,“姐姐是亲人,哭是可以的,但如果是朋友,特别是许言的性格,她可能一时半会儿哭不出来,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
包括后来拍摄晶晶葬礼,饰演晶晶妈妈的演员抱着骨灰盒,完整地演出了哭晕的全过程。李漠说,那是一段非常动人的表演,但他还是舍弃了。
他觉得留白很重要,情感要留给观众来宣泄,只有角色更克制,观众共情时才会更难过。
在整体剧情设置上,克制这一原则体现得更为明显。
晶晶去世后,三人的生活很快回到了正轨。乔夕辰回北京继续上班,纪南嘉在家和同事开视频会议,许言也和男友讨论起了恋爱三周年的礼物。
这在以往的影视剧中,是反套路的。通常情况下,悲剧发生,主角们会痛哭流涕,长久地沉浸在悲伤和回忆里。
但虢爽认为,这和现实不符,“人都有脆弱的时候,但你说她无时无刻不想念这个人,我觉得也不太可能”。
她想起今年1月,有天剧本会开到凌晨两三点,回家后接到电话,得知初中一个特别好的朋友过世了。她当时特别难受,但也只能难受三小时,因为剧组几百号人还在等她的稿子,她不交稿,剧组就没有戏拍。
虢爽觉得,晶晶的死,对于其他三人来说,更像是埋藏在心底的一根刺,是乔夕辰工作受了委屈,却无人诉说的孤独,是纪南嘉癌症痊愈,却无人分享喜悦的落寞,也是许言畅想四人结伴旅行,却发现永远只能四缺一时的遗憾。
还是要相信
租房被骗、中年患癌、被公司无理辞退……《他乡》的现实主义底色,注定了它不会是一部轻松欢脱的爽剧。
但随着剧情逐渐展开,观众又总能在细枝末节处,感受到主创试图传递的暖意:
当乔夕辰家里进了小偷,是陌生的邻居帮她报了警;
搬家时乔夕辰的行李箱轮子坏了,搬家师傅顺手帮她修好;
胡晶晶替不会用手机支付的老奶奶结了账,奶奶说什么都要还她钱,还送她自家做的小点心。
人物遇到的困难是真实的,困境是真实的,但虢爽希望用善意去总结,让痛点和爽点相辅相成。“角色不可能永远苦,也不可能永远甜,假如前一段她特别难过,后面一定会有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去温暖她,告诉她你可以的。”
感情线的设置同样基于此。
乔夕辰在生活最焦头烂额的时候,遇到了上司简亦繁。虢爽认为,两人的爱情出于一种惺惺相惜,“简亦繁看到乔夕辰的努力,像看到当初的自己,乔夕辰也明白简亦繁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绩,是付出了很多,实至名归的”。
纪南嘉和欧阳的姐弟恋,则更像是编剧送给角色的一颗糖。虢爽承认这在现实中属于小概率事件,但她希望至少在剧里,能给南嘉这样的女孩一点甜,“让她不要对生活失望,也让我们不要对生活失望吧”。
采访的最后,虢爽和我聊起北漂的这十几年——刚来时经济窘迫,是好朋友收留了她;后来租房被中介坑,一年内在两栋楼间搬了四次家,但朋友都住在不远的地方,随时能约饭;30岁想转行,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但之后的每个重要节点,也总有贵人相助。
她相信生活还是美好的,“困难是暂时的,人生的路很长,不要因为一时的困难和坎坷否定自己,天永远塌不下来,真的”。
李漠也有同感。虽然从本科开始学导演,但毕业十年后,他才有机会独立做导演。李漠庆幸自己扛住了,“因为没有放弃,所以总有一天能做到,这也是我想通过这个戏跟大家讲的”。
不光是虢爽和李漠,《他乡》创作团队几乎全员北漂。作为电影宣发和娱乐营销的头部公司,《我不是药神》《四个春天》等爆款背后都有麦特文化的名字。
《他乡》是麦特文化在剧集制作领域的首秀,剧中不少情节都凝结着团队成员的真实经历,他们将自己北漂生活的点点滴滴,融入了剧本:那些笑与泪,迷茫和思考,犹豫和抉择。
虢爽告诉我,剧名取过很多个版本,高雅的,酷炫的,但最终还是落在了朴素的这句话——“我在他乡挺好的”。
主创们希望,不管是剧中人还是剧外人,都能和自己的内心达成和解,和所处的环境达成和解。
毕竟,“我在他乡挺好的”的终点,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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