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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读拉美|哥伦布是如何上岸的
1492年10月12日,哥伦布的船队在经历了漫长的横跨大西洋的航程后,抵达加勒比海上的一个小岛。欧洲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这一天遂成为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纪念日。在西班牙,10月12日被定为国庆节。在一些拉美国家,这一天则是原住民反抗纪念日。在一些人看来,哥伦布发现美洲的壮举拉开了伟大的全球化时代的序幕。在另一些人看来,哥伦布对那片纯洁土地的贸然进犯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反人类罪行的开始。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解释,是充满了激烈论争的。对于这一重大历史时刻的种种艺术表现,无论在美学意义上达到多么高的水准,也必然摆脱不了质疑与批判。
在马德里访学期间,我有机会见识了好几种关于哥伦布“发现”美洲的视觉表现。作为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公共空间中自然不乏哥伦布的伟大身影,让一代代的后人缅怀帝国的昔日荣光。在哥伦布广场,大得遮天蔽日的西班牙国旗之下,是一组纪念1492年远航探险的石碑,“发现者”们的形象,表现为深刻在石碑上的抽象线条,颇有古朴粗犷的意味,靠近了看很难辨清人物的轮廓,远看方显出崇高雄壮的气势,配以庄重的铭文,这样的风格与石碑之巨、国旗之大、广场之广正相合拍,观者在面对这批历史人物时,不能不感受到震撼乃至敬畏。
《首次向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致敬》从艺术史的角度上看,如果说哥伦布广场的石雕是当代艺术的经典之作,那么马德里海军博物馆里的那幅表现哥伦布登陆美洲的油画则是古典艺术的登峰造极之作。博物馆设计的参观路线以从古到今的顺序展示帝国海军的光荣传统,在第二个展厅就能见到这幅题为《首次向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致敬》的油画。作品长6公尺,宽3公尺,主题是宏大的,场面也是宏大的,观者不得不仰起脖子,与画中的土著一起向哥伦布致敬。1892年,正值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四百周年,曾在罗马美术学院熟习古典绘画技法的西班牙画家何塞·加尔内洛展出了自己的这幅巨制。从用色上说,画面是极其精美的,画家很懂得怎样表现日光照射的效果,大海色调的不同层次、土著人裸背上的闪光、黄色沙滩上的树影都极尽逼真之能事,身着一袭红袍的哥伦布与其身后金光闪耀的十字架共同构成画面的主角,而红、黄两色正是西班牙国旗的颜色——毫无疑问,这是彰显国家意志的艺术作品。19世纪是民族主义兴起的世纪,也是历史画盛行的时代。画家们在表现宏大历史主题以建构民族叙事时,往往让想象盖过历史真实。试想一下,经历了漫长苦旅的探险者们,会如此荣光满面、身着盛装踏上未知的海岛吗?他们应当疲惫不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才是。不过,要是画成这样的话,恐怕就不符合19世纪西班牙的官方审美趣味了。
油画《布列达之降》对于熟悉西班牙绘画史的人来说,这幅画的构图很容易与17世纪委拉斯凯兹的名画《布列达之降》产生关联。同样是对角线构图,一左一右两组人物,降者和受降者两方的代表共同占据画面的中心。两组人物的气场是迥然相对的:在《布列达之降》中,西班牙兵团的长矛方阵完败荷兰民兵东倒西歪的杂牌枪戟;在《首次向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致敬》中,昂首挺胸的西班牙发现者有高扬的旗帜和直指天空的船桅作背景,他们是文明和权力的代表,而土著人则是卑躬屈膝,只有大树和弓矢作陪衬,他们是野蛮的代表,理应被征服、被统治。委拉斯凯兹为降者保留了尊严:当荷兰人献上城门钥匙时,西班牙统帅及时伸出手来阻止了败者之将的下跪动作;在海军博物馆的这幅油画中,面对姿态谦卑的土著人,哥伦布则是盛气凛然,传达着天主教与帝国的绝对权威——他面对的不是文明人,而是一群有待教化的野蛮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必要为这些人保留尊严。站在这幅画前,一个拉丁美洲人恐怕会很不舒服的。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首次登陆美洲》事实上,在同此主题的绘画中,西班牙画家迪奥斯科罗·普埃布拉完成于1862年、现存拉科鲁尼亚市市政厅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首次登陆美洲》更为有名。同样是巨幅油画(330 x 545cm),土著人完全退居到边缘地带,一身红衣的哥伦布当仁不让占据了画面的中心,目光坚毅,单膝跪地,一手把剑,一手擎旗,有士兵和传教士伴其左右。根据历史记载,1492年哥伦布的船队并没有带宗教人士出行,这幅历史画同样为历史注入了谎言。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本就是谎言。19世纪的西班牙是危机频仍的,不仅先后失去了美洲所有的殖民地,也经历了内部的动荡乃至血腥内战,就算在艺术的创新方面也落后于欧洲主流。以古典技法再现过去的辉煌,在本国人看来有重振国威的意味,在外国人看来则颇具讽刺意味了。
要说对这些19世纪的历史画加以嘲讽,笑得最欢的肯定是拉美人。今天的西班牙人若要再现如此充满争议的历史主题,兼顾“政治正确”的标准与西语美洲市场,得琢磨出聪明的办法。这两年在西班牙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伊莎贝尔女王》在表现哥伦布登陆美洲时,就采用了一种全新的视角。这一片断始终有悠扬悲壮的背景音乐相伴,首先出现的是海岛上的土著人,三三两两,一脸警惕地从丛林中走出来,望见海面上驶来的船只。接下来,我们的英雄乘坐登陆小艇出场:果真是蓬头垢面,花白络腮胡,表情凝重沉郁,令人想起“愁容骑士”堂吉诃德。如此重大历史时刻,并没有表现成大场面,镜头是紧紧地贴近哥伦布的,给他的双腿加以特写:这双曾经跑遍欧洲苦寻赞助的腿,终于没入新世界的蔚蓝海水中,踩着新世界的黄沙了。接下来,英雄跪倒在沙滩上,身后没有旌旗也没有大十字架,因为随行的人们还没来得及从船上下来。英雄俯下身来亲吻黄沙,然后猛地抽出佩剑,插在沙滩上,随后响起画外音,仿佛是哥伦布心灵的声音:我,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以上帝和天主教双王之名占据这块土地……英雄这才喜极而泣,甚至还有一线唾液从嘴里甩出来。如此看来,哥伦布并不像气焰嚣张的侵略者,倒更像是一个意志坚定的朝圣者。这样的形象完全符合所有天主教徒的口味,是值得尊敬的,甚至是励志的。事实上,与我同住的拉美人就很喜欢看这部古装剧,不仅毫无反感,还拉着我坐客厅沙发上一起看。
在马德里美洲大街地铁公交换乘站,有一幅马赛克壁画也凝结了哥伦布登陆美洲的伟大时刻。隔开一定距离观看,可以分辨出挂满彩旗的大帆船、排成一列的船员、传教士与赤身裸体的印第安人,那个举起双手仰望苍穹的人或许就是哥伦布,远景是大海和天空。在这幅壁画前,各种肤色的人行色匆匆来来往往,没有人有闲工夫驻足观看。这里毕竟是繁忙车站。然而这一现实图景倒是与壁画主题构成了有趣的对话:画中是殖民时代的开始,文明欧洲与“野蛮”美洲在美洲相遇,前者要把后者及其他一切野蛮民族纳入自己的体系之内;画外则是后殖民时代,文明欧洲的子孙与野蛮美洲及其他一切野蛮民族的子孙再次相遇,这一次则是在欧洲,后者明知今天自己土地上的苦难源自往昔的殖民历史,在新的土地上渴望更好的生活、更多的尊严,前者则不得不承认与包容越来越多元的文化、各不相同的信仰与价值观。关于哥伦布登陆美洲的是是非非,争论必将继续下去,而从不同视角出发的理性对话,必定是比非黑即白的互相谩骂更值得采取的方式。
《伊莎贝尔女王》剧照:哥伦布跪倒沙滩。-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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