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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科梅蒂创作的人脸,看上去积聚了整个生命
给贾科梅蒂做一个肖像展是颇为独特的角度。世人都熟悉他那纤瘦如丝的雕塑作品:针尖似的脑袋、长到令人发指的四肢,叫不出名姓的漠然形象——2010年曾经一度打破世界艺术品拍卖纪录的《行走的人》就是典型。
人们津津乐道于他和存在主义的关系,他就像雕塑界的萨缪尔·贝克特,惯常于描摹饱受战争蹂躏的现代世界的疏离个体。人们也会谈及他早期曾经和超现实主义走得很近,后来远离弗洛伊德的理论变成了一个具象的雕塑家。
但是贾科梅蒂并非一个空洞虚无的艺术符号,并非由艺术市场的天文数字和艺术哲学的生涩词汇组成,尽管他长得老泪纵横,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甚至也会为酒肉朋友、家人和情人做肖像。
英国国家肖像画廊希望做一次这样的梳理。在“贾科梅蒂:纯粹在场”(Giacometti: Pure Presence)之中,策展人保罗·穆尔豪斯(Paul Moorhouse)搜集到60件作品——主要是雕塑,也有素描和油画——展现贾科梅蒂的肖像世界,不仅有他本人的肖像,也呈现了他的朋友圈的样貌。
贾科梅蒂,让·热内肖像,1954-1955这里有超现实主义诗人路易斯·阿拉贡的肖像画,背靠着房间一角,身后是他自己的阴影。还有作家让·热内,宽大的衣装上露出一个瘦削的脑袋,上面刻画着一对深陷的眼窝。
“我的脑袋高不过七厘米,宽不过三点五或四厘米,但它有同我真正的脑袋一样的力量、重量和尺寸。”让·热内曾经如是描述过这幅肖像。
还有艺术家的亲弟弟迭戈(Diego),妻子安妮特(Annette),当然也有贾科梅蒂自己的肖像:刀锋般细长,狂野的乱发在憔悴的脸孔上投射阴影,一双眼睛透出锐利光芒。
这些肖像都带着典型的贾科梅蒂的风格,与此同时又带着肖像主人各自的特征。
贾科梅蒂,安妮特像,1962阿尔伯托·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出生于艺术之家,他的父亲乔万尼·贾科梅蒂(Giovanni Giacometti)是一位知名的后印象派画家,阿尔伯托和弟弟一道自幼习画。20岁的时候来到巴黎,接受风起云涌的现代主义各流派的浸染和熏陶。
贾科梅蒂,奥蒂莉亚肖像,1934关于贾科梅蒂的艺术风格,有这样一个传说。说他小的时候跟着父亲画写生,一排生梨摆在面前,不知为何他总是越画越小。父亲生气让他擦掉重画,照着真实看到的样子描摹。但是年幼的贾科梅蒂擦擦眼睛,这些生梨在他眼里真的是越变越小了。
贾科梅蒂对于视觉印象的焦虑跟当时艺术发展的背景有关。随着摄影术的普及,艺术从描摹客观真实转而呈现视觉印象,甚至是内心景观。但是当我们转向依赖自己的感觉和内心,却依然发现它是那么模糊不清,或者说,它并不坚固、牢靠,并不确凿无疑。
贾科梅蒂,父亲头像,1927展览中有一件贾科梅蒂的父亲的铜质头像,这是艺术家早期的一件作品。人们可以看到艺术家善于通过简化的方法捕捉人物的面部特点,父亲长着招风耳、锥子脸、山羊胡,一副很有智慧的样子。但是除了招风耳之外,一切描摹都是在平面上的刻画,或者可以说,这是一件介于平面和立体之间的作品。
贾科梅蒂在一次自我剖析时曾经表示,他无法记住三个维度,“如果我看着你的正脸,我就忘记了你的侧脸。”他说,“如果我看着你的侧脸,我就忘记了你的正脸。”
他的一个朋友也曾经说过,如果贾科梅蒂决定要给你做雕塑,“他会让你的头看起来像是刀锋一样。”
他会不停地雕刻,直到头部变得不能再薄,直到整个雕塑小到可以放进一个烟盒里。1946年,艺术家和安妮特结婚之后,他的雕塑才开始变得更大,但是它们变得更加细长,更加单薄。贾科梅蒂说最后的结果就像他看着一个女人的感觉。
如果欣赏者有机会亲手触摸到贾科梅蒂的雕塑,会发现这些细瘦粗糙的青铜像隐藏着另一个隐秘的世界:每种触觉都有不同,仿佛踏遍一片极丰富而生动的风景。
“这些雕像仿佛属于一个逝去的年代,时间与黑夜聪明地加工着它们,将它们腐蚀,带来流失的永恒既温柔又坚硬的气息。”让·热内写道,“贾科梅蒂创作的人脸,看上去积聚了整个生命,它们简直没法再多活一秒钟,不能再多做一个姿态,而且这些形象最终认识了死亡,因为太多的生命挤压在它们之中。”
贾科梅蒂,迭戈胸像,19551955年,贾科梅蒂给兄弟迭戈做的胸像是另一个典型案例。正面看来确如刀锋一般,而当观看者侧过一个角度,眼前马上会出现一张完美的侧脸。
但是在让·热内看来,应该从正面观看它们:脸部的意义,它深刻的相似性,并没有在正面汇集起来,而是逃离到胸像背后从未抵达的某个地方,陷入无限之中。
贾科梅蒂工作与生活在法国巴黎,但是他时常回到瑞士自己的家乡。他在13岁的时候就为迭戈做了第一件雕塑,40年后他依然在给迭戈塑像。和亲人的这种紧密关系,也构成了贾科梅蒂艺术作品的另一个维度。
贾科梅蒂,迭戈坐像,1948贾科梅蒂绘画作品中的人物也和雕塑里一样有着细长的头部和宽大的衣装。但是,艺术家会在画面上留下大量的框架和线条,仿佛是担心他们会变小或者偏移一般,需要用这种方式将他们固定下来。
直到1966年去世,贾科梅蒂一直在蒙帕纳斯狭小简陋的画室里工作。他是战后巴黎的艺术明星,但他依然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家里没有自来水,冬天用盆烧木炭取暖。贾科梅蒂很少换衣服,牙齿棕黄,头发上蒙着一层灰尘,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学者雷蒙德·威廉斯在《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中提出,贾科梅蒂作品中的细瘦形象诠释了现代主义和存在主义的观点,即现代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空洞虚无,没有意义。
在贾科梅蒂生命最后的几年,他结识了一个名叫Yvonne Poiraudeau的年轻女子,在新浪潮电影和存在主义风起云涌的巴黎,这个狂野的女子整天混迹于妓女、流氓之中。贾科梅蒂给她起名叫做卡洛琳(Caroline)。
这个女子曾经因盗窃入狱,贾科梅蒂不得不去监狱付保释金将她打捞出来。在最后一个展厅,艺术家赋予她埃及王后纳芙蒂蒂一般的尊严形象,艺术家通过他独特的抽象方式,将她的独特形象贮存于时间的永恒之中。这件作品展现了破碎时代幸存者薄如蝉翼的尊严。
“在他的雕像面前,我还有一种感觉:这些雕像的模特都是很美的人,尽管看起来它们的忧郁和孤独堪比一个畸形的人。他突然赤身裸体,看着自己露出畸形的部分,并向世界展现他的畸形,显示出他的孤独与光荣,经久不变。”让·热内在《贾科梅蒂的画室》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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