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公开课|白谦慎讲晚清官员和书法:巨变时代的精英生活
本讲座系三联书店“书店里的大学公开课”系列讲座之一,由白谦慎讲“从傅山到吴大澂(共三讲)”。
本讲以晚清官员吴大澂及其友人的日记和信札为基本史料,对晚清官员日常生活中的书法活动做一初步的研究。涉及的问题有日课、应酬书法的主要形式和数量、人口增加对应酬书法的影响以及提高书写效率的种种策略等。本讲还要讨论为什么晚清官员不卖自己的作品,以及中国社会中特殊的索书现象。本讲主要的关怀是,把对晚清最后一二代政府官员的书法活动的描述和分析,作为观察处在巨变之中的中国社会精英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视点。
澎湃新闻经三联书店授权发表讲座录音整理稿,三联书店的微信订阅号是“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我选择吴大澂,是希望通过研究吴大澂来观察中国文人艺术在晚清的状况。我关心的主要是大约在1850-1900年间,大体上是同治和光绪年间,活跃在晚清政坛上的官员的文化活动。他们生活在和傅山完全不同的时代,西方列强侵入中国,面对的挑战非常多元。研究过程中发现,晚清留下非常多的史料,可以揭示很多活动的细节。有两种史料,一是日记,晚清人喜欢写日记,曾国藩有日记,据说李鸿章也有日记,吴大澂有日记,曾国藩的儿子也写日记。还有他们的信札,为我们研究当时的文化情况提供了比较多的资料。所以我描述的一些情况不完全是只有晚清独有,可以追溯到更早。但是在晚清,可以让我们能够更细致地了解中国文化的这些特点。
研究吴大澂还有一个原因,在吴大澂去世之后,中国文人的文化逐渐走向终结。吴大澂1902年去世,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因此,这也是我们能够观察的最后一两代文人士大夫。
昨天讲到,我是研究精英文化的,吴大澂的圈子都是大官,严格来讲我是研究晚清大官文化的,最小的官员就是他的老师苏州太守吴云。苏州是文人文化的重镇,也是当时最富庶的城市,他是那里起家的。其他的人物都起码是道台,相当于今天的地委书记,而且都是最富裕地区的道台。因为要玩收藏,经济得发达。进一步研究中,我发现晚清官员要写很多字,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为什么中国人这么喜欢官员写的字,吴大澂那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书法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居然占有那么重要的地位。这都是我的问题。今天我通过演讲向大家做一个介绍。
什么是书法?
研究书法史这么久,还要提出这个问题?不要以为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吴大澂时代出现了碑学,什么是书法的概念就出现了一些模糊地带。
昨天我讲了《兰亭序》,我如果说王羲之的《兰亭序》不是书法,你们马上把我轰出三联韬奋书店,但有了碑学,大量无名氏的刻写也成了书法。
北魏《郑长猷造像记》,龙门二十品之一。这是北魏《郑长猷造像记》,龙门二十品之一。康有为说好得不得了。其实你看它缺胳膊少腿,字写得很怪异,是当时不被认为是书法家的人写的,这个前字的立刀就没有了,刻得怪怪的,歪歪扭扭的,你说它是书法吗?但今天就被认为是书法,今天的美术全集、书法全集都把它收入进去了。一些在古代不是书法的字迹被包括进了书法,书法的包含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北魏《永平四年造像記》,龙门百品之一。这是北魏《永平四年造像記》,龙门百品之一。
龙门二十品、一百品,有很好听的名字,其实这可能就是小和尚随便刻的。你看,弥勒的“勒”少一横。但康有为说这个好,“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人们开始欣赏这个东西。所以书法的审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囊括了过去一些很多人们不认为是书法的东西。20世纪情况更复杂,一是有大量出土的文字遗迹。二是我们对艺术特别是书法的态度受到了现代艺术研究的影响。
《令狐归儿钞经》敦煌研究院编的《敦煌书法》把这件也编入进去了,可是你一看内容,是小孩子在练字,你看“一一三三”,都不是完整的文句。这就提出一个问题,是否毛笔写的都是书法?如果毛笔写的都是书法,那就遇到问题,有什么不是书法?
或者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问问题:在古代留下的文字遗迹中,什么不是书法?在那些今天被我们当作“书法”的古代文字遗迹中,是不是都是艺术品质高的“作品”?如果写得不好的古人的字,还算是“书法”吗?不要以为古人都会写字,明末清初四大公子之一的冒襄娶了秦淮名妓董小宛,冒襄的字写得很差,名气很大,一写字别人就收藏。
冒襄(1611—1693)行草七言律诗立轴我为什么提这个问题?因为我发现晚清官员写很多书法,我就要定义,什么是书法?而且书法具有日常的必要性,这个必要性是绘画、唱歌、跳舞都不存在的。什么叫日常必要性?打个比方,皇帝死了,朝廷下令全国一百天不许画画,这个国家照样运营;一百天不许唱歌、跳舞,照样运行。一百天不许写字,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国家就乱套了,你不能自己背着药方跑到药店说大黄、枸杞子云云。加上中国方言多,对方听不懂,再抓错药。写字在中国是必要性的,可是你一写,白纸黑字就成了书法?所以我在讨论书法的时候有严格的定义区分。
傅山的信札和药方(故宫博物院收藏)这是傅山的信札和药方,故宫博物院收藏。药方里有人参、当归等等,现在都当书法来收藏。
但是,我在今天演讲晚清官员和“书法”时,需要暂时排除一些类型的书写。今天我要讲的书法是比较纯粹的书法,古人其实很清楚,他们收藏的时候不用书法这个词,他用翰墨、墨迹、手札,他讲行书卷、草书卷,他不讲书法。所以,我下面要讨论的,是和今天的艺术创作比较接近的那部分书写活动,我称之为“书法活动”。
晚清官员的书法活动
晚清官员在日常生活中要写很多观赏性的书法。我讨论的墨迹也是主要用来观赏的“作品”,如对联和扇面。也就是说有比较明确的创作意识的书写。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写了多少对联,写了多少扇面。为什么写这么多对联?为什么写这么多扇面?
晚清官员日常的书法活动可分为练习、自娱、应酬三种。
有时候这三者也不能完全截然分开。自娱就是自由挥洒,今天高兴了写一篇什么东西,应酬昨天已经讲过了,帮别人写,这是量非常大的一种。我所说的“练习”不是上面说到的令狐归儿这类的习字。小朋友还不太会写字,所以练字。我讲的官员都是成年人,都是通过了进士的考试,都是很有名的文化人,是已经掌握了熟练的书写技巧后为把字写得更好的练习,通常是临习古代范本。这不是一般的学习,而是再上一层,多少带有一点艺术方面追求更高造诣的意思。
为什么书法能够成为中国文人非常重要的艺术爱好?
梁启超曾经评论书法:第一可以独乐;第二不择时不择地,你要跳舞还要一个比较大的空间;第三费钱不多;第四费时间不多;第五费精神也不多,累的时候也可以写;第六成功容易,随时进步,自然随时快乐(这个是说说而已)。第七,可以让你集中精力,即“收摄身心。”
在晚清高官日记中记录自己写字最多的是曾国藩,但不见得他练得最多,他是记录得最多。有的人练得很多但不记录,等会儿我给你们看例子。
曾国藩为自己订的每日课程的时间表:“每日早起,习寸大字一百,又作应酬字少许;辰后,温经书,有所知,则载《茶馀偶谈》;日中,读史,亦载《茶馀偶谈》;酉刻至亥刻,读集,亦载《茶馀偶谈》;或有所作诗文,则灯后不读书,但作文可耳。”
曾国藩每天早晨大字写一百,应酬字少许。他很清楚练字不是应酬字。曾国藩的学生李鸿章事事效仿老师,他也练字。
李鸿章临《圣教序》1892年这时,李鸿章是汉族官员里权力最大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每天练一篇,一百来字。
李鸿裔是曾国藩最信任的幕僚,他年龄比曾国藩小很多,四川人。你看他的日课,每天读一经一集,看一史一子,写汉碑,临集贴。每天都有读、看、写三件事,其中就有写书法这件事。这都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人了,可以看到写字在他的生活中很重要。
李鸿裔日记首页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中国驻欧洲的大使,跟父亲一样每天练字,也有日课,而且更为系统。他有时按照篆隶正草的次序临帖,今天练篆书、明天练隶书、后天练楷书,再后天练草书然后再回来,非常有系统。
还有很多官员,他们也写日记,但由于临帖一事在日常生活中太过平常,所以,他们日记中经常不记载。但是他们留下的书迹却告诉我们,他们经常练字,也有日课。
翁同龢临张迁碑,1889年翁同龢是同治皇帝和光绪皇帝的老师。这是在1889年临张迁碑后写的跋语,“……临毕,每日三二页”,原因是这段时间比较空,“朝廷有嘉礼,近臣得休沐”。近臣就是皇帝身边的人,嘉礼是光绪皇帝要大婚,大臣放半个月假,放假干什么?临帖。每天临两三页,临隶书。
翁同龢临《衡方碑》,1899年这是我今年拍的,他的五世孙翁万戈先生在美国,我每年都去看他,这是1899年临的衡方碑。
翁同龢临《争座位帖》,1902年这是1902年临的《争座位帖》。这些作品在翁同龢的日记中都没有记载,但我们看到了他留下的作品,所以写字临帖是晚清的高官最经常的一件事。
我们再看潘祖荫,他是很大的官,跟翁同龢一样,也是苏州人,是吴大澂的老乡。他特别喜欢吴大澂写的篆书,他问吴,“大篆应从何处入手,便中示及,好学之意甚殷”,“吾弟从前作篆,从何入手?若始作篆而即从钟鼎临摹,似难措手也。散盘曾临百本,能临一本见惠乎?”我也想练,请你告诉我怎么样来练大篆。
西周重器散氏盘铭文《散氏盘》在台北故宫,铭文357字,一般来说不可能一天临一通,因为大篆相对比较慢,三天临一通,一百本差不多就临一年,所以可以看出吴大澂花了多少精力来临。
吴大澂临《散氏盘》,1887年除夕这是吴大澂在1887年除夕临完的《散氏盘》,现在由苏州图书馆收藏。近年来我国内拍卖市场非常活跃,出现过好几通吴大澂临的《散氏盘》,所以吴大澂也很用工。潘祖荫问吴大澂该怎么样临。
吴大澂说,你应该临石鼓文比较容易。潘祖荫给吴大澂写信说,“临石鼓文闷极,写一纸即撕去。俟临百本后再就正耳。”这些零星的记载告诉我们,晚清官员在临习古代碑帖日课方面是花了大量的时间。
石鼓文拓片,约刻于公元前5-前4世纪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除了临帖,日常的书法活动还包括友朋之间切磋书法和独自领悟书法。
打个比方,曾国藩有一个朋友何绍基(字子贞,1799-1873)是晚清最有影响的书法家,曾国藩与其见面时,常切磋书法,曾的日记中有记录, “酒后,与子贞谈字。至子贞处,观渠作字,不能尽会悟,知平日所得者浅也。”他一看何绍基写的字,觉得自己写字还不行。
李鸿裔是曾国藩的幕僚,曾国藩写到:“与眉生论古人作字之法,至灯时散。”可以看出他们对书法是非常严肃的态度,翁同龢日记还记有“未出城,临帖,悟‘戒虚锋’一语。”“迩来稍悟书法,落笔需曲折并须灵动”,临习的过程中,不断反思。
为什么晚清官员要花这么多时间练字?当成为主要的爱好之后,官员之间其实都非常在意自己的书法,在意到什么程度?你们不可以想象,非常挑剔。今天我看有的书法家写字卖钱,写完就拿走吧。但真正严肃的场合他们非常重视,因为他们知道在他们的群体里懂书法的人非常多,马虎不得。
我举个李鸿章的例子。张佩纶是李鸿章的女婿。张佩纶在致友人的书札中,曾专门提到李鸿章为人写对联的事:“合肥每年必写楹联一二月,藉以消夏。戊子(1888年)后因病中辍,家人以解衣磅薄,出汗过劳劝止。去年九月,因为兄旧居明致书屋榜,乃先君斋名,必欲亲书,恐手生荆棘,活腕十余日始书之,因复书楹联……”
李鸿章是合肥人,因为他名气大,欠了好多字,集中在每年夏天两个月,天热,空闲时没什么事做,他就写字。1888年因病停了一段时间,家人不让他写了。九月,李鸿章的哥哥因为要改造一个屋子,屋子的宅名原是李鸿章的父亲写的,所以李鸿章决定亲自重写牌匾。但由于生病,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写字,他担心手生写不好,练习十几天自己满意了才写。可以想象他们的认真程度,首先自己心里就有一个比较高的槛。
应酬书法的主要形式和数量
从我接触的材料来看,扇面和对联是应酬书法中最为流行的形式(晚清人并称之为“扇对”),其数量远远超过条幅、手卷、册页。
如果我们查看近年中国大陆主要拍卖公司的拍卖品,剔除那些明显的伪作,在晚清官员(如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李鸿章、沈葆桢、翁同龢、吴大澂、张之洞、曾纪泽等)的书法中,数量最多的正是对联。虽说主要拍卖公司提供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统计数字,但是用它和晚清的日记相印证,足以说明对联是晚清最流行的书法形式。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基本是从清代中期开始。扇面更早,明代中期就开始了。吴大澂写对联打在格子里,写得非常工整。
吴大澂写的对联晚清一些高官书写对联的数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以曾国藩为例,同治三年(1864)三月,曾国藩一共书写了106副对联。同治七年(1868)二月,曾国藩共书写对联146副。他每个月书写百馀副对联是常态,而非偶然。
这些对联都是送人的,你就可以知道社会的需求量有多大。很正常。
再看翁同龢。同治七年十月,翁同龢护送妻子的棺柩回故里常熟安葬。在常熟,翁同龢写了很多字。十月初三日“竟日大雨,不能扫墓。为人作楹帖五十馀、扇十馀,手腕欲脱,观者如堵墙。”一天楹贴五十多个,扇面十多个,起码六十多,有可能七十多。
曾纪泽日记中关于写扇对的记载很多。同治十年(1871)十二月十八日:“(早)饭后,……写八言对联十七副。(午)饭后……写八言对联五副,五言对联四十副。夜饭后……写折扇,篆书者一柄,楷书者一柄。”这一天曾纪泽写了八言对联22副,五言对联40副,扇面2张,共64件扇对。如果从午饭后到晚饭前,一共5小时的话,写了45副对联,等于一小时9副,7分钟一副。
所以量很大,一天写六十几件,可这还不是最多的。
从目前已知的资料来看,一日内书写量最大的是何绍基。何绍基在道光十六年(1836)成为进士步入仕途后,求字者络绎不绝。道光二十四年(1844)四月十一日,何绍基在京师,“写对联将百副。”次日,“写大字对联七十馀副。”道光二十五年(1845)十月初七日,何绍基在京师,“醉后写对子至八十馀副,可云畅笔。”咸丰二年(1852)九月初八日,在京师,“写大字至暮,连夜得对子有一百零七副。”何绍基写对联多用行书或行楷书,速度较快,但数量如此之大,也确实令人瞠目结舌。
晚清官员写扇面也非常多,在数量上几乎可与对联匹敌。对联一般是一个人完成,扇面可以两个人甚至多个人完成,可以一面书法,一面绘画。
扇面这个扇面有五个人的东西,吴大衡、吴大澂、汪鸣銮等,基本都是做官的。汪鸣銮是吴大澂的表弟,做到吏部侍郎,相当于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他们都是苏州的。吴大澂的弟弟吴大衡也是进士,你看一个扇面五个人写。
吴大澂好朋友顾肇熙日记记载:同治五年七月二十五日,“望云来,嘱代挥扇,下午为便面十二纸。”
扇子作为驱暑用具,通常在暑期会需求多些。曾纪泽同治十三年(1874)四月和五月日记有写扇子的记录较多:四月廿一日,“写女折扇四体书者二柄。……夜饭后,……写男折扇四体书者一柄。”廿三日,“写折扇二柄。……写宫扇二柄,一录旧作,极细密,一作四体书。”四月共写了45柄扇子。五月,共写52柄扇子。
写扇子比写对联慢,所以数量上相对比对联少一点。而且扇子写错了也比较麻烦。
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有一本书非常好看,叫《中国札记》。中国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利玛窦很好奇。我们很多习俗自己都忘了,他都给记下来。他发现中国人用扇子很多,他说在这里有一种特殊的行业,远比别处普遍,那就是制扇业,扇子通常是在酷热季节用来扇风的,各个阶级的男性、女性都使用,在大庭广众中,如果不带扇子会被认为缺乏风度。尽管天气已经使人避风而不是扇风,他们还是带着扇子。有时候扇子上写着一些格言甚至是整篇诗词,扇子作为友谊和尊敬的象征是最经常互相赠送的礼物,在我们的住处有满满一箱这类的扇子礼品,都是朋友表示敬意赠送给我们的。我们也拿来送人作为友谊的赠礼,很容易想象在各处从事于制扇业的工匠数目有多少。
你看人人拿着扇子,扇子已经成为道具。西方的肖像画经常拿着白手套,中国肖像画是拿如意,否则手不知道如何放,拿扇子也是中国人当时的习惯。我有一个老师叫张充和,大家可能知道,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在苏州开昆曲的曲会,二三十人每人一把扇子,等于是一个移动的画展,互相传看扇子。扇面的需求量为什么这么大?因为一个人可以不只使用一把扇子。
对联在清初开始流行,清代中期以后,成为最为流行的书法形式。在此之前,扇面应是最为流行的书法形式。比条幅、手卷数量上多得多。
利玛窦说了,不管季节,冬天也带扇子。比如,同治十三年(1874)十一月十三日,曾纪泽一天写了26柄扇子,此时正在冬季。光绪三年(1877)二月二十八日,曾纪泽“夜饭后为静臣弟写扇,插泥金字四扇,搭包五色字、泥金字共三十扇。”此时是春季,天还不热,一晚上写了三十多把扇子,数量可观。
对联、扇面的使用
挽联、喜联、各种建筑上用的对联。光绪皇帝结婚的时候宫廷用对联,多少大臣都参加书写,好几百幅的写。
但对联最大的用途还是作为日常生活中的礼品。同治七年(1868)翁同龢护送亡妻和一位兄长的棺木回籍埋葬,一路上各地的地方官派官兵和车船分段相送。对效力的官兵,翁同龢除了付银两酬劳外,就是送扇对致谢。如八月十五日:“夜遣两弁归,每人十两、扇对。”九月初四日,“遣鼎营三炮艇归,各酬二金并扇对。水手每船三千。”
以上说的是私事,其实书法也被用到公事中。
慈安太后于光绪七年(1881)三月去世。翁同龢参与出殡事,对很多人帮他把事办得很圆满,翁同龢很感谢,除了银两还赠送扇对:“房东刘姓二两(扇对),茶房二两,厨房四两,陈头儿二两,张姓二两(扇对),王姓童子二两(扇对)。旗牌张联芳送礼四,二两(扇对),段把总送物(扇对),李长龄送茸一两(扇对),恒和厂送菜(扇对),李瑛送菜(扇对两分)。”不是谁都给扇对,出力多的给扇对。也不是拿扇对抵钱,但你这些扇对加起来就知道有多少了,都是他们自己写的。
曾国藩在和太平军作战时,甚至用自己的书法来犒赏部下。他在日记中写道:“念各营官去年辛苦异常,无以劳之,思每人给对联一付,下半日共写十七对。”
古人讲字如其人,他们的统帅给下面的部将写字更表示之间的亲密关系,也是带有公共性的功能。但是,即使是挥手可就的书法作品,曾国藩也不随便出手。他的日记有这样的记载:“营官各赏对一副,其丙辰冬日曾赏对者,此次不赏。”去年给过的今年就不给了。
在京官员特别是高官,还有一项书法应酬,那就是为来京参加科考的举子们写字。翁同龢光绪三年四月十二日日记记载:“写对极多极忙,皆下第将归之客也。”各省的学政也常常有类似的应酬。
如何提高书写的效率
当写字量这么大的时候,就要提高书写效率,对联需求这么多,要准备对联。
我见过有学者讲何绍基写对联,当场撰当场写,我觉得不可能,其实大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郭嵩的日记中所载他抄录的联语咸丰十年(1860)三月五日,潘祖荫(伯寅)向郭嵩焘出示了一册其祖父、曾任大学士的潘世恩(1769-1854)“手录联语,属书数字”。郭嵩焘题了两首诗后跋曰:“岁丁未,曾乞文恭公师楹书,十年兵火,旧藏书帖多残毁散失,而此书独存。伯寅理卿出吾师手录联语一册,敬题二诗于后。”
吴大澂手录自己所集大篆联语一百七十五吴大澂也曾手录自己所集大篆联语一百七十五。第一对:“登泰山而小天下,唯中国有大圣人。”另外还有各种对联的收集,帮助写对联。中国文人写对联,律诗里就有对子,八股文里也有对仗句,所以他们写对联的工夫很好,但即使这样,他们也要提前准备好对联,以备不时之需。
代笔的问题
此外,当官的实在来不及就找人代笔,代笔现象蛮多的。第一就是幕僚代笔,有时候找家里的帐房先生代笔。
对研究书画的人来说,代笔问题是鉴定时遇到的很大的挑战,傅山就有儿子和侄子代笔,所以他说“俗物面逼”,傅山愤恨在心里,你得到是真的又怎么样?给你乱写。代笔现象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并非全部代笔,而是部分代笔。曾纪泽同治十三年十一月日记记载:“写三体书四柄,其楷书则皆请锦堂代笔,余仅作篆、隶、草也。”他说写三体书,其实是四体书,篆书、隶书、草书他自己写,楷书他找帐房先生帮忙写,所以鉴定就很困难,只是部分代笔。
还有更有意思的,有一个朋友,找曾纪泽写十五幅对联,曾纪泽说太忙。朋友说没事,我找人给你写完了,拿过来你题个款。这就叫假字真款,真款真印。
落款的技巧
说到落款,往往正文和落款分开书写。一些晚清官员在写对联时,经常只写对句,暂不落款,积到一定数量后一起落款,这样可以避免不断换笔,效率比较高。落款的时候集中落款,集中盖图章。这个也有记载的,曾国藩在日记中记到:“巳刻写对联三付,下款十余付,皆送竹屋者。”这里的“下款”亦即落款。写款多于写对联,就证明他把以前没落款需要落款的都给落了。在曾纪泽的日记中,类似的记载更多,如同治十三(1874)十一月廿八日:“写对联二副,屏幅四纸。饭后写四体书屏四纸,写对联款五副。……写对联款十五副,写折扇款十五柄,夜饭后又写五柄。”他那天专落对联落款就落了20幅,另外还写扇面款20个。
为什么不落上下款,这不仅仅是效率的问题,还有称谓中的礼数问题。中国人经常讲称谓,你要看赠与对象来安排上款称呼,下款称呼也要有变化,所以他放在那儿统一落款是有其他考虑。落款也给我们的鉴定带来了一些困惑。
曾纪泽出使欧洲的时候,当时中国比较穷,他没什么礼物可以带,在中国本来就是写字做礼物,他就带了自己准备好的扇面、对联,带到欧洲去,见到外国朋友就送给别人对联、扇面。据他光绪七年(1881)四月十一日日记记载:“清捡早岁所书楹联、屏幅等件,以联一副、屏四幅,写款送日本驻俄参赞尾崎三良,且写一函答之。”
早岁所书楹联,写款送日本驻俄参赞。对联的内容可能是两年前写的,落款是两年后写的,但都是真字真款。董其昌也有这样的问题。所以蛮复杂的,我们要了解古人创作的很多情景才能比较准确地做出一个判断。
对联为什么这么流行?第一,清代礼学兴盛,对联这种比较对仗的受到欢迎,第二,清代书法有碑学的兴起,篆书、隶书、楷书的书写比较慢,对联多写正体字楷书、隶书、篆书,虽然比较慢,但字数少,而且对章法的要求比较容易,所以就效率来讲还是对联高。
墨汁的准备
你们如果没有写字的经历不知道磨墨多困难。我讲一个张充和的故事,她喜欢写小楷,写得很好。我问她,你怎么不写大字?她说,没人给我磨墨。我们一般研究艺术史的人会找很复杂的原因解释,其实有时候原因很简单,要写大字,要磨好长时间的墨。
王铎有一次临写淳化阁帖,三弟王鑨磨墨三日,方竟一卷。
又有一次,静观和尚知道王铎要来崇效寺游览,提前两天就磨好了墨,等他来写字。还有一次,王铎即席挥毫,磨墨的书童竟至“僵欲倒”。所以磨墨是一个很不容易的事情。
古人请不了书童,又要磨墨,那就边磨墨边读书。吴大澂的好朋友顾肇熙在日记中记载:同治三年五月九日“早起,磨墨半杯,读文十遍。饭后读文十遍,磨墨少许。……回馆,灯下磨墨少许,读文十余篇。”这都是古人读书的细节,如果家里有钱雇书童磨,没钱就自己磨,但不能浪费时间,一手磨墨,一手读书。
这种情况下,墨汁出现了。最早在18世纪出现了墨汁,做拓片都是墨汁,但质量不太过关。到19世纪下半期的时候,墨汁开始过关,琉璃厂开始卖墨汁了。光绪十六年,叶昌炽“偕允之赴厂东得一阁购墨汁。肆主人谢吉晖,名嵩梁,湖南人。著有《今文房四谱》,论纸墨之性甚详。所制墨汁,价自二千泉至十两,有名‘云头艳’者,墨中晕紫,风日燥烈中用之弥润,可谓能事矣。”这是在叶昌炽的日记中记录了墨汁,但是他把“一得阁”写成了“得一阁”,“一得阁”是湖南人开的,今天到琉璃厂依然可以买到“云头艳”这个牌子。但墨汁还是不如磨的墨,磨的墨新鲜、层次好。现在机器做的墨汁,碳素太多,太黑,胶重,笔不易拉开,写字的人就知道了。磨的墨,颗粒稍微大一点,滑动感好,笔毛也容易打开,收放自如,所以发明磨墨机。
王学雷曾撰文证明,苏州职业书法家姚孟起每天要写很多字,是他最早请钟表店造的第一台磨墨机。以前请人写字,除了润格多少,还有磨墨费10文。姚孟起受到钟表的启发,在1879年就委托钟表店制作了第一台磨墨机,拧上发条就可以磨,发条松了之后拧上再磨,用姚的话说,“较手磨可快十倍”。
两年后(光绪七年,1881),随曾纪泽出使欧洲的谢智卿也制造了磨墨机。正月,曾纪泽在俄国,他二十五日的日记记载:“饭后至小村室,观磨墨机器良久。”此后他经德国到法国,在法国“试演在俄所制磨墨机器,与智卿商改之。”曾纪泽在欧洲用什么驱动我们不知道,但是从日记里我们看到,他请手下一个叫谢智卿的人制造了磨墨机,不断在试。
为什么晚清官员写这么多字?
就是因为广泛的需求。翁同龢日记中有记载:“竟日未出,写应酬字,觉日短矣。”“作楹帖,凡戈什、巡捕皆持纸来,应接不暇,臂为之痛。”“终日写应酬字,极忙转,甚于入直。”
翁同龢慨叹,写应酬字比到官署办公还要忙碌。
我认为写字这么多,跟人口增加有关。人大的清史教授对我提出这个意见,我觉得很好。乾隆年间人口达到3.5亿,19世纪下半叶可能达到4亿。傅山生活的时代人口是1亿,傅山已经忙得逃到山里去。可能有人会说,人多了,那读书人也多了,可以写书法的人也多了。但是,应酬书法的运作,并不是平摊,基本是自上而下的流动模式。
名气大的人,大家都要他的名气,所以上层精英写的量就特别大。晚清当时上海有一个叫杨葆光的文人(新昌知县),他写的字也很大量,但满足的是更低层次的人,他是他那个圈子里名气大的人。声望越大的人写得越多。
那么,为什么扇对会成为应酬书法中最主要的形式?
对联多最根本的就是效率的问题,对联写得快,尺幅大。
吴大澂对联(1869年),124 x 28 cm,八平方尺你要写一幅条幅,写草书还可以,但成功率要低于对联。对联两条14个字就可以撑起八平方尺。中间有点距离就很大了,八言联更大,非常适合悬挂于厅堂。这是孔府,用了很多对联。
孔府晚清官员写扇面也非常多,在数量上几乎可与对联匹敌。扇面比较有意思,跟对联正好形成一个非常有趣的对比。对联的悬挂是具有公众性、礼仪性,挂在那儿不动的;扇面是携带的,你如果不打开,还有一定的隐私性。你打开了又合起来,具有把玩性,视觉上显得不是很正式的,带有随机性和丰富性。在当时,扇面可以写得很简单,你看这个扇面,只有两行。
但同时也可以写得很复杂。对联不行,对联不能用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必须十几个字对仗。比起对联,扇面不仅在视觉的丰富性和精致性上更胜一筹,随身携带,它还是使用者社会身份的证明。正如清初张潮所云:“观手中便面,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识其人之交游。”当时很多人把扇面当做社会名片。你拿一个曾国藩给你写的扇面,人一看就知道你这人有点来头。今天带个李鸿章写的扇面,明天带个曾纪泽的。这是展示社会关系很重要的手段。你不能说我家有李鸿章写的对联,你去家里看看吧,那时候也没微信发朋友圈。但扇子不一样,可以随身带。
晚清的官员不卖字
这跟市场无关。那时,现任官员不卖字,退休的官员可以卖字。晚清官员或文人卖字,常常是生人卖,熟人不卖,朋友不卖。1665年四月何绍基在致长沙家书云:“人都劝我写字要笔资,老年窘状,不能不犯既衰之戒,不想笔劳而资不速集,致成留滞。日内已截止来纸,但了案头残债,即可往浙矣。”大约在同年六月致何绍京的一札中云:“此次沪上笔资,足资盘费。”
此时何绍基已经罢官。
我们看到,何绍基在写给家里的家书中说,人都劝我卖字,他晚年不当官比较穷,他到上海,上海是大城市,是最早卖字的。有一些扇庄代理他们的字。通过这封信,你知道他之前没卖字。读杨葆光的日记,他当官期间也不卖字的。
不卖字的原因:大概是做官的收入比较高。而且为官期间的润格很难订,以官位高低来订润格?书写的日常性也使润例难订。
不卖字可能是书写量巨大的一个重要原因,也使得文人文化得以维护。大家平时大量的通信、题跋和大量的交换都是这样。正因为不卖字,所以在书法应酬中出现了特殊的礼品经济——索书。
索求墨宝是非常多的。官员的字什么时候会成为有市场价值的艺术品?一般去世后很快就有价值(有时,还在世时,就有人拿去卖)。刘墉和钱沣(南园)的字在同治、光绪年间(19世纪下半叶),都已经在市场上流通,而且价格不低。翁同龢日记里记载,刘墉的字册卖40金。“见钱南园对极佳,价极昂。”
现在我们再回到我在演讲开头提出的问题:在古代留下的文字遗迹中,什么是书法?或者,什么不是书法?
我面临的困难:中国古代的许多书法杰作都是信札、药方、笔记,都可以是书法。但是,包括了大量的日常书写,也会遇到问题。我只是为讨论方便,把这些不包括进去。
晚清的官员们写了这么多的字,人们是不是都把它们都作为“书法”呢?其实未必。
打个比方,在古代,人做寿你要收寿幛。著名人物收到的寿幛、寿联和祭幛、祭联有时真有多到成为负担的地步。吴大澂的妻子于光绪乙未(1895)年四月初八日在湖南去世。吴大澂收了200多篇挽联,挂不开。这么多的对联怎么办?很多的时候被处理掉了。曾国藩去世后,曾纪泽收到很多挽联,他把书法好的挑出来,馀下的分与诸妹,再赏宅中婢仆。
大量的信札怎样处理?曾纪泽日记记载,他只保留书法好的信札:“夜饭后清理各处信件,书佳者留,应复者写记,已复者焚之。“
晚清大收藏家、吴大澂的老师吴云编《两罍轩尺牍》时,委托友人代他整理多年来所收友朋信札,“其笔墨可观者留之”,不好的烧掉。他没烧的留到今天,嘉德都可以拍卖。看历史的变化,可以有很多跟过去不一样的认识。
现在我再来问一次上面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晚清官员会写那么多书法?
晚清的官员投入那么多的精力在书法上有复杂的社会和文化的原因。最根本的一点,还是书法有体制的支持。
道光二十二年(1842)二月,曾国藩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谈到,他和九弟曾国荃都在练习书法,“(九弟)二月以来,日日习字,甚有长进。男亦常习小楷,以为明年考差之具。近来,改临智永《千字文》帖,不复临颜、柳二家帖,以不合时宜故也。”
当时太平天国没起来,曾国藩已经考上进士,但进了翰林院还得要考试,考得好仕途辉煌,所以他还在准备习字。近来他开始改临新帖,因为考官有偏好,不仅仅是自己的喜好,所以还是跟官场的文化有关。
我们至少可以说,在中国步入20世纪之前,书法是中国精英们最为主要的艺术爱好,他们在这方面花了相当多的精力。而就社会生活而言,对官员们的书法的需求量也极大。
美国研究中国思想的学者列文森(Joseph Levenson)指出:在儒家思想主导的中国,“对于古代经典的艺术形式和文化意韵的探求,对于遣词造句的细微之处的玩味,而不是对有实际用途的技能进行训练,才是知识表达的主要方式和社会权力的核心内容。”他讲得非常好。
列文森的话是针对晚明而言,其观察基本正确。书法水平的高低是文化资本一个重要的构成。官场认这个,文人士大夫认这个,认这个就能起作用。但晚清和晚明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十九世纪下半期,在晚清官员的知识构成中,已经有了相当的西学成分。
20世纪以来,中国的书写工具、丧葬文化、牌匾文化、书信文化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书法的生态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书法”的日常必要性消失了。政治精英整体性地退出了书法,书法不再是精英的艺术。
晚清的官员们生活在一个发生巨变的时代。观察他们文化活动中的一些细节,自然能加深我们对中国文化在一百多年来发生的变化的理解。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