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回访|大爆炸一年后,贝鲁特“没有新鲜事”
“每天早上起来,我们都会有新的麻烦。没有电,货币贬值,问题永远层出不穷。”在贝鲁特港口那场人为酿成的巨大灾难爆发一年后,黎巴嫩商人法瓦兹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他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一年前的8月4日,随着一声咆哮般的巨响,一朵暗红色蘑菇云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港口的上空拔地而起,随后的一次大爆炸震荡了城市的一切:冲击波震碎了2公里外的玻璃,连250公里外的塞浦路斯也有震感。截至2021年8月1日的统计显示,这场灾难共造成214人死亡,6500余人受伤,7.3万户住宅被毁,30万余人无家可归,直接损失达到30至50亿美元。
事后的调查证明,引发这次致命事故的是港口仓库的2750吨硝酸铵,由于政府官员的腐败与不作为,这批巨量危险品在港口存放了7年之久。然而,在灾难发生一周年后,除调查了几只民众眼里的“替罪羊”,对事故的问责停滞不前,政客的利益算计却从未停止。至今,黎巴嫩没有组成新政府,这个原本就遭遇经济危机的国家仍处于困境之中。
“我们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失败国家’吗?见鬼,还真是的。你能给我一个让我说不是的理由吗?”法瓦兹说道,“或许连政客自己心里也这么想。”
这场爆炸并未带来一个“救赎”的时代。蘑菇云留下的漫天焦土气息已经散去,被拦腰炸断的谷仓仍在港口上空摇摇欲坠,存有的全国85%进口谷物已经在13米深的大窟窿里安静地腐烂。席卷全国的抗议活动日益平息,黎巴嫩人已疲于抗争,在不断恶化的经济状况下,他们还要为生计奔波。
当地时间2020年8月4日,黎巴嫩贝鲁特,贝鲁特港口地区发生爆炸,建筑物被毁。 澎湃影像 资料图
停电、少药、缺燃料
爆炸的那一天,15岁的伊莱亚斯·库里在手机群聊中发给朋友们一条消息,他听到了来自港口的巨响,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是伊莱亚斯发的最后一条信息,当晚,伊莱亚斯的朋友们得知,他家的公寓在爆炸中严重受损,伊莱亚斯身受重伤。两周后,这个梦想当建筑师的男孩去世了。葬礼那天,朋友们在男孩的棺材上放了一支红玫瑰。
一年后,在《纽约时报》的镜头下,伊莱亚斯的伙伴们相互搂着肩膀站着,其中一人伸出手臂,像是朋友还未离去。“我们仍然为伊莱亚斯保留一个位置。无论我们在做什么,他都和我们在一起。”
在今年8月4日前的一段时间里,有关贝鲁特大爆炸的纪念报道屡见不鲜。受害者们回忆着一年前的伤痛,其中一些人,他们在灾难中逝去的亲朋至今未能得到一句官方的解释或道歉,另一些人,他们的身体和心理上都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印记。
“那都是外国媒体的宣传吧,我只能这么说了。事实上,连我们自己都忘记这一切了。”法瓦兹却平淡地说着。
对于需要挣扎着活下去的人来说,回忆昨天是苍白无力的,更重要的是明天如何果腹。一场大爆炸让本不富裕的国家近乎破产,一年过后,黎巴嫩的经济情况极度恶化,基础设施近乎崩溃的黎巴嫩可以称得上“三无国家”:停电、缺少药品、没有燃料供应是普通人的日常。
“每五天,我们就要为发电机的燃料支付100万黎巴嫩镑(编者注:约合人民币340元,目前的黑市汇率约为1.9万黎镑兑1美元),这是我们家自己买的发电机,每天只能供电10小时。如果用政府的电,每天只能供电3小时,一些地方根本没有电……”黎巴嫩学生詹娜对澎湃新闻说道,“更别提,加油站要不就是挤不进去,要不就是关门。”
黎巴嫩没有燃料的加油站 采访对象供图
近年来,黎巴嫩经济持续低迷,公共债务高企不下,新冠疫情和一场大爆炸让该国的经济雪上加霜。据新华社报道,自2019年10月以来,黎镑已累计贬值约100%。由于大部分基本商品依靠进口,本币贬值造成黎巴嫩的物价飞涨,燃料、药品等重要物资出现严重短缺。
“黎巴嫩大饼的价钱以前是1500镑,现在要4000镑。”詹娜表示,“穷人只能在垃圾堆里找食物,到处都有抢劫,这个国家不再安全。”
德尔塔变异毒株全球肆虐,黎巴嫩也未能幸免,自7月底以来每日新增新冠病例已逐渐破千。然而,不断加深的经济危机给这个国家脆弱的卫生系统带来了巨大压力,原本就有药物短缺和医生外流现象,现在医院还不得不应对几乎全天候的停电。
“药店最近几天才开始有药,药品价格也上涨了三倍以上。每个从其他国家来黎巴嫩的人,行李箱里都塞满了药,我的推特推送的都是一些人发的求药帖子。”詹娜说道。
尽管疫情严重,但黎巴嫩卫生部还是避免做出封锁的决定。詹纳认为,只有这样,黎巴嫩才能从外国访客带来的美金中受益。
失败的自救
停电、缺药、缺燃料背后,是黎巴嫩近乎“无政府”的状态。爆炸发生后几日,时任总理哈桑·迪亚卜宣布政府集体引咎辞职,之后的一年内黎巴嫩已经换了三位总理,但至今还没组成一个新政府。
此后,被西方“硬拱上台”的前驻德大使穆斯塔法·阿迪卜接受任命不到一个月就宣布辞职,2019年因民众抗议下台的总理萨阿德·哈里里又成了打破僵局的“救星”。就在外界认为黎巴嫩政坛终于能回到正轨时,哈里里7月16日宣布,由于未能在政府人员组成问题上与总统米歇尔·奥恩达成一致,他决定放弃组建新一届内阁。7月26日,奥恩任命黎巴嫩首富、两届前总理纳吉布·米卡提为新总理。
詹娜从2019年10月起就曾参与抗议活动,她对黎巴嫩政坛宗派林立、政党割据却罔顾百姓的现实感到愤怒。詹娜表示,总统奥恩希望多提名两名他所在政党“自由爱国运动”的成员为部长,如此一来该党就能在下一次总理选举的投票中获得决定权。不少黎巴嫩民众认为,奥恩做此决定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婿巴西勒未来“接班”。也有分析称,最新任命的米卡提是奥恩在盟友真主党施压下做出的选择。
爆炸港口的墙外写着“我的国家做的”。 采访对象供图
一改一年前活跃在抗议现场的面貌,现在的詹娜已不再关心政治,成了为生计奔波的“社畜”。
“最近都没有什么抗议了,我们连一个可以反对的政府都没有了。我们在等待组阁结果,但是他们到现在也没有组成。”和很多曾经一起去抗议的人们一样,詹娜也感到累了。“就像是‘贝鲁特没什么新闻’,但实际上一件件悲剧正在发生,人们却看不见了。”
那些曾经“关心”黎巴嫩未来的外国人,一年后,也开始失去耐心。
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爆炸后第三日成为首个抵达贝鲁特“慰问”的外国领导人。在他现身受损最严重的基督徒聚居区阿什拉菲耶时,被高喊着“帮助我们!打倒政权!”的黎巴嫩人簇拥,当日更有5万黎巴嫩人联名签署请愿书,要求法国未来十年“接管”黎巴嫩。
爆炸发生后的一个月内,马克龙两次访问贝鲁特,在国际媒体上风头尽显。但此后,法国也没能解决黎巴嫩的任何实质问题。法国提出的财政援助前提是黎巴嫩建立新政府、解决腐败贪污等问题。“我们不会向黎巴嫩提供一张空白支票。”一名法国外交消息人士对法新社说道。
一名驻贝鲁特的阿拉伯外交官则表示,黎巴嫩决策者似乎没有自己的计划,相反,希望国际社会在不让他们“做出任何让步、任何改变”的情况下提供帮助。“国际社会长期以来都在重复强调同一件事:自救,这样我们才能帮助你。”
半岛电视台报道称,马克龙将在8月4日大爆炸周年纪念日举办一次有关黎巴嫩问题的国际会议。不过,法瓦兹却对法国的“善意”并不领情。
“法国要为黎巴嫩今天的局面负大部分责任。”法瓦兹说道,“他们努力让我们的政府垮台,然后再让腐败的傻瓜政客上台,目的是让他们从法国借钱。利息越来越高,这些从黎巴嫩人民手中抢劫的财富就流入了法国的银行——这是‘双赢’。别人的午餐,却要由我们买单。”
事实上,黎巴嫩的许多政客、高官都在法国拥有资产,两度出山的哈里里甚至同时拥有黎巴嫩、法国和沙特的三重国籍。
“为什么法国不制裁他们?所有超级大国都知道他们的钱到底在哪里,它们被存在美国、法国和瑞士的银行。把钱还给我们。”黎巴嫩非政府组织“福祉之家”的创始人玛雅·易卜拉欣说道,“黎巴嫩不是一个破产的国家,而是一个被盗的国家。”
7月30日,欧盟通过一项针对黎巴嫩局势的制裁框架,将对参与腐败、阻碍政府组建和问责改革的黎巴嫩官员和实体进行制裁。欧盟尚未公布任何名单,但半岛电视台援引消息人士的话称,“很难评估多久之后各成员国才能就名单达成一致。”
当地时间2020年8月28日,黎巴嫩贝鲁特,无人机航拍贝鲁特大爆炸后的景象。 澎湃影像 资料图
“我们从不乞讨”
国家模糊的未来也让许多人放弃了等待的希望。据法国24电视台报道,爆炸发生后,大量黎巴嫩中产阶级家庭移居海外,特别是一些在上世纪黎巴嫩内战期间成长起来的人们。他们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够过一种安全、体面的生活。
“我们失去了希望,已经停止期待了,连我自己都要准备离开了。”法瓦兹打算去卡塔尔或阿联酋生活,同时也试着申请了一份在中国的工作。
但詹娜并没有那么多的选择。“我也想离开这个国家,但是我走不了。我不能让父母独自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生活,而且因为货币危机,家里已经没有足够的钱让我们出国了。”詹娜说道,“我在申请国外的工作机会,但是现在黎巴嫩人找工作太难了。外国雇主也在利用我们的危机,我们得到的报酬往往会比应得的更少。”
从公立的黎巴嫩大学毕业后,詹娜在一家私立大学读了西班牙语MBA课程。但是从今年6月4日起,连詹娜的老师们都消失了。因无法按时收到工资,这些教书育人者也选择辞职远走他乡。为了贴补家用,曾经衣食无忧的詹娜开始接一些翻译的活,也从没停过在网上发简历。
“贝鲁特没有中产阶级了。那些有办法离开的人已经离开,其他人也很快就会离开……留下的中产阶级是新的穷人。”带着两个孩子从贝鲁特移居巴黎的科技企业家阿萨夫表示。
“黎巴嫩有两张面孔。”詹娜表示,“富人可以照样过自己的日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那些银行账户中少了一大笔钱的人,现在都没有足够的钱去付房租、买燃料、买发电机。”
在黎巴嫩运营一个网上人道救援社区的42岁母亲哈拉·达鲁格也有离开祖国的念头。她厌倦了在停电时给孩子们做饭,也厌倦了家庭预算的捉襟见肘。但对她来说,离开黎巴嫩的想法是“令人心碎的”。
“离开你的家,离开一切——只是为了把你的碎片重新组装起来。”达鲁格对媒体表示,“就在我想起这点时,我想哭。我爱我的国家,人民的温暖……我们就像一个大家庭。”
2019年12月,黎巴嫩经济危机不断恶化之时,达鲁格在Facebook上推出了LibanTroc,这是一个在线易货平台,目的是鼓励“黎巴嫩人团结”。最初,这是一个可以绕过黑市汇率交易的平台,但后来迅速发展成为一个由志愿者经营的大型人道主义社区,主要由黎巴嫩侨民的小额捐款资助。黎巴嫩当地的志愿者们帮助无家可归者寻找住所、向有需要的人送药、帮助人找工作、创业,还关注爆炸受害者的心理健康。
政客们救不活这个国家,黎巴嫩人民却未停止自救。想要逃离的人们,也希望凭借自己的双手创造新生活。
“我们并不是难民,我们带着自己的钱、自己的技能和经验离开这个国家,我们从不乞讨,虽然我们的政府会这么做,目的是中饱私囊。”法瓦兹承认自己生活在一个“失败国家”,但拒绝接受外界给黎巴嫩人贴上的标签。
“我永远也不会去德国,住在一个难民营的帐篷里,从德国政府那里乞讨一张食品券。”法瓦兹表示,“即使是1975年和1982年(黎巴嫩内战期间),你有听说过‘黎巴嫩难民’这个词吗?我们带着我们自己的财产离开,用我们自己的钱投资,自己找工作。”
法瓦兹和詹娜都相信,在政治危机得到解决后,人们还是会回来重建这个国家。
“让黎巴嫩存在到现在的,是我们,是人民。”法瓦兹说道。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