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目击记：朝鲜官员承认在搞经济改革，但担心开放风险大

安装太阳能路灯的设想、如同置身北京CBD的“未来科学家大道”、承包给私人的售货亭、完全采用计算机答卷的“高考”，这里是朝鲜平壤。

炒鱿鱼的价格和北京差不多，电商平台因物流问题难以大规模运行，朝鲜官员承认正在搞经济改革，却仍然忌讳谈及“贫富差距”……

2015年10月8日至12日，笔者在朝鲜劳动党举行建党七十周年阅兵及系列纪念活动期间访问平壤，近距离感受了这个国家民众的生存状态与点滴变化。

“改革就是改革，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改革就是改革，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10月12日，朝鲜外务省人士向笔者大方地承认，“朝鲜搞的就是经济改革”。

此前，有西方媒体报道称，朝鲜并不承认自己在搞经济“改革”，只承认是在进行“经济调整”，以此与中国的“改革开放”拉开距离。但朝鲜外务省人士的表态显然否认了上述说法。不过，他们也认为，朝鲜作为一个小国，“贸然开放”风险较大，不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对外界冲击有着更强的抵御能力。

平壤街头出现的出租车——多数是中国产的比亚迪F3，或许正是经济改革的产物，绿黄相间的车身，有点像北京市内的现代牌出租车。

笔者曾在十几年前作为留学生在平壤居住近一年，尽管朝鲜近年来的GDP增速仍处于停滞或1%左右，但此次重回故地发现，发现了很多积极的变化。

最明显的就是马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相比于当年街上很少看到新车，公交汽车也常因过于陈旧半路“抛锚”的情形，现在的平壤街上出现了一些以往少见的SUV等新型车、中大型车，出租车也多了起来，几秒钟就会驶过一辆，有的地方偶尔还会出现堵车这种“新生事物”。

车辆的增加除了说明消费水平提高外，也体现出朝鲜的能源供给状况的改善。原油在朝鲜工农业体系中举足轻重，对于提高工业开工率和农业产量有着重要作用。

不过，朝鲜的出租车不能在路上扬招，必须到有停车场的地方乘坐。虽然车上装有计价器，很多时候司机并没有使用，而是到目的地之后报出一个价格。笔者几天来在平壤市内打了几次车，费用从1.5美元到5美元不等，且并不完全与距离成正比，收费似有些随意。

出租车付费可以使用美元、人民币、欧元等外汇，这些都要上交给国家，朝鲜本国人也可以使用朝币，不过，如果收了朝币，司机需要在货币兑换所换成美元再上交，“因为（朝鲜的）汽油来自进口，需要向国外支付外汇”。

在朝鲜的外国人按规定不能用朝币，只能用美元、欧元、人民币等外汇。据分析，这可能是朝鲜积累外汇的一种手段，毕竟，由于西方的制裁，朝鲜难以从正常的外贸渠道得到足够的外汇，购买国内所需的物资。

在朝鲜，外汇存在两种牌价，一种是官方规定的，1美元兑换100朝币，1元人民币大约是16.7朝币，这是在涉外宾馆或外汇商店的兑换比价；另一种则是市场牌价，1元人民币兑换1200朝币左右，每天会有所波动，这一牌价和笔者十几年前在朝鲜时相比没有太大变化。

开到深夜的售货亭与民众的双重经济生活

跟汽车一样明显增加的，是平壤街边的售货亭。

这些大多标着“清凉饮料”的简易房里，出售着从饮料到膨化食品的各种小商品，甚至是炒鱿鱼这样的小菜。这些售货亭往往设置在国营商店前的人行道上，营业时间都很长，到晚上11点多还有人值班，和早早就关门了的国营商店形成鲜明对比。

据一名外务省人士介绍，这些售货亭是国营商店的延伸，由国营商店派出营业员，实行倒班制度，所以能长时间营业。另一位朝鲜人士则透露 ，这些店铺很多都承包给了个人，交一笔费用后就可以自主经营，按时向国家上缴抽成即可，不过国家不鼓励私营经济，因此承包的费用很高。

有西方媒体报道，目前在朝鲜很多人都过着类似的“双重生活”，一方面在国营企业里领取一份微薄的收入，同时通过参与半公开的市场活动获取较高的收益。

在平壤街头的商店里，一个柿子的价格是500元朝币，一瓶矿泉水2000元朝币，一个鹌鹑蛋1000元朝币，一小盒炒鱿鱼的价格是1.6万元朝币，兑换成人民币，只比北京略微便宜，相对于当地的收入还是偏贵。不过，相比于笔者当年在朝鲜时，商店里的货物种类和数量有了明显增加，各种饮料和零食显得“琳琅满目”。

8日夜，笔者在平壤街头想购买一瓶矿泉水，但手中没有朝币，附近一名妇女表示自己身上有10万朝币，但不愿说出换多少人民币，让笔者喊价。这时路边一名警察走了过来，对妇女呵斥着“出去”，把她叫到一旁“教育”去了。

据朝方人士介绍，朝鲜名义上实行外汇管制，有涉外工作的人手中的外汇只能达到一个合理的数量，而市场上买卖货币的做法，严格说是不合规定的。

不过，朝鲜目前的商业发展仍处于较初级的阶段，据新华社驻朝记者报道，朝鲜此前开通的电商平台“玉流”，由于物流配送跟不上，以及消耗手机流量过多等原因，并没能得到大规模使用，很多平壤老百姓都只是听说过这一平台的存在，却很少有人使用过。互联网购物时代，离朝鲜还有些远。

“费电”的路灯与灯光闪烁的高楼

离得远的不仅仅是电商。10月8日夜，笔者到达平壤时，从平壤新机场驶向市区的道路没有路灯，只能靠汽车头灯照明，黑暗中两侧人行道上不少人匆匆走过，路也似乎变得远了。

不过，道路两侧的高层建筑却是灯光闪烁，能看到里面有人活动。据朝鲜外务省接待笔者的工作人员洪元哲介绍，相比市内照明用灯，路灯非常费电，平壤正在推动将所有路灯换成太阳能路灯，一边是车道灯，一边是较矮的人行道灯。不过，这还需要时间。

在整体的黑暗中，也有个别街道安装了路灯，“未来科学家大道”就是一条。这条双向四车道的大街，是朝鲜为庆祝劳动党建党七十周年修建的“标志性工程”，用时1年3个月，是平壤目前最新的一条大街，道路两侧的高层建筑一改朝鲜原有建筑方方正正、色调单一的特点，在建筑样式和色彩上都比较新颖。而且，有的建筑还用玻璃封闭了阳台，这在平壤也是比较少见的。这些建筑在夜间亮起灯之后尤其炫目，令人恍如置身北京的CBD一般。据介绍，目前平壤城比以前大幅扩张，以前一个叫平城（音）的平壤郊区，现在已成为扩大的平壤市的一部分。不过，平壤人口并没有增加多少，仍为约220万，原因可能是住房、交通条件的改善和新的工厂等建设使市区面积有所扩大。

2010年底《金融时报》中文网曾刊文《朝鲜的水电之梦》称，“水电站再次成为了朝鲜繁荣的象征——它成了这个国家正在大兴土木建设的唯一领域”。在铁路、公路、港口和机场的建设已经全面停止的情况下，朝鲜的工兵部队和“青年突击队”正在盖马高原深处的峡谷里筑坝拦水，建设一系列新的水电站。“一旦这些水电站全部建成发电，已经持续了20年的大缺电将有希望得到缓解。”

而2012年启用的朝鲜最大水力发电站熙川发电站则是已故最高领导人金正日最关注的工程之一，他生前亲自前往发电站的建设工地视察的次数至少有5次。2015年10月10日劳动党创建70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之际，金正恩也造访了朝鲜白头山水力发电站建设现场指导，并策励准时完工。

那么，现在朝鲜的电力短缺是否有所改善？朝鲜人士对笔者称，2015年有所改善，因为朝鲜主要依靠水力发电，而当年雨水比较多；不过，另一位外务省的人士又说，电力还是不足，因为前年起发生了干旱，至今雨量仍不足。看来，朝鲜的用电还不能完全改变“靠天吃饭”的状态。不过，笔者也看到大同江边一个火电站在白天不断冒出浓烟，为满足不断提高的用电需求，朝鲜似乎也在大力利用火电作为水电的补充。

“三三制”：多劳多得提高生产效率，但讳谈贫富差距

穿城而过的大同江上，挖沙的船只在这条朝鲜第五大河流的江面不停穿梭，由此亦可管窥平壤近年来的城市建设。

2012年起，朝鲜先后建成了马息岭滑雪场、祖国解放战争（朝鲜战争）胜利纪念馆扩建工程等重点工程，据笔者观察，祖国解放战争胜利纪念馆的展览水平甚至超过一些中国纪念馆的水平。而此次在平壤，笔者发现市内也出现了很多在建项目。

据外务省人士介绍，朝鲜目前粮食短缺的问题基本得到了解决，原先因能源匮乏等问题造成的开工不足也有所缓解，而且从中国、俄罗斯和西欧等国引进了一些新的设备，通过“逆向研发”后实现了国产化，提高了效率。不过，近年来的干旱天气使朝鲜的粮食收成和电力供应受到了一定影响，造成了连年歉收和电力不足，但比起1990年代的极端情况已不可同日而语。

随着经济情况的好转，朝鲜目前恢复了配给制，普通成人每天的粮食供应是700克，不过外务省人士介绍，这其中并非完全是大米，还有玉米等杂粮。此前，朝鲜曾经一度大力推动种植土豆，以此作为主食的替代品。

12日，朝方组织部分人参观了平壤近郊的长川蔬菜农场和蔬菜研究所。据介绍，这一农场以前经营不善，每年只有很少的产量，2015年起修建了很多蔬菜大棚，产量得到显著提高。

相比于产量的提高，朝鲜农业政策的变化更令人关注。据介绍，早期朝鲜农场生产的作物，除少量留给农民作为口粮外，全部上缴国家，再由国家统一分配给农场，用来购买农业机械等物资。自九十年代起，由于经济困难，国家划拨在很多时候成了“一纸空文”，有的农场就偷偷截留部分收成，使国家无法掌握真实的产量。

自2013年开始，朝鲜开始切实施行 “三三制”的分配方式，农场的收成三分之一上缴国家，三分之一留作再生产之用，三分之一归农民个人。由于多劳多得，农业生产积极性提高，产量随之上升。洪元哲说，过去经常需要学生、公务员、军人下乡“支农”，才能完成农场的生产任务，现在他们向农场申请，对方都不接收，因为农场自己生产能够获益更多，否则还要分给来“支农”的人。

事实上，朝鲜的农业机械化在1990年代以前曾经达到了较高水平，但此后市场的崩溃和外界的封锁、自然灾害等原因造成了经济大滑坡，缺乏原油、机械老化使得朝鲜农业重新回归“手工作业”。近两年来，朝鲜展开了大规模的土地平整运动，并引进、吸收、消化了一批农业机械，机械化水平再次提高，也推动了粮食产量的增加。

与农业类似，在工厂中，朝鲜也施行了类似的分配方式，而且允许工厂自主定价，从而使工厂参与市场竞争，经营良好和经营不善的工厂工人收入差距开始拉开。

陪同笔者的外务省工作人员，其中一名普通工作人员月薪是2400元朝币，另一名科长的月薪是3000元朝币，这在平壤只能买一瓶矿泉水。不过，外务省会每周发放食用油、蔬菜等副食品，每天中午的工作餐只需5元朝币，因而并不显得捉襟见肘。相比于公务员，在经济部门工作的人收入就会高很多，如一名在国营企业的总公司工作的人员，月薪可以达到37万朝币。不过，这些单位就没有类似公务员的副食品发放了。

不过，朝鲜仍然忌讳谈及“贫富差距”这一现实，在笔者向外务省人士提到朝鲜形成了一个因从事贸易致富的“钱主”阶层时，对方连忙否认，表示在朝鲜普遍收入差距很小，没什么所谓的富有阶层存在。

犹疑中的开放：放开的通行限制与受限的手机

朝鲜实行户籍制，粮食配给与户籍有关，一般地方的民众无法随意到平壤居住，除非工作调到平壤。而作为首都的平壤市民也享受着高于一般地方居民的物资配给和生活水准。能在平壤居住的，除了一些世代居于此的市民之外，多为工作在平壤。

朝方人士对此解释称，“如果谁都能到平壤来，那就乱了套了，地方的土地也没人耕种了。”不过，由于自由市场这一新兴经济形式的出现，目前朝鲜郊区的农民可以每天白天来到平壤的自由市场卖菜，晚上再回到农村。

根据笔者以往的经验，朝鲜国内不允许自由旅行，必须持有通行证才能在城市间通行。但朝方人士对笔者称，目前这种限制已经有所放宽，除非是到新义州等特殊地区，一般城市都可以自由前往。

更加开放的通行政策背后，是金正恩执政以来国家对经济控制的适度放松，朝鲜经济趋于活跃，财富也开始积聚，而这进一步为朝鲜原本处于停滞状态的经济带来了可贵的资本和消费能力。

2015年初，朝鲜拟定了13个经济特区的发展规划，对外招商引资。据外务省人士称，朝鲜制定了诸多优惠政策，而且企业来得越早，条件越优惠，不过，目前外资主要来自于临近的中俄两国，因为这些国家对朝鲜比较熟悉。很多欧洲企业也希望投资朝鲜，但由于朝鲜半岛目前还是“停战”状态，并非和平国家，欧洲企业认为风险太大，投资得不到保障。

目前到朝鲜投资的以中国企业最多，罗先经济特区有200多个朝鲜和外国的合资企业。外务省人士向笔者举例介绍，一个中国企业到朝鲜江陵的长津湖种植绿茶，由于当地的气候、水土和杭州西湖接近，种出来的茶叶质量并不输于龙井茶。

不过，笔者也明显感到，相比于朝鲜国内的经济改革，朝鲜对外开放的力度有限，而且国家仍然希望将开放控制在一定的区域、范围内，避免对目前的体制造成过大冲击。另一个侧证是，此次以劳动党建党七十周年为契机，朝鲜首次邀请了大量国际媒体访朝，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开放姿态，但在实际操作中，朝方仍对媒体接触朝鲜社会进行了一些限制，没有完全放开自由采访。

随着朝鲜核能力的发展，朝鲜认为其政权的安全得到了一定保障，在这种情况下，朝鲜提出了“核武和经济并进”的政策，实际上对原本“先军政策”下过度向国防倾斜的经济做出了调整，更加重视农业、轻工业的生产，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以此获取人民对于政权的支持。与金正日相比，目前金正恩对经济单位的视察和对经济建设的批示明显增加，也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一些广为流传的说法未必符合实情。韩国媒体曾报道，金正恩上台3年后，开始试图摆脱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影响，开创自己不依赖前代领导人“庇护”的“独自领导”，并减少了纪录片中对前领导人的提及和头像悬挂，甚至是“去金日成、金正日化”。事实是，据笔者所见，朝鲜对于前领导人的提及并没有减少，这点不论在街头的标语和纪念物上，还是在当前领导人的演讲中都很明显。而朝方人士也向笔者证实，朝鲜目前的指导思想仍然是前领导人提出的“主体思想”、“先军政治”、“建设社会主义强盛国家”（不过，朝鲜已经放弃了最初使用的“强盛大国”的提法，在笔者提到“强盛大国”时，朝方人士两次纠正笔者，改为“强盛国家”，这也更加符合朝鲜的实际情况）。

还有一种说法是，在金正恩领导下的朝鲜已经放弃了“社会主义”，转向“主体思想”，又称金日成主义。在朝期间，笔者无数次看到平壤当地的标语中出现“社会主义”的说法，如“誓死守卫以金正恩同志为首的革命首脑部”、“社会主义宪法”等，朝鲜显然仍然坚持社会主义，只不过是“我们式的社会主义”，把社会主义普遍原理与朝鲜国情相结合。

在国内经济改革取得进展的情况下，朝鲜正在推动开放进程，在这一过程中，来自中国改革开放的经验无疑是宝贵的。不过，朝鲜缺乏中国开始改革开放时对国家安全的自信，同时，其进程也受到美国等国家对朝鲜安全压力的影响。

从朝鲜政府的立场出发，希望同美国达成和平协定，终止朝鲜半岛的“停战状态”，为朝鲜对外开放和招商引资创造更好的条件，促使朝鲜经济根本性好转和政权的巩固。从减少朝鲜政权的“不安全感”和朝鲜半岛冲突的角度，朝美两国的和解无疑是推动朝鲜重新回归国际社会的必经之路。

“您所拨打的号码不被允许。”10月12日离开朝鲜时，笔者再次拨打了一位在朝鲜的华侨朋友的电话，手机里又传出这样的声音。朝鲜的对外开放必将是一个渐进和充满犹疑的过程，就像这手机一样，虽然已经很普遍，但本地人的号码和外国人的号码又处于不同号段，互相不能通话——“他们”和“我们”，毕竟还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