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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原创 许金晶 群学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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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源:电影《朗读者》剧照
2021年3月,兼具学者、法官、作家三重身份的德国知识人施林克最负盛名的小说代表作《朗读者》,由译林出版社推出最新中文版本。这部反映德国纳粹时期罪恶对后世德国人与德国社会影响的佳作,自从1995年问世以来,已经被翻译成五十多种语言出版,也是首本身居《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首位的德国小说,单单在豆瓣上搜索到的中文版本,也足足有五六种之多。
2021年5月,德国电影《无罪谋杀:科林尼案》在中国院线上映。这部根据德国作家费迪南·冯·席拉赫的畅销小说《科里尼案件》改编的电影,以类型电影的方式,反思1968年德国推出的免除纳粹时期从犯罪责的《德雷尔法案》,在中国公映以来,尽管影响不大,但同样引发部分影迷与知识人士,对于德国这段特定时期的历史的关注。
从《朗读者》的最新再版,到《无罪谋杀》的公映,当代德国人,对于纳粹时期罪恶历史的持续关注与反思,或许能给作为中国读者(观众)的我们,带来启迪与思考。“历史从未远去”,就让我们跟随施林克的笔触,来重温《朗读者》这部经典小说的丰富意蕴。
《朗读者》:我们如何对待历史
文 | 许金晶
01
尘封的历史,静默的情感
《朗读者》的故事并不复杂。
战后1958年的西德,15岁的米夏埃尔因为生病时受到36岁的汉娜的帮助和照顾,跟这位与自己母亲同辈的女人发生情欲关系,并终生受到这种“不伦之恋”的阴影影响,婚姻与情感生活难以再获幸福。
在跟汉娜相恋期间,他们做爱前后的必备议题,是由米夏埃尔为汉娜朗读书籍。在多年之后的法庭上,米夏埃尔作为大学法律系学生,见证了对于汉娜在纳粹时期担任集中营看守时期,对犹太人犯下的罪恶的审判。汉娜因为共谋者的串通反水,而被诬陷为致使犹太人在大火中惨死的主谋,被判终生监禁。
电影《朗读者》剧照
而此时的米夏埃尔才意识到,一直让自己为她朗读的汉娜应该是文盲,不具备读写能力,根本不可能承担主谋所需要的独立撰写报告的能力。然而最终,米夏埃尔选择了沉默。
多年之后,他开始再次为汉娜朗读,并持续不断地将朗读的录音带,寄给监狱里服刑的汉娜。汉娜根据这些录音带和自己找来的相关书籍,掌握了初步的读写能力,并开始给米夏埃尔写信。然而米夏埃尔仍然只是朗读,却从不给汉娜回信。最终,在汉娜即将出狱的前一天,她在监狱里自杀,了却此生。
电影《朗读者》剧照
作为法律专业背景的作家,施林克在本书当中的表达,以简洁、精要而富有余韵著称。我们需要对小说字里行间的每一个细节,都做到充分的留意与体味,才能掌握小说的完整意蕴。
以米夏埃尔与汉娜的相遇为例,1958年,米夏埃尔15岁。换句话说,米夏埃尔出生时的1943年,正是汉娜加入党卫队的时间。于此,施林克对于两代人恋情的巧妙设定,其实讲述的是就是纳粹时期的惨痛罪恶与历史记忆,于当代德国社会的挥之不去。
学者与政客,自然可以宏大叙事般地对于大屠杀罪恶,进行忏悔与反思,然而这些写入教科书、写入学术著作、写入政治宣讲中的言辞,所没有解决的问题是:那些制造罪恶、实施罪恶、参与罪恶的人,很可能就是下一代德国人的父母、老师、同事甚至恋人。尽管他们身上背负着历史的原罪,但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之下,他们与这种种罪恶的关联,或许只是以完成工作任务、执行上级指令、做好本职工作等机制化、工具化的理性这一言以蔽之。而抛开这样的历史原罪,他们很可能是慈爱的父母、和善的老师、本分的同事与温馨的恋人。
这里出现的两个相互背反的问题是:我们是不是仅仅因为跟父辈的亲密关系,就放弃对于父辈历史原罪的追问?而与此同时,我们又是不是因为父辈的这种历史原罪,就将他们一概妖魔化、罪恶化,甚至于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良善、关爱与本分,也一概抹去、将其置于一无是处的境地?
电影《朗读者》剧照
施林克在小说里,将这一双重意义上的背反追问,展现得充分而深刻。在米夏埃尔跟汉娜相恋时,汉娜的这段罪恶历史,从未在两人的交往中被提及。然而通过汉娜时不时的暴虐发作、人格当中的“独裁”气质,以及她对于自己真实内心与过往的种种隐藏,作为读者的我们,都可以看出纳粹时期的经历对于她生命历程的深远影响。而在多年之后,两人在法庭上再次相遇之时,得知真相的米夏埃尔既深感震惊,又自觉懦弱。米夏埃尔的懦弱,有两个维度——一是他无法接受自己曾经的恋人,是一位参与纳粹罪恶的罪犯,而在这种历史原罪背负之下,他也没有勇气去向法庭揭示汉娜身为“文盲”的真相,从而为她豁免罪责;而另一个维度,则是他跟汉娜的“不伦之恋”,同样有悖当时的主流社会伦理,这种“不伦之恋”跟汉娜纳粹时期的罪恶一般,只能成为二人共同的尘封历史记忆,要为汉娜声辩,就要将这一“不伦之恋”展示在众人面前,作为青年的米夏埃尔,实在无力承担。
然而记忆越是尘封,它对于生命个体自身的影响,就越发强烈。在小说中,米夏埃尔后续的情感生活中,都无法摆脱汉娜对他的影响,甚至就连婚姻也草草收场。作者还不厌其烦地讲述汉娜身上的气味,对于米夏埃尔难以忘却的影响。通过这样的讲述,情感、记忆与历史融为一体,大历史的罪恶与伤痛,就这样清晰地体现在每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既被大家极力挣脱,却又永远挥之不去。
电影《朗读者》剧照
02
朗读背后的文明与大屠杀之惑
根据小说改编的好莱坞同名电影,先后斩获2009年金球奖和奥斯卡金像奖,国内将这部电影的名称,翻译为“生死朗读”,尽管略显直白,但也全盘道出了“阅读”之于理解本书的关键所在。
电影《朗读者》剧照
施林克对于汉娜的人物设定,非常耐人寻味。早在纳粹时期,她挑选的犹太人,多以年轻女性为主,工作之余,请她们为自己朗读。而十多年之后,朗读继续,只是为她朗读的对象,换成了新一代德国人米夏埃尔。后来在狱中,汉娜学会读写之后,找来阅读的作品,均跟自己参与的罪恶相关——犹太人幸存者普里莫·莱维、埃利·威塞尔、让·埃默里写集中营的书,赫斯的罪行录和阿伦特关于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被处绞刑的报告。而阅读的结果则是,她在出狱前选择自我结束生命。
通过这样的故事设定,施林克是否是在暗示:汉娜对于纳粹罪恶的参与,仅仅是因为自己未受系统文明洗礼的结果?而阅读开启的心灵反思与文明启迪,才让她认识到自己无法脱离的原罪,从而难以继续生命、而选择自戕?
恐怕不能简单这样理解。因为无论是纳粹的上台,还是纳粹时期的种种罪恶,都是深谙文明内核的一代德国精英所拥护、支持或者默许的结果。即便如汉娜这样的“文盲”,她对于聆听朗读的乐此不疲,也同样可以反映即便在纳粹末期那样的灰暗岁月里,作为普通人的汉娜对于文明生活的热爱与向往。那种闲暇时聆听巴赫、工作时大肆屠杀的故事,在纳粹时期的德国一再上演。
电影《朗读者》剧照
高度发达的德国思想与文明,为什么会孕育出纳粹这样的邪恶政权,为什么会制造出对于犹太人的种族灭绝等种种罪恶,文明与反文明之间的转化是如何发生的?如是种种命题,成为“二战”之后的西方学术的核心议题之一。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与《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都是围绕这一议题展开的学术名作。
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本书核心线索的“阅读”,探讨的正是“阅读”背后的文明与反文明之惑。导致汉娜充分认识自身罪恶的,是那些真实记录与反思“二战”的作品;而维系她跟米夏埃尔感情的,则是荷马的《奥德赛》、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成书年代更为久远的作品。从相恋时朗读《奥德赛》,到多年之后米夏埃尔为狱中的汉娜重读《奥德赛》,这部经典的荷马史诗作品,承载的不只是家园、是回归、是重新出发,也是以其作为西方文明源头的象征,来呼唤广大读者,超越历史的迷思,回归文明的来源,重新接续和平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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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平庸之恶、理性主义与人际间离
小说女主角的名字“汉娜”,跟提出“平庸之恶”概念的犹太女思想家阿伦特同名,这应该不仅仅是一个巧合。这从汉娜学会读写之后,就将阿伦特之于“平庸之恶”的论著找来阅读的情节设定,就可窥一斑。
阿伦特
什么是“平庸之恶”?按照笔者个人的理解,就是掩盖在科层制、法治主义等种种工具化理性之下的罪恶。在一个法制健全、官僚体制严密的现代社会里,每个人都按照社会赋予的身份角色,而承担相应的社会职责。军人的使命,就是保家卫国;看守的使命,就是看管犯人;法官的使命,就是维护法治……汉娜在法庭上为自己做的辩护就是:我当然知道打开教堂的大门,可能能让部分犯人逃生、其生命得到拯救,可我作为看守,其必备职责,不就应该是看管好犯人,确保他们就在管控之下吗?
《朗读者》一书的深刻就在于:它深刻揭示出建立在科层制、法治主义之下所谓“必备职责”的工具理性,跟尊重生命、尊重人类文明的价值理性之间的内在冲突。如果把前者称之为“小理性”的话,那么后者可以用“大理性”来替代。是的,作为现代人、作为社会人,遵守法律、遵从规章制度、认真勤勉工作,理应是本分;问题是,在一个非正常的社会里,如果法律错了、如果规章制度错了,如果这些法律和规章制度,有悖于人类文明的基本内核,我们该怎么办?
电影《朗读者》剧照
如果《朗读者》仅仅停留于此,那么上述议题尽管重要,但其实在过往各类作品里,已经屡见不鲜。而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对于米夏埃尔这个人物的设定,则能让我们玩味出更多更新的内容。
米夏埃尔是法律系的毕业生,从事法律相关工作,熟谙西方文明、又修习法律的他,自然更加对科层制、法治主义这套工具理性无比熟稔。然而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却是他的两次怯懦: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情感隐私与内心冲突,无法站出来说出事实真相,为汉娜豁免罪责;第二次则是通过他的再次朗读,让汉娜学会读写、并给他回信之后,他却不愿意承担文明启蒙之外跟汉娜的任何情感联系,始终不给汉娜写信,让汉娜断绝掉对于自身唯一社会联系的希望,最终在监狱中自杀。
电影《朗读者》剧照
是的,对于法治主义的熟稔,能让我们完美地遵从现代社会里的各项要求,体面地做一个遵规蹈矩的现代人,但是单纯意义上的“不逾矩”,就能够完成我们作为人的种种道德伦理职责与相应要求了吗?米夏埃尔在工具理性支配上的人际间离与情感淡漠,足以让我们反思:尽管在当代世界,类似大屠杀这样的罪恶已经渐渐远去,但我们难道就可以在“遵规蹈矩”的基本要求之下,就豁免我们之于道德、情感与伦理的种种职责了吗?
近半个世纪之前,汉娜参与实施了杀害犹太人的罪恶,以“遵守规章制度”的名义;而近半个世纪之后,米夏埃尔在自身对于汉娜的情感责任面前、选择了退缩与沉默,同样以法律框架内已经尽责的工具理性的名义。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同时,以色列跟巴勒斯坦的战争在中东再起,曾经作为受害者的犹太人,如今也成为施害者的一分子。而无论来自哪个族群、民族与国家,上层精英建构的集体决策与宏大历史,最终都要转化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变迁与命运巨变的一部分,由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命共同承担。
我们为什么需要认真对待历史?因为历史从未远去。
THE END
原标题:《《朗读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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