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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立祥谈汉代画像石
信立祥(章静 绘)
6月19-20日,海昏侯墓考古发掘组组长、中国秦汉考古学会会长、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信立祥先生来到上海,担任由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主办的“视觉营造与知识生成——第二届汉代图像研究青年论坛”的点评嘉宾。本次会议的召集人、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朱浒副教授受《上海书评》的委托,对信立祥先生做了专访,介绍了汉画像石研究的相关情况。
能否先请您谈谈汉画像石是如何产生的?
信立祥:汉画像石是伴随着汉代墓葬形制的变化产生的,在西汉前期,一直到汉武帝时期,中原与周边地区的主要墓葬形式是木椁墓或竖穴土坑墓,稍微有点身份的人使用木棺,更高级的使用木椁,王以上的使用“黄肠题凑”。木椁容易腐朽,而对好木材的大量使用,使得其消耗量非常大。当时的观念是“事死如生”,有身份的人希望自己的地下居室千年不朽,因此最好的方式就是用砖石来建造。所以在西汉中期,砖墓和石室墓开始在汉政府统治的区域流行开来。
扬州汉广陵王墓“黄肠题凑”
在此之前,木椁墓中发现很多绘画,很多高等级的墓葬都是装饰墓。如“黄肠题凑”墓也是装饰墓,挂有画幔,装饰华丽。马王堆一号墓、三号墓出土有漆棺、帛画、非衣,金雀山墓也出土有非衣,这些装饰艺术就成了后期砖石墓画像题材的来源,出现了壁画墓、画像石墓和画像砖墓。所以,画像石墓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首先,墓的材料发生变化,墓葬越来越居室化、宅院化,要事死如生;其次,整个墓地发生了重大改变。起初,祭祀祖先没有墓祭,都要到宗庙中去祭祀。从汉惠帝开始,把庙修建在高祖的长陵。汉代的丧葬制度虽然来源于秦,但当时有个特殊的仪式,大概是楚国的风俗,叫做“月游衣冠”,每个月要把高祖生前穿过的衣服巡游到高庙中去,即所谓:“月旦出高帝衣冠,备法驾,名曰游衣冠。”(《汉书·叔孙通传》颜师古引应劭注)据说生前的衣服可以吸引住祖先的灵魂。为了不影响行人往来,刘盈就在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修了一座复道即过街天桥。这一作法遭到大儒叔孙通的严厉批评,认为皇帝在祖宗道上行大不敬,建议在高宗长陵旁另建一座高庙,将“月游衣冠”活动改到长陵举行。刘盈采纳了叔孙通建议,在长陵旁修建了原庙。上行下效,墓祭活动以陵庙和祠堂为依托,迅速风靡开来。
长沙马王堆漆棺
由于大型的祠堂都是土木结构的,现已腐朽了。但在山东、徐州、皖北一带,从东汉早期开始,出现了大量石结构祠堂。汉人在祠堂里面祭祖,墓祭的形式在东汉时期发展到顶端。土木结构的祠堂画满了壁画,如《鲁灵光殿赋》中记载的灵光殿,实际上就是鲁国的宗庙。石结构祠堂则刻上画像石。墓室里面也一样,也刻上画像石。在这种情况下,汉代的丧制,包括墓葬结构、墓葬材料在西汉中期之后,发生了重大变化,促使祭祀形式和墓葬、祠堂里面的装饰形式也都发生了变化。画像石墓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它和壁画墓产生的情况是一样的,都属于装饰墓。
济南长清孝堂山石祠
画像石的分布及风格又有哪些特点呢?
信立祥:从分布上说,大致可以分为五个地区,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个地区。第一个地区是山东、苏北、豫东、河北的一部分和皖北,这一地区是画像石最集中的区域。在这里,画像石的工匠集团非常多,在大区域内又可以分为很多小块。画像石的风格、发展序列非常清楚,而且雕刻技法非常完善,从简单的平面线刻,到凹面线刻、减地平面线刻、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圆雕等等。画像石的出现也是最早的。刻有汉画像石的小型石棺墓,最早在西汉中期开始出现。王一级的大型墓葬中,也出现了画像石。例如河南永城的梁王墓中,它最大的厅堂上画了一条龙。
厕所的挡板上用阴线刻画出了常青树,这个墓葬可以追溯到武帝。所以在这个区域,小墓到大型墓葬都有画像石。另一个较早的区域是南阳地区及湖北的北部地区。从现在情况来看,这个地区最早出现的画像石墓是大中型墓葬,可以追溯到西汉中期偏晚,但技法与第一个地区不同。第一个地区的技法比较规范,受儒家的影响更重一些,更注重礼制。而这一地区的技法比较粗放,画像风格有很大差异,比较随意。但无论如何,全部的画像石是礼制的艺术,绝不是民间艺术,它表现的是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和集体记忆。中国的礼俗中,可以说百分之六十以上是归于丧葬内容。这一内容体现了一种伦理思想。这种集体意识体现了民族凝聚力,一种向心力,一个民众的自我认知能力,所以汉民族的形成与汉代丧葬制度和丧葬风俗的形成有着直接关系。所以研究汉画像石,在这一点上有重要意义。
永城梁共王陵壁画摹本,《四神云气图》
永城梁共王陵壁画,《四神云气图》
第三个地区是陕北和晋西地区。这一地区的画像石在东汉早期开始出现,比前两个地区要晚,大约在公元140年,这里被匈奴占领。汉朝把郡治迁到了吕梁山一带。因此画像石从绥德、米脂发展到了晋西。吕梁山一带的画像石基本上到了东汉晚期。这一地区的画像石很重要,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特别在陕北,工匠使用模板制作画像石,先用模板勾形,再在轮廓线上画出细部,再填颜色。细部往往不刻,而采用绘画的方法,因此出现了剪影效果。在东汉晚期,晋西地区的画像石已经摆脱了模板,更加奔放飘逸,内容也比陕北画像石更加丰富。第四个地区是川渝地区,从现在的考古发现来看,川渝地区的画像石墓可以追溯到东汉早期,已知最早的纪年墓应该在明帝前后,我估计其风格受南阳画像石的影响比较大。第五个地区,其发现并不多。我们在密县、洛阳周围、郑州发现了一些画像石墓,还有一些石棺墓。在东汉中期以前,它们的雕刻特点非常接近于南阳。到东汉晚期,例如密县打虎亭汉墓则完全受山东地区的影响,刻得非常细致,技法非常纯熟。
神木大保当汉墓彩绘舞蹈画像石
以上五个区域中,可以说山东、苏北、皖北、河南省东部和河北省中南部的画像石是最发达的,第二就是南阳地区。我之所以单独把洛阳划为一个区域,是因为这个区域夹在几个区域中间,可以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各个地区之间的影响。
密县打虎亭汉画像石墓门
当年发现的材料是很有限的。最近一些年,在太行山以东地区,包括河南的中部,又发现了大量的画像石,可惜这些材料没有发表。在江浙一带也发现了一些画像石墓。我认为黄巾起义是一个较重要的时间点。黄巾起义之后,曹操和陶谦作战,徐州被屠城,非常惨烈,大批的徐州士人向南方避难。从艺术技法、出土器物来看,江浙一带的画像石墓比北方要晚,有些可能晚到东吴。四川地区的画像石,明显的、相当大一部分可以推断到蜀汉时期。当时北方大乱,经济上凋敝不堪,而在吴地和蜀地,画像石和画像砖则继续发展。最近的不少新发现都印证了这一点。
重庆忠县出土麒麟画像石
曾有学者谈到,汉代画像石是一种神仙世界幻化而成的艺术品装饰,“汉代画像石墓无论在设计思想还是在装饰内容上,都极力营造一个神仙世界、灵魂乐园,以期永生乐土、福泽子孙”,因此,每一个画像石墓的每一个图案都被赋予了神仙特质。您怎么看这个观点?能否请您谈谈画像石与汉代的神仙信仰之间的关系?
信立祥:首先,汉画像石的内容是属于丧葬礼制艺术,在祠堂和墓葬中,最核心的内容是祭祀祖先,祭祀是第一位的。祠堂里,最重要的图像是子孙祭祀图像,摆在正面,占领整个平面。祠堂里面的车马出行分成两种,最底下有一层表示墓主从地下来,接受子孙祭祀。正面最大的部分为厅堂,特别在山东嘉祥一带,下部有主人坐在那里接受子孙祭拜,楼上有一群妇女,表明墓主人有多个妻妾。一组夫妇构成一个祠堂。祭祀内容在汉画像石中是绝对的最主要内容。
武梁祠左石室天井前坡西段天帝出行画像
和林格尔壁画墓仙人骑白象壁画
汉代人将墓室、祠堂看成了完整无缺的宇宙世界,将宇宙世界按照信仰分成四个层次,最高层次的神,即所谓神祇,就是以太一上帝为主导的自然神,包括天帝、风伯、雨师、电母、虹神等,以及一些山神海怪,他们位于画像上方的最高处。其下方属于神仙世界,主要有东王公、西王母,佛也摆在这个位置上。佛教是作为道教的一个旁支来流行的,否则汉人将其视为胡教,不便流播。和林格尔汉墓中有仙人骑白象的壁画,将佛当作仙人看待。这样就有神、仙,然后还有人间。其中人间有历史故事。在祠堂与墓室中,有描写祠堂主人或墓主人一生官宦经历的图像。另外还有庖厨等图像,表现子孙准备祭祀祖先的活动,这些都是人间内容,表现出人与神、与仙、与祖先的关系,以及人们之间的关系。它表现了整个世界,最主要的内容是祭祀内容。但是最富浪漫主义色彩,最富人性的是升仙图。人们害怕神,在祭祀中祈求神的庇护和帮助。但是仙和神在汉代分的很清楚。仙在汉代有两种解释,《释名》曰:“仙,迁也。迁入山也。”住在山上不死的人叫做仙。另外一种解释是“老而不死曰仙”,也就是说,具有特异功能不死的人,有肉体,有灵魂。神是不一样的,神是无始无终的存在。神是创世者,跟“仙”完全是两个概念。在汉代,神与仙分得很清楚,现在“神仙”往往通用。汉代的升仙图是最富浪漫主义色彩的,表现了人们对生命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些图像非常形象地展现了当时人们的社会生活与精神信仰。
也有学者关注汉代画像石所体现的当时人们的生活、生产状况。那么,汉代画像石中有哪些场面,能够使我们了解汉代社会与当时生产力的真实情况?
信立祥:汉代有很多冶铁图、牛耕图等表现了社会的进步。还有纺织图,表现了农业社会男耕女织的社会现象。这些图像表现墓主人希望死后依然拥有大量土地与财富,地下世界也是如此。另外,可以看到牛耕图中的劳动者并不是墓主人,可以说,拥有这些画像石的墓主人在当地都是拥有相当多财产的富豪,或者是中高级官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只有他们生前死后才能够拥有当时最高等级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双重享受,从他们的生活到他们装饰的墓室,越高级的墓葬越能够反映汉代高度发展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
睢宁双沟出土牛耕图画像石
汉代图像研究原来应该主要是考古学尤其是秦汉考古关注的对象。但近年来,随着这一领域越来越热门,汉代图像研究也引起了一些新的学科的关注和介入,比如历史学、文艺学、美术学、宗教学等,您怎么看这种汉画研究的多学科交叉性?
信立祥:汉画是一种考古发掘的文物,只是一种研究对象,研究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它。考古研究把画像石看作历史研究的一环;艺术研究把画像石从艺术史的角度看待;研究文物的可以从图像来研究典章制度,比如车马出行图,将图像作为依据判断墓主人的身份;研究冶金的可以通过冶铁图了解当时的鼓风情况和冶铁作坊情况;从牛耕图、制酒图、井盐图等可以看到东汉庄园经济的情况。这些图像并不表明墓主人是工匠、制酒匠。西汉是一个城市发达的时代。东汉城市数量减少,相反,乡村的坞堡发展起来。坞堡都是有武装的,一些附属的农民不仅要向坞主交租,而且要给他当兵。在一个庄园里,除了要生产粮食外,还能够生产很多生活用品,如酒、醋等等,当然也有诸如盐一类的高等级的一些产品需要通过交换获得。正因为坞堡经济的发展,东汉时期的庄园经济要比西汉时期发达得多,而城市经济开始衰落。考古工作者通过关注汉画的时代、分布,上升到汉代的礼制,研究其本质意义。研究角度不同,我们可以从画像石中得出许多不同的信息。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同的视角去研究,这些图像可以说是一部直观生动的历史。汉画的榜题和历史记录不同,考古有一个特点,不能是孤例。历史记载多是通过典型的偶然事件,来表现必然的规律。考古恰恰相反,考古需要某种现象具有高度的重复性,从重复性中表现出一定的规律性。正因为有大量的出现,重复性很高,已经变成了一种风俗,变成了一种集体的意识,一个地区的集体意识,它才有历史的意义,才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汉代陶楼明器,望楼与坞堡
翦伯赞先生曾说“汉画是一部绣像的汉代史”。您如何审视汉代画像对塑造汉代文明及汉代国家形象的意义?
信立祥:通过汉画中的车马出行、大量的建筑图像,以及授经图等内容,可以综合地审视汉代社会。西汉的画像从简单到复杂,越来越规律化。到东汉晚期,有人说衰落了,这是不对的。东汉晚期的汉画达到滥熟的地步,取得了非常高的地位。通过汉画,通过丧葬文化,我们可以了解汉代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发展到何种高度,了解我们作为汉族的光荣感。作为汉族,我们从哪里来?通过高度发展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人们形成了民族的自我认同。没有高度发达的文明,无法形成长期影响历史的集体意识和民族意识。汉画作为一种汉民族的集体记忆,它与六朝以后文人抒发个人情感的个人作品完全是两回事。
能否谈谈您的求学、研究经历,如何一步一步地深入画像石研究?
信立祥:我是学中国史的。家里有藏书,从小就读各种线装的善本书。我喜欢历史,所以考了北京大学古代史专业。毕业后,我在博物馆做考古研究,工作期间,我的一些简报和文章得到宿白先生和俞伟超先生的欣赏,他们推荐我考研究生。我就这样走向了考古,读的是俞伟超先生的研究生。当时俞先生还是讲师,不能直接招生,所以苏秉琦先生和俞伟超先生联合指导我。毕业之后,胡耀邦的儿子胡德平是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党委书记兼考古部副主任,他跟我比较熟悉,就去北大把我要了过来。毕业之后,因为我的日语比较好,在北大读书时认识日本的留学生同学关系也比较好,就决定去日本实习。
信立祥研究汉画像石的中日文著作
1987-1988年,我在日本第二大考古所江原考古所实习,认识了茨城大学的教授茂木雅博。他主要研究日本古坟时代的考古。他知道我日语口语不太好,就教我口语。我在日本待了一年,他对我印象也较好,就与在日本文部省工作的我的北大同学联系,推荐我到日本去帮助他们指导研究生,帮我争取到了一个外籍教授的名额,在国立的茨城大学教书。一开始,日本文部省直接给中国文化部写信,文化部以为我去日本是做客座教授。没想到我在入职的时候看到体检表上写的是“就业体检”,这才知道去日本是正式工作。我在日本开设两门课,分别是《中国考古学通论》和《美术考古》,主要讲中国的墓室壁画和画像石等内容。我的著作《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是先用日语出版的,前身是我在日本的讲课稿,因为日语不是我的母语,每次上课前我都需要花费十几个小时备课,有很多专用名词需要准备,所以我的讲课稿是非常详细的。这本书出版后,我赠送给在东京大学担任教授、副教授的一些同学,以及一位退休的名誉教授、日本汉学家西嶋定生。西嶋定生收藏中国文物,经常找我鉴定文物,与我关系很好。我送他这本书,他两天就看完了。他住在我孙子市,我住在另外一个市,他八十多岁了,自己坐电车跑到我那儿,让我等他,然后请我吃饭,告诉我这部著作写得非常好,可以申请博士学位。他把我推荐给东京大学,东京大学组织了答辩委员会,让我交了五万日元答辩费,告诉我可以进行答辩。我通过答辩,获得了东京大学博士学位。我答辩比香港中文大学的邓聪还要早几天。所以,虽然我是东京大学博士,但是论文博士,在东京大学没有读过书。在日本读博士,一般是要读六年以上,不给你学位,六年之后给你一个证书,证明你修完了博士课程,然后你自己找工作,在工作中你再继续研究,等到出版了有影响的著作,可以再回校要求答辩。一般的日本人在五十岁左右才能得到文科的博士学位,这一点与我们不一样。
画像石研究的研究很专门,能否请您推荐几部适合普通读者阅读的书籍或者画册,以便提升大众对画像石的认知与审美水平?
信立祥:我推荐两本书吧,第一本是蒋英炬与杨爱国合著的《汉代画像石与画像砖》(文物出版社2001年出版)。看这本书就可以,比较通俗易懂。如果看国外的,巫鸿的书可以读,但是方法要注意。他借鉴的方法比较多,尤其是西方的理论比较多。另外是日本人林巳奈夫的《汉代の神神》,虽然我对他的某些观点是不同意的,但这本书写得很好。
蒋英炬、杨爱国先生著作《汉代画像石与画像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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