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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慧怡谈中世纪|中世纪的彩虹有多少种颜色?
关于文艺复兴时期奠定现代光学与透视法的陈词滥调,今日想必已得到了足够的澄清。几乎一切重要的近代光学理论都植根于中世纪,尤其是受益于以阿尔哈森为代表的阿拉伯学者的研究;在欧洲范围内,则主要受到罗伯特•格罗塞泰斯特的光源(lux)与流明(lumen)说,其学生罗杰•培根的 “外射”(extramission)与“内射”(intromission)说,以及约翰•佩尚的透视论的影响——三位神学—科学家都活跃于十三世纪的英国,其中两人曾出任重要教区的大主教。
“光学之父”阿尔哈森所绘视神经手稿,约1027年,已知最早的神经系统图解。
视觉在中世纪所对应的元素是火(“最纯净的元素”),火被认为是光的一种变体,并且视觉的动物图腾是鹰——传说中唯一能直视太阳的动物。按照格罗塞泰斯特《创世六日》中影响深远的基督论,“圣子—言—光”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三位一体的原力之一,光照崇拜因而在整个欧洲中世纪具有神正论上的重大意义。十五世纪N镇神秘剧《基督诞生》中,迟到的产婆不敢进入马厩,因为畏惧其中“比日月更璀璨的光芒”;十四世纪护教作家约翰•默克的《节日布道集》中记载:以得撒国王派画匠去为耶稣画像,然而圣容太过耀眼以至于画匠无法睁开双眼,只好用一块布盖住耶稣的脸,布上奇迹般拓下了圣容(即著名的“以得撒画像”,与维罗尼卡汗巾和都灵裹尸布并为早期基督生平传说中三件“自然圣像”);在圣烛节(Candlemass)被祝福过的蜡烛不得用于非宗教场合,除非先将它们融化。教堂彩窗玻璃,手抄本上的金箔,书龛、圣物龛或十字架上的装饰宝石,神秘剧中闪亮的面具……众多物件因其反射或折射光的特质而具有神圣性,随之发展出一种光的拜物教,这种拜物教深深植根于《启示录》中对金碧辉煌的新耶路撒冷的描绘:纯金铺地,光盖日月,十二种宝石构成十二道璀璨的墙基,而基督羔羊本身就是至高的光源。
年老的鹰飞向太阳,让烈日烧去笼罩在眼上的翳(也烧去羽毛),然后冲入水中三次,恢复青春与视力。大英图书馆,Royal MS 12 C. xix, Folio 38r以得撒画像木拓,现藏热那亚。
视觉自古典时代起就位于感官金字塔的顶端。主要在奥古斯丁的影响下,中世纪盛期发展出许多关于人眼所能感知到的视像的三分学说,其中以十四世纪女隐修士诺维奇的朱莉安(英语语言中第一位著书立作的女性)的表述最为确凿。在她接收到的一系列著名天启中,朱莉安声称看到过三个等级的视像:“肉体视像”、“智性视像”和“精神视像”——最后一种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神秘视像,连职业幻视者朱莉安都承认,自己无法理解这种终极之光,“只有上帝能解释”。
然而在中世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连“肉体视像”——物理之光——都神秘而费解。中世纪对感官世界的普遍认知有别于现代的首要一点,在于感受过程的“双向性”:我们的感官不仅是信息的被动接收器,同时还是发射端,能够向感知对象散布看不见的、独属于我们的“物种粒子”并改变它们的性质,反之亦然。这种双向性在视觉中表现得最为直接:我们的目光能够改变我们所观看事物的属性(哪怕那只是一张桌子),同理,也必须谨慎选择观看的对象,因为我们必然会被所看之物散发出的物种粒子改变。视觉过程具有物质性,是一个交换“粒子”的过程,这种双向论潜藏在一大批中古英语/法语关于视觉的情色表述中——“飞镖般伤人的一瞥”、“使人死亡的甜蜜目光”、“勾人的邪眼”等。中古罗曼司中,被禁闭在高塔或城堡中的女性的目光常被描述为“致命”的,能使与之对视的男子赴汤蹈火——但她们自己也常分享这种命运:坠入爱河,并且坠入噩运。
城堡中的拉维妮娅向埃涅阿斯投出“致命一瞥”,《埃涅阿斯纪》插图,1215年霍尔曼亨特《夏洛特女士》,取材于中古罗曼司《亚瑟王之死》:夏洛特违反禁令向窗外看并对骑士兰斯洛一见钟情,最后殉情而死。中世纪人对光学的另一个重要维度,色彩学,也有一系列与古典色彩理论(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和现代色论迥异的看法。若说在色彩三要素中今人往往聚焦于色度,热衷于区分和命名各种差别细微的色调,沉迷于光本身的中世纪人更看重的却是颜色的明度和纯度,因此他们描述色度的词汇远不如今天发达,一个词往往可以指代多种颜色。比如古英语中的“read”一词既可表示红色又可表示黄色;中古拉丁文中“perse”一词则可以指现代调色盘上介于深蓝到湖绿间的任何颜色,同时还可以描述朱红色。相对而言,盎格鲁—诺曼法语具有较为丰富的色度词汇,比如十三世纪晚期法语中rous, sor, goules, rouge, vermaille这五个表示不同深浅红色的词在同时期英语中一概被译为reed(“红”)。到了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之交,英语中的确新增了不少描述红色的词汇,但一些今天的常用词——比如pink(粉色)——要到十七世纪才会出现。
中世纪画家的调色盘,1330-1340年染色工人染布忙,巴多罗买《物性论》爱德华四世抄本插图中世纪百科全书《物性论》的作者,“英国人”巴多罗买认为色彩取决于温度和湿度与光的互相作用。譬如,低温造就白色,高温造就黑色和红色,绿色则由温暖的空气作用于湿度高的物质而产生(比如树叶、水果和青草)——当岁时更替,温度湿度变化,这些事物的颜色也更着改变。色彩也被认为与人类的情感密切相关:嫉妒或恐惧导致绿色,愤怒或骄傲导致红色和蓝色,许多中古寓言诗中,每种拟人化的恶习都穿着与之色彩对应的衣裳。在盛行于中世纪医学的体液说中,肤色可以是体液比例和个人体质的外在表征,比如多痰质者的苍白、黄胆质者的面黄和多血质者的红润。
十四世纪长诗《高文爵士与绿骑士》中,绿骑士高举自己被砍下的头颅——从马匹到盔甲都是绿色的绿骑士常被看作因嫉妒而来到亚瑟王宫廷的寻衅者。人体四体液与四种自然元素的对应,《物性论》近代抄本。有理由相信,暴雨过后挂在中世纪天穹中的彩虹,在物理外形和色彩上与今天并没有太大不同。然而,在大多数现存绘有彩虹的中世纪手稿中,彩虹的颜色一般只有三色,最多不超过五色,其色层的排列顺序也常与自然顺序相异。与其说它们记录了中世纪人亲眼看到的彩虹模样,不如说那是一种深受解经学传统影响的图像学惯例:彩虹毕竟是上帝与诺亚立约的信物。巴多罗买受到亚里士多德和可敬的比德影响,认为彩虹当为四色,对应地火水风四大元素。十四世纪英国宗教异论者约翰•威克利夫(路德宗教改革的先行者)认为彩虹象征神与大地之间的和平,因此接近穹宇的最高层应为表现皇室高贵的紫色,离地面最近的内层则是绿色,代表上帝对教会满有恩赐的统御。罗杰•培根认为彩虹本身当为红、蓝、绿三色以对应神圣三一,外围被黑白二色裹挟,有时候绿与蓝可以分别进一步分为两种色调——如此便完成了彩虹色层数从三到五,最后到与今天相同的七的演变。
四色虹,“教学生识别彩虹”,《物性论》十四世纪手稿插图“基督坐在彩虹上”,麦克莱菲德诗篇集,1320-1330年三色虹,上帝与诺亚以虹为约,6世纪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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