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前国防部长温伯格：中美军事蜜月期的揭幕人

“中国人是非常现实的，他们知道苏联对他们构成真正的威胁，而我们没有。所以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和说服力，最终你能同他们建立起双边军事关系。”1983年9月，当美国国防部长卡斯帕·温伯格启程访华前，著名记者白修德对他的哈佛大学同班同学做出了这样的告诫。

任期第二长的五角大楼主人

1917年8月18日，温伯格生于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在哈佛拿到文学和法学学位后报名参军，在太平洋战区麦克阿瑟将军麾下参加了对日作战。二战后陆续干过律师、记者，1968年追随时任加州州长的罗纳德·里根从政。当里根在1980年竞选成功后，一直热心国防事务的温伯格被点将出掌五角大楼。从1981年初上任到1987年底因卷入“伊朗门事件”辞职，温伯格在五角大楼任职7年多，仅比任职时间最长的罗伯特·麦克纳马拉短三个月。

温伯格是美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参加过二战的国防部长，也是最能干的部长之一。他重整了越战后萎靡不振的美国武装力量，并恢复其信心和士气，提出了对外用兵“六原则”，处理了从利比亚、黎巴嫩、波斯湾到拉美的一系列危机；入侵格林纳达，打了一场小规模高技术局部战争；对利比亚采取两次外科手术式精确军事打击；大力扩充军备，让军备竞赛进入高潮并最终拖垮苏联。但最能引起中国人兴趣的是，温伯格打开了中美军事合作的大门，促成了1980年代特殊的中美“军事蜜月”。

命运多舛的中美军事关系

中美关系是20世纪美国对外关系中最复杂多变的双边关系之一。两国曾在二次大战中并肩作战，也曾在朝鲜兵戎相见。在经历了一代人的隔绝与对抗后，尼克松总统1972年戏剧性的“破冰之旅”，中美终于跨越太平洋再次握手，但两国之间因敏感的台湾问题，历经三任总统后才在民主党的卡特总统时代正式建交。

保守的共和党人一直存在着强烈不信任新中国的情绪。里根政府中，总统和多数内阁要员来自西海岸的加州，他们和加州华人社区有着密切的联系，对台湾政权保持着特殊的感情。当里根就职时，中苏关系仍处于谷底，不少因素有利于将中美这对曾经的冤家撮合在一起。面对全球出击、咄咄逼人的苏联，两国都感到有必要建立双边军事合作关系，但这一合作未能随着中美关系正常化和建交而水到渠成。

自1972年关系正常化后，中美之间经济、文化交流日益密切，特别是1979年建交以来，陆续签订了科技、贸易、石油勘探和水力发电等多项合作协议，贸易额迅速增长到每年50亿美元，但在两国最关心的军事领域，成果非常小。毛泽东去世后，中国新领导集体决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同时转向西方寻求技术以改善国防工业基础。但卡特政府，尤其是主导外交的塞勒斯·万斯国务卿，顾虑于中国对苏态度的“好斗和坚决”，担心对华军事合作过于密切会刺激到苏联，对卡特大力倡导的“美苏缓和”造成不良影响。事实上，当时美国并不鼓励在军事领域发展密切的对华关系。

在此期间，一批美国重要官员密集访华，如福特时代的前国防部长詹姆斯·施莱辛格、CIA前局长老布什（后任总统）、尼克松时代的海军作战部长埃尔默·朱姆沃尔特海军上将，但卡特政府鲜有现职重要阁员访华，中美军事关系甚少进展。直到苏联在1979年年底入侵阿富汗，将世界从“缓和”的假象中惊醒后，美国政府才开始加强对华军事关系。卡特的国防部长哈罗德·布朗曾于1980年1月访华，这使他成为第一位访问中国的美国国防部长，双方在训练和后勤等有限的问题上取得了一致意见，美国将对华出口限制从原本与苏联、华约国家一类的Y级提升到P级，允许对华出口运输机、直升机、通信设备等非杀伤性武器，但在武器出售和技术转让等更重要的问题上，双方没能达成一致。历史将这一问题留给了布朗的下一任。

里根时代的对华态度

美国共和党人看出了当时对华战略在军事领域存在的问题。1981年6月，里根的首任国务卿亚历山大·黑格访华。黑格曾任尼克松的白宫办公厅主任，对中国怀有特殊情结。访华期间，黑格表示美国将放宽对华武器出口管制政策，允许出口“杀伤性武器”。但里根政府内部还存在分歧，这一表态未能及时落实。

影响中美军事合作的最大因素仍是建交时遗留未决的台湾问题。到里根上台前，美国售台武器金额还在增加，当时的棘手问题是美国需要决定是否将先进的FX战斗机项目（即F-16）出售给台湾。中国强烈反对美国继续向台湾出售武器，美国也担心出售像F-16这样先进的战斗机会造成对华关系破裂，因此以“从军事角度看，台湾不需要像FX项目这样高性能战斗机”为借口，否决了台湾当局的购买申请。1982年1月，美国正式通知中国，将不会对台出售FX战斗机，但将继续合作生产老式的F-5E战斗机。不久，中美签订“八一七公报”，原则性解决了售台武器问题。

经过了里根上台初期的冷淡和对立后，中美关系迅速升温。1983年，美国宣布国防部长温伯格将正式访华。

温伯格与张爱萍的私谊

70年代冷战总体战略格局是“苏攻美守”。当时的中国领导层强烈意识到苏军陈兵百万于中苏边境，对中国的巨大战略压力。而且苏联在中国的西部发动阿富汗战争，苏联支持越南在中国的南部入侵柬埔寨，苏联的盟友印度在中印边境小动作频繁，苏军太平洋舰队还永久驻扎于金兰湾，苏军飞机、军舰不时从中国领空、领海“擦边”。中国在北、西、南三个战略方向均感受到北方邻国的巨大压力。这成为中美走到一起的最重要动力之一。

温伯格访华的主要目的即强化双方的军事合作，此外他还肩负着对推进中美外交关系来说更重要的使命——安排当时的中国总理访美，并为里根总统未来的访华之旅打前站。

温伯格确定的随行团队阵容强大，包括里奇·阿米蒂奇、保罗·沃尔福威茨、科林·鲍威尔等80年代直至21世纪小布什时代均在美国国防、外交界担任要职的精英人物。这个代表团的规模也比温伯格平常出访时的规模大，显示出美方对此次访问寄予厚望。出行前，温伯格在阅读关于中国的背景材料、听取不同专家做背景介绍吹风会之外，还特意听取了哈佛同学白修德的宝贵建议。白修德曾任《时代》杂志驻华记者，在抗战期间就和中共高层领导人建立起亲密的私人关系，面对温伯格的求助，白修德给予了本文开篇那段诚挚告诫。

1983年9月25日，温伯格飞抵北京，中国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作为对等的主人接待了美国客人。 张爱萍在抗日战争中是新四军师长，而温伯格曾在新几内亚战场上的美军步兵部队中和日本人打过仗，温伯格在回忆录中写道：“这一共同对日作战的经历，拉近了两人私人感情上的距离。”在参观秦始皇陵兵马俑后，温伯格在祝酒辞中特意将人民解放军比作秦始皇曾修筑过的万里长城，希望现代的解放军像当年的长城一样，保卫中国免遭来自北方的威胁。这一提法获得了中国听众的热烈响应和喜爱。

虽然中美军事合作还面临台湾问题和美国国内立法机关不时掣肘的阻力，但高层领导之间如能建立起良好的私人关系，将有利于化解阻力。这次访华之旅最终因两国之间在一系列问题上的分歧，未能达成实质协议，但温伯格此行明确了中国总理和国防部长即将赴美访问，里根总统也将正式访华。更重要的是，中美在军事问题上建立了真正互信，两国军事关系的根本性变化虽然尚需时日和耐心，但此次访问已为未来打下了基础。

1984年6月，中国国防部长张爱萍如期开始对美国的回访，在参观美军基地和国防工业公司、进行正式会谈之外，温伯格还为张爱萍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老友重逢会。1944年8月20日，美军第58重型轰炸联队的一架B-29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在从成都起飞轰炸日本本土后的返航途中坠毁于江苏省建湖县境内。中校飞行员萨伏埃以下5人跳伞生还并被新四军三师部队营救，在营救中，新四军与日伪军交火并付出了四人牺牲的代价。为庆祝中国军民成功救出盟军战友，时任三师副师长的张爱萍特意在师部主持了盛大的欢迎会，并安排将他们转送回大后方。

在张爱萍到访前，温伯格了解到这一故事，通过五角大楼那无与伦比的档案查询系统查找到三位还健在的美军老兵，并安排他们到华盛顿与张爱萍重逢。这次难得的聚会完全出乎中国客人的预料，友谊的种子在两位对日作战老兵的心中扎根并发芽。当1986年温伯格二次访华时，张爱萍还特地以老朋友身份安排了一场小型私人宴会招待他。

蜜月期：建立军事互信关系

在温伯格的主导下，中美建立起了军事互信关系，现代中美关系上极为特殊的一段军事蜜月期开始了。1983年6月21日，美国正式宣布放宽对华技术出口的限制，将中国从美国出口管制分类的P级提升到V级，列入非盟国友好国家一类。

温伯格在第一次访华期间，考虑到苏联陈兵百万、坦克洪流和能够超音速穿刺的图-22逆火式轰炸机对中国造成的直接威胁，同意向中国提供反坦克、防空武器和雷达等先进技术。1983年末，美国再次放宽了对中国武器出口的限制，将出口武器和技术划分为红、黄、绿三类，只有可能会对美国产生威胁的先进进攻性武器才被划分到红色类。

在双方军事领导人的直接推动下，中美确定双边武器技术合作集中在反坦克、防空、火炮和反潜四个方面。1984年6月国防部长张爱萍回访美国期间，美国同意对华出口战斗机的先进航空电子系统、陶式反坦克导弹、霍克防空导弹，以及炮兵使用的火箭增程弹、穿甲弹和高爆炸药等技术。中国则向美国出售十余架歼-7式战斗机和配套零部件，装备了神秘的“红鹰中队”（第4477测试和评估中队），供美军训练演习用。

1985年1月，中国海军代表团访问美国，美国同意出售声呐、鱼雷、船用柴油发动机和具有反导能力的舰炮。同年9月，两国达成地面武器合作协议，美国决定对华出售价值9800万美元的大口径炮弹生产线，提高中国122毫米以上大口径炮弹的生产技术和能力。1986年4月，双方签订了“和平珍珠”合作协议，中国与美国格鲁曼飞机公司合作改进歼-8战斗机，美国将提供价值5亿美元的航空电子设备改进50架中国战斗机，这是中国90年代引进苏-27战斗机前，最大的一笔对外军购项目。这一项目后来虽因特殊历史原因而流产，但在合作中，中国学习了美国航空业先进的工程和项目管理流程与思路及设计标准，虽然最终没得到飞机，却学到了如何设计先进飞机。

在中美蜜月期内，影响最大、最为人所知也是最早抵达中国的美式装备之一就是大名鼎鼎的“黑鹰”直升机。“黑鹰”从80年代成为美军通用直升机后一直服役至今。该机结实可靠、动力强、性能好，是少数能够在青藏高原高海拔地区正常飞行的直升机，中国购买了24架单价600万美元的民用型“黑鹰”，在2008年汶川地震期间，还能看到这批老兵的身影。

80年代中国南疆边境作战中对炮兵侦察雷达有着迫切需求，美国向中国提供了价值6200万美元的四套反炮兵侦察雷达和无线电等支援系统，能够在炮战中快速侦测定位敌方的炮兵阵地。为了熟练使用这些装备，一批解放军官兵还到俄克拉荷马州西尔堡的的美国炮兵学校进行了学习和训练。当1988年美国陆军代表团观摩解放军实战训练时，解放军已能熟练使用这些装备。

中美两军在武器和技术合作之外还开展了广泛的交流合作。温伯格两次访华，在第二次访华之旅中，温伯格回忆道：“在离中国南部边境很近的地方，我得到了一份内容非常坦率、广泛而详细的作战简报，涉及边境山地作战等问题。”中方还特意安排温伯格参观了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并希望温伯格回美国“促销”，介绍美国商业界使用中国的火箭发射卫星。后来这一愿望终于在1990年实现了。当年４月７日，根据中美双方签订的合同，西昌基地发射了第一颗外国商业卫星，美国制造的“亚洲一号”通信卫星。此前美国发射这颗卫星失败，是好不容易用航天飞机从太空“捞”回来的，最终由中国成功射入太空。

在温伯格任期内，海军部长小约翰·莱曼、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约翰·维西、陆军参谋长约翰·威克姆、空军参谋长查尔斯·加布里埃尔等在任美国军事高官陆续率团访华。1986年11月，美国第7舰队的3艘军舰首访青岛，这是1949年后美国军舰第一次重访中国，在国际上引起强烈反响。次年，美国空军“雷鸟”飞行表演队访华，涂着明快的红白蓝三色涂装的F-16战斗机轰鸣中飞越古老的长城。

在回忆录《为和平而战》中，温伯格这样总结中美关系：“中国对于美国、美国对于中国，都太重要了。从美国的角度出发，增进与中国的关系，对太平洋的前途是至关重要的。”

参考书目：

《温伯格回忆录：为和平而战》，[美]卡斯帕·温伯格著，世界知识出版社

《美国军事史》，[美]阿伦·米利特著，解放军出版社

《谁掌控美国的战争》，[美]斯蒂文·瑞尔登著，世界知识出版社

《中国与美国：迈向新世纪的回顾》，熊志勇著，河南人民出版社

《亲历者》，[美]罗伯特·盖茨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