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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最想看见的衣服,就是中国运动员的领奖服
原创 晏非 新周刊
当见过不少世面的中国人,回头发现自家的礼服还停留在印朵牡丹、装个盘扣就自称“中国风”的操作时,很难不觉得遗憾。
眼看着多少洋牌在生搬硬套中国元素的路上翻了车,把好好的新品设计成了四不像的”翻新古董“后,我们真的不愿再见到简单粗暴的“你的星我的星串一串”,更希望提花锁甲纹这般寓意丰富且耐看的设计越来越多。
不负众望,孙颖莎赢了!
从痛失乒乓球混双金牌,到提前锁定乒乓球女单金银牌,短短几天,体育迷们内心的焦灼已溢出屏幕。所幸,被万众期待的孙颖莎,很快便能站上属于她的领奖台。
腾讯体育视频截图
说起来,在本届奥运会开幕以前,大家可能并未想象到,在我们一向具有强大优势的项目上,也会形成如此紧张的局面。大家除了调侃开幕式的二次元含量会有多高,就是关心奥运中国代表队礼服“土不土”了。
在此之前,酷似“干煸茄子”的“睡衣”套装挨了好一顿骂,甚至有网友意图召唤2008年的“西红柿炒鸡蛋”出来比划比划。闹腾了好一阵大伙儿才回过神来:“有内鬼!停止吐槽!这是皮划艇国家队队服。”
相比之下,姗姗来迟的“白糖拌西红柿”套装属实养眼了不少。
只是,男装衬衫、男装纽扣上的图案来自国旗上的五角星,裙摆上的图案来自故宫明代洪武“釉里红缠枝牡丹碗”,女装纽扣上的雕花来自战国时期的瓦当纹样……诸如此类直观元素的堆砌,不免让人觉得“要素过多”。
而外套上的锁甲纹提花,却因为造型抽象富有设计感,以及“环环相扣”“坚不可破”的寓意,反而为人称道。
而关注度不那么高的奥运领奖服,其白色为主、简约大方的风格,得到了一致好评。
作为人才资源丰富的服装产业大国,设计不好一套礼服似乎很难被容忍。而比起偏西式剪裁的套装,有一部分网友更倾心于传统的汉服。
说起来,若不是短视频平台的崛起,多数人对中式服装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中山装、旗袍甚至“被发明”的唐装。如今我们对代表队礼服设计的不理解,或许正体现了互联网生活下,国人在服化审美上的变迁。
为什么是红?
自打1984年中国带队参加奥运会开始,代表国家形象的礼服、运动服设计中,大红色的运用似乎从不缺席。
实际上,属于中国的色彩向来纷呈。靠红、沔阳青、太师青、淮安红、余白、出炉银、杭月青、泥金色、松花色、酱色……这些依托于地名及想象力而生的色名,被记录在一册册晚清文献中。
而西方工业革命带来的进口纺织品及合成染料,又让稀有色如洋灰、洋雪青、洋藕色、阴丹士林蓝等,得以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浮动。
博主@大谷Spitzer 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将拍摄于1929年3月4日、馆藏于南卡罗莱纳大学影像库(MIRC)的一段胶片录像进行复原、上色和翻译。
在更久以前,平民百姓对服色纹样的选择,不仅受染整技术所限,往往还要看统治阶层的心意。一时必须穿本色麻布,一时只可着暗色,一时又不得沾染大红。或许正是因为暗淡了太久,我们才会对艳丽的颜色如此渴望。
服色所承载的含义,并非亘古不变。恰如现今稀松平常的白色礼服,在20世纪初的人眼中,“多少带点阴间味儿”。但自打民国新服制颁布至今,走进婚姻的姑娘们早已习惯了登堂白纱、入室红绸的“中西合璧”式穿法。
宋美龄的婚礼,让白色婚纱在当时得以风靡。/《宋家皇朝》
20世纪初,女学生开始走向街头和讲堂,身上是“雪白的,衣衫儿,窄窄身量”(《竞业旬报》)、“冬春蓝色也,夏秋浅蓝也”(《申报》)。五四运动催生出的“文明新装”,“衣衫狭窄修长,黑色长裙相配,袄裙不施绣文”。
1915年《妇女杂志》第一卷第3号内页刊登上海“爱国女学”国文专修女学生集体照片,展示了“文明新装”初期流行之时的白衣黑裙的轻便装束。
而《服制》中要求的燕尾服、西式白衬衫、背心、黑领结、白手套、黑色高筒礼帽、黑色漆皮皮鞋等,则为当时常穿长袍马褂的男士们带来了新的时尚启发。
但很快,属于男性乃至全民的服色,开始逐渐被“中山灰”占领。20世纪20年代后期出现的中山装,几乎奠定了此后几十年里普通人的服装基调。
劳动至上的时代观念,让人们无暇顾及优雅,一切只为方便。灰棉布列宁装紧随其后,成为20世纪50年代进步女性的日常着装。20世纪60年代的“男女同装”,更让国人的衣着无限趋近,直至千人一面。
《我和我的祖国》中的服装设计,真实地反映了时代面貌。
谈及改革开放前的国人形象,我们往往以“老三样”与“老三色”概括。一片混沌的蓝、绿、灰的中山装、军便装、人民装背后,是动辄攒上一年的布票和棉花票。但再往前倒个十几二十年,一身白衬衫、搭配或灰或蓝的背带工装裤,就是最时髦的装束了。
要问中国街头何时开始再度明媚起来,怎么都绕不过《街上流行红裙子》这朵星火。片中“劳模穿红裙”“去公园里‘斩裙’斗艳”的设定,在那时无疑是极具颠覆性的。劳动者的形象不再沉闷刻板,街头掀起了一阵穿“红”的风潮。
这样的设计,放今天也能成为“某宝爆款”。/《电影杂志》1984年10月刊
即便是在近20年里,“红”依然是国人心目中希望的象征。20年前被《半边天》所报道、不甘于精神贫瘠的“娜拉”刘小样,曾将“红衣”作为在黄土地上生活的寄托。
启发她的,正是那时中央一台循环播放的一则公益广告:穿着红棉袄、围着红围巾的女孩,从农村雪地舞到故宫,从地坛舞到高楼天台。随着那一抹红同时刻进国人记忆深处的,还有那则广告的口号——“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看得见的图案与“看不见”的衣服
这次代表队的礼服设计,虽然配色相对和谐,但纹样依然有改进的空间。
确实,照搬五角星、化用文物瓷碗上的牡丹而设计的印花,给人的观感多少有些生硬。其实,回望传统服饰时尚化的一百年, 把传统风情与设计感妥帖结合的印花比比皆是,有些甚至比我们想象中更超前。
如果你看过电影《阮玲玉》,或许不会忘记她穿过的旗袍。色块鲜明的简笔玫瑰、杂乱无章的抽象线条,来源于上世纪20年代国际上颇为流行的Art Deco风格。而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已近上世纪30年代。
在此之前,我国的纺织行业刚迎来西方工业技术的大规模冲击。20世纪20年代,烂花绒、玻璃丝、乔其纱等新型织物开始涌现。这些轻薄、透体的面料,甚至让当时的女装潮流开始向凸显曲线的“性感”靠近,故而饱受时髦女性的青睐。
左图出自《近数十年来中国男女装饰变迁大势》,右图为1932年《良友》杂志的一期封面。
随着印花、烂花、烤花技术得以广泛应用,服饰上开始出现各类花鸟鱼虫乃至抽象几何图形,日渐摩登的图案陆续涌入大众视野。而从“绣花为美”到“印花为美”的进程,不仅是国人在服色审美转变的体现,也让越来越多爱美的职场女性就此省下手工刺绣的时间,不啻为一种解放。
今天我们考据历史,主要以尚得留存的丝织物作为研究对象。但忙于谋生的普通人衣柜里,多半还是透气、吸湿、价廉的棉织物。其中,“永不退色”的高素质棉布——阴丹士林蓝布,在民国时成为大众心中的上选。
当时的阴丹士林广告画。
进口纺织品固然带来了新的潮流,但也对本土纺织品销售造成了不小的影响。1933年,《民众周刊》发布了“土布运动专号”,劝服国人“穿着国产绸布服装”,振兴本土服装产业,救济农村。
正因如此,土布后来又得名“爱国布”。当时的电影明星胡蝶等人,更是穿着土布旗袍上“土布展览会”、进出社交场所,从而在名流圈、各中学高校乃至全社会都掀起了穿土布的风潮。
倡导支持本土纺织业的“土布运动”,是民国时期“国货运动”的一个分支。/《觉醒年代》
都听过“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俗语。物资紧张时,多数人往往以打补丁、戴袖套、戴“节约领”(假领)等方式解决棉布衣物破损的问题。1959年,有一位八连班长因在衣服上打了38个补丁还舍不得丢,被《解放日报》作为勤俭节约的典型来报道。
随着纺织工业的发展,各色合成纤维开始崭露头角。渐渐地,人们不再以一身“服役多年”的棉布衣服为荣。“禁拉又禁拽,禁洗又禁晒”的“的确良”(Dacron)衬衫取而代之,成为大众眼馋的装束。
昂贵的新式面料,一度被视为奢侈浪费的象征。/《上海故事——的确良的记忆》
由涤纶制成的“的确良”面料,据说最早是在上世纪50年代在国际上流行开来,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进入中国。当国内厂家也开始研制出的确良产品后,的确良先是被用于出口赚外汇,后来才转内销满足市场需求,逐步走入百姓的生活。
的确良耐磨、挺括、速干等高性价比的特点,让它经常一经上柜就被疯抢。1968年,上海一服装店甚至有顾客为抢购的确良而挤碎橱窗玻璃。
回看当代人对服装舒适度的追求,早已快进到以数据论英雄。T恤的支数要60往上,羽绒服的克重不到300便不值得买。材质配比、原料产地、制作工艺……任何一个指标都要被仔细比对。
这么一看,的确良是断然不能入手的。材质不透气,夏天穿不了多久便汗涔涔黏糊糊。但若不是的确良等合成纤维的普及,布票或许不一定能从1983年12月就停止发放,国人为穿衣所苦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而当的确良于上世纪90年代走向没落时,也意味着在品类日趋丰富的市场之下,国人对服装的要求逐渐从“耐穿”变成了“时髦”。
开过眼界的中国人
早看不惯“抄作业”了
时装的概念在中国得以普及,或许要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算起。但中国人对个性的追求,从未被时间所抹灭。
就说上世纪20年代出现的旗袍。由平面剪裁的传统袄裙发展而来,却又逐渐吸收了西方立体剪裁的思路。
旗袍之下,溜肩都变得合理了。/《色戒》
不过一二十年间,底摆在脚踝与膝盖之间升降,开衩从无到低再到高及臀线,袖长从“不过肘”缩至“肩下两寸”,版型从直上直下到收腰紧身……每一次变化,都是女性随时局而调整的心机。
在作家曹聚仁看来,旗袍长度的“这张伸缩表也和交易所的统计图相去不远”。但与“经济越紧张,裙摆越长”的裙长理论相反,抗战的爆发,反而让“扫地旗袍”又回到了利于日常行走的模样。
1938年9月1日,黄柳霜在美国洛杉矶。
传统纹样仍大行其道的时候,追求“先进”的女学生们以素色衫裙为“文明”。而人人身着中山装、列宁装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自苏联而来的布拉吉(连衣裙),以其鲜艳的颜色、活泼的泡泡袖设计,成为当时的女性心目中不可错失的靓丽。
《金婚》中,蒋雯丽身穿布拉吉。
20世纪70年代,可能是近一百年间国人服装最统一却也最乏味的时期。当时来华访问的法国记者罗伯特·吉兰说:“不管走到哪里,人们都穿着蓝布衣服。”
即便如此,女性也不放弃打破沉闷的机会。“老三样”上或尖或圆的领角、时大时小的领子、由“暗”变“明”的口袋与压线,都是她们的巧思所在。
随处可见新与旧的碰撞。/《庐山恋》
国人时尚的基因彻底被激发,或许要感谢1980年的电影《庐山恋》。坐在荧幕前的老百姓,被真挚爱情打动之余,也不忘数数女主角换了多少套衣服。后来摇滚乐的兴起,又给时装潮流猛添了一把火。
自此,健美裤、喇叭裤、蝙蝠衫、皮夹克、蛤蟆镜等轮番登场,文艺与生活互相碰撞,成就了个性澎湃的八十年代。
《青红》中,秦昊饰演一个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模仿猫王跳舞的叛逆青年。
“时髦在兜着圈儿”这件事,早在1935年就被评论家彭兆良指出:
“在体裁上不过自大而窄,自窄而大;自长而短,自短而长。在色彩上总不过自鲜而雅淡,自雅淡而鲜明。其余如衣袖、领子,以至小至花边扣纽等等,亦不过如是而已。”
为了反割时尚一把“韭菜”,张爱玲还曾听从朋友的预测,囤了一些“今年来老是没有销量的乔其绒”,预备等时尚回潮时送到寄售店赚一把。
如今,“穿妈妈以前的衣服”反而成为一种时尚。/@壶提提
但前人或许没能想到的是,今天的人们不再需要在门店里反复摩挲面料、在不方便试穿的时候将裤腰围在脖子上比划,仅需打开电商上叫卖声此起彼伏的直播频道,便可提前预览上身效果。
当服装工艺已被开发到几近极致,突如其来的疫情,反倒激活了21世纪20年代的赛博因子。78元一双只能在APP上看到的奢侈品虚拟鞋、9500美元一套只能用来发朋友圈的区块链虚拟时装,正在打破我们对时装的想象。
所以,如今再回过头去看“中国风”时,我们当然无法满足于印朵牡丹、装个盘扣的偷懒式操作。
尤其是眼看着多少大牌,在生搬硬套中国元素的路上翻了车,把好好的新品设计成了四不像的“翻新古董”之后,我们真的不愿再见到简单粗暴的“你的星我的星串一串”,而更盼望着提花锁甲纹这般寓意丰富且耐看的设计越来越多。
当全民审美正随互联网时代越走越远,中国风的服装设计也是时候加快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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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晏非
✎校对 |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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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现在最想看见的衣服,就是中国运动员的领奖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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