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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不叫进步,那么还有什么算是?

西闪
2015-09-27 12: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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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的巨著《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颇感兴奋。平克是我一直关注的科学家,他的《语言本能》《心智探奇》等书,都给我的阅读带来极大的愉悦。几年前听闻他写了一本讨论人类暴力史的大部头,中文版权已由严搏非先生引进,我就一直期待着。事实证明,期待非常值得。

从探讨的问题来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应该划入史学或社会学,属于历史社会学(Historical sociology)的范畴。这样的题目,本应历史学家、社会学家、道德哲学家来做,为何一个科学家要翻过学术的藩篱,到人家的地盘去搅和呢?在我看来原因有如下几重。

暴力是人类从古至今不曾消失的行为方式。它不仅塑造了我们的历史,也影响着每个人看待世界、社会以及生命本身的态度。它如此重大,需要细加探究。然而很奇怪,对于暴力的真相,人们不仅记忆力糟糕,理解力也多有欠缺。暴力是无法祛除的人性吗?为什么它如此顽固,难以驯服?为什么人们渴望暴力,却又希望遏制暴力?它根植于身体还是环境的回应?它该如何定义、分类,存不存在单一的起源?与过去的世界相比,今天人类的暴力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它的变迁,有没有因果、规律或者趋势?太多问题胶着一处,却甚少有人给出完整的答案。平克在学术上一向雄心勃勃,碰到这么有难度的问题,自然动力十足。

就学识而言,平克也具有一般学者没有的巨大优势。他是世界顶尖的认知科学家。而所谓认知科学,根本就是百科全书式的跨领域学问。语言学、心理学、生物学、神经科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灵哲学、计算机科学乃至社会物理学等专门的学科,都可以被“cognitive science”统摄。正是得益于这一专业背景,平克的写作向来视野开阔,层次丰富。他要以人性为材料,做出来的“知识蛋糕”,一定够大够厚。

不过,如果不是因为2005年的一场争论,平克自己也没想到会写一本关于人类暴力的书。在那场关于男女心智是否有别的争论中,他的哈佛同行兼同事史培基女士(E.Spelke)认为,现代人的行为方式到底与远古人类的行为方式存在怎样的联系,目前的科学拿不出答案,但是平克不这么看。当平克为准备辩论,查询到一大堆与暴力有关的数据和量表,他才萌生出写书的念头。有意思的是,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里,平克依然保持着争论的姿态。他挑战左派与右派知识分子的语气,读来让人忍俊不禁。其中有些段落,对于某些人文学科而言,简直就是冒犯与挑衅。

钱永祥先生在导言里说,《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给他的治学带来了直接而深远的冲击与启发。我倒觉得,这本书给读者带来的,可能首先是文字风格上的冲击。极少有学者能像平克这样,把厚达千页的学术著作写得如此刺激,如此酣畅。

甫一开篇,平克就讲,纵观人类数千年历史,暴力呈现下降的趋势,此乃“人类历史最重大之事”。正因暴力节节退却,今天活在地球上的大部分人才可以不必时刻忧惧劫持、强暴或杀害,才有机会展开自己的生活,实现自己的理想。然而,“暴力的下降也许称得上是最有意义但最不被赏识的发展了”。这一重大事实本身并未得到大家的普遍承认,其主要原因在于我们对人性的理解一直存在不小的谬误。一部分人错以为暴力是与生俱来的“基因”,另一部分人又误以为暴力完全来自环境的塑造、后天的养成。道德领袖、知识分子以及媒体人员曾经是推动暴力下降的力量之一,然而如今他们却在散播暴力永存的幻象,使得人们对暴力的印象与暴力的实际比重彻底脱节。

在列举了旧日世界种种恐怖血腥的事实之后,平克借助大量的数据和图表,概括了暴力下降的六大趋势。这些趋势宛如数条蜿蜒的河流,贯注成一条有方向而无主干的大江。支流包括史前社会的大转变——人类由所谓的“自然状态”过渡到有政府的农耕文明,还包括中世纪晚期到二十世纪国家权力日趋集中、市场机制基本成型的五百年历史。平克称前者为“平靖进程”,后者为“文明的进程”。

第三条支流是始于十七和十八世纪的“人道主义革命”。在这个跨越数世纪的变迁过程里,“理性”、“启蒙”成为关键词,过去司空见惯的暴力形式在民众的反省与审视中变得残酷、野蛮和不可接受。

今人可以亲眼目睹的另外三条支流分别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的“长和平”、冷战结束后在全球范围内开启的“新和平”以及二战后步步推进、迄今未曾停歇的“权利革命”。

当然,以上仅是我的粗略概括。需要留意的是,平克总结出来的趋势虽有时间顺序,彼此间未必有定然的因果关系。暴力的根源相当复杂,最原始的捕猎行为属于暴力,最意识形态化的动机也会造成暴力。为了追求优势地位或控制权,统治需要暴力;道德的原由与正义的渴望催生暴力;相当一部分人在伤害他人的行为中寻求快感,如此病态的心理怪癖同样带来暴力。各种动机纠缠在一起,使得暴力本身往往呈现出突然与偶发的特征。所以平克明确表示,他不寻求一种终极的宏观理论,也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他一直坚持使用统计学色彩的“趋势”,而从不使用对学者来说诱惑至深的“规律”,就是这个道理。

单个的、孤立的暴力各有各的动机,各有各的指向,可是宏观的暴力偏偏大规模下降,这难道只是巧合?显然,平克不这么认为。世界充满杂乱无序的喧嚣,但历史并非完全随机。水无常形,江河却有方向,奇妙之处正在于此。从书中可以看到,犹如河流塑造大江,所谓六大趋势,既是现象,也是原因。至于支流的成型,又与更小更细的溪流有关。与此配合,是地质变化一般缓慢发展的人性。地貌起伏,水流切割,纵横交错,终成规模。

具体而微的人性,与规模宏大的趋势,二者之间究竟靠什么东西联结在一起?平克借埃利亚斯(N.Elias)的文明理论做了解释——关键在于习性(habitus)的养成。埃氏乃历史社会学的巨擘,他很早就注意到,逐渐集中的国家权力、日趋繁荣的市场贸易以及相互依存的社会分工,这些发生在宏观层面的事情,要求人们在个体层面做出回应。具体来说,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要强化移情和自制的能力,并使情感与行为的自我控制成为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社会的习性,也就是“第二天性”(second nature)。

移情与自制,使个人的情感和行为更稳定、更均衡、更可预期,也使人与人之间依赖的机制更细腻、更强健。当“越来越多的人被迫或主动地更加频繁地关注越来越多的人”(埃利亚斯语),换句话讲,当个人的习性成为某个社会或某个时代的主要特征,合作就会取代对抗,暴力就可能下降。这一趋势不乏反复、曲折和倒退,但是整体的方向性很显著。埃利亚斯认为,这就叫“文明的进程”。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的核心思想基本上来自埃利亚斯,故而平克评价“文明的进程”是惟一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的社会理论,因为它所预言的趋势被一一证实了。可惜在那个时代,科学的发展还跟不上趟。无奈的埃利亚斯给自己的著作贴上“社会遗传学”和“心理遗传学”的标签,无非寄托了学者美好的愿望。当然,这就意味着今天能够整合当代认知科学成果、可以娴熟应用统计学工具的平克,决非埃利亚斯的传声筒。相反,平克在社会理论与心理科学的鸿沟之上架起了桥梁,从而达成了埃利亚斯的愿望。正是如此他才有信心指出,和移情与自制一样,道德感和理性也是抑制暴力的关键要素。因为研究证实,这四位“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不仅存在统计相关性,而且在大脑中的生理基底存在关联或重合。他告诫人们,每一个与生俱来的天使都十分脆弱,无力单独抵御暴力的心魔。惟有培育他们、强化他们,让他们团结起来共同发挥作用,暴力才会从我们的现实中消退。

假如这就是一本书的全部内容,我想绝大多数的读者都会满意,不过看起来平克自己不乐意这么做。他在书中不仅嘲讽政客、挑战左派、挑衅右派,有时候还冒犯所有人。比如他写道,一个人越聪明,他就越不可能犯罪,也越不容易成为暴力的受害者,这似乎有违政治正确。他又说,一个人智商越高,他就越偏向自由主义,这让保守主义者情何以堪。接下来他倒戈一击说,理性能力与社会地位呈正相关,估计每一个钟爱平等的左翼人士都会心情大坏。他还指出,如果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说话的综合复杂度不高、陈词滥调或简单愚蠢,那么他就越有可能挑起冲突和战争。

平克是想强调,理性是四位人性天使里最有希望进一步抑制暴力的力量。可是,他为了下这个结论所准备的材料本身也多是结论,够刺激,精确性与客观性却有所欠缺,难免引发种种争议。不过就我所见,有些批评没有击中靶心。比如有人说《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不过是一本学术畅销书。问题是,一本书的销售量与内容质量存在必然的关系吗?或者凡畅销者则一定水平差?没逻辑。还有人认为,平克用这么厚一本书来探讨暴力下降的趋势,可是连暴力这个最核心的概念都没有丝毫的界定和辨析,这样的说法不仅不公平,还透露出对科学方法的隔膜。

实际上平克对何谓暴力有很清晰的认识。他说,所有暴力行为只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它们在肉体上伤害了受害人。但是,鉴于暴力的心理根源并非单一,施行暴力的人也会依据不同的行动原则,因此他没有给暴力一个明确的概念——这正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应有的立场。因为一个科学家往往秉持操作主义(operationalism)的实证态度来对待他所考察的事物,尤其是认知科学家。在他们看来,“我们必须首先界定暴力的定义”、“暴力这个概念的真实含义是什么”这一类口号毫无意义。如果一个概念没有贴切对应的事实,或者说一个概念所指代的事物无法观察或不能测量,那么只能说明这个概念本身是荒唐的。用他们的行话来讲,这叫做“此概念物化失败(Thinginess fails)”。物理学家在做研究之前不会花力气去想什么才叫真正的“能量”,生物学家也不会汲汲于“饥饿”概念的辨析,心理学家更不会给“焦虑”下一个笼统的定义,除非这个概念信度与效度兼具,所对应的事物可观测、有指标、可操作。同样的道理,正因为平克没有去思考所谓的“结构性暴力”,或者给暴力一个哲学式的定义,而是抓住暴力在物理意义上的共性来进行量化研究,读者才会正确地理解,到底什么是暴力。要知道,埃利亚斯终其一生都用“哲学的”(philosophical)这个单词评价他认为最负面的学术著作,尽管这话有点儿偏激。

无论争议多少,我认为平克对暴力下降的大趋势所作的判断无可置疑。这让我相信,当这个趋势判断深入人心,每个人都会像平克那样由衷地反问:“如果这不叫进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算是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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