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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柠专栏:太宰治与芥川奖

刘柠
2015-09-27 16:3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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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 图片来自网络

2015年度上半期的芥川奖(第153回)授予了搞笑艺人又吉直树的小说《火花》。又吉坦言自己对太宰治的“敬爱”:

中学生的时候,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受到冲击。书中写的主人公大庭叶藏从幼年到少年期的行为举止,简直就是我自己在面对世界时自处的方法。按说应该是无人知晓的我的方式,为什么竟然会写在这里呢?这人到底是谁……同时有种恐怖感,觉得写在书里的那些悲催意外事件,没准儿也会在自个的人生中发生。

又吉说,一本《人间失格》,让他反复读过百遍以上,书中划满了荧光笔的痕迹。因对书的内容过于熟稔,乃至自己的人生轨迹竟与太宰发生了微妙的重叠,像极了命运的安排:高三时,又吉头一次与女生接吻,是在1998年6月13日,刚好是太宰溺亡五十周年忌日;女生的名字叫Michiko,与太宰治的妻子津岛美知子同名;又吉从大阪进京,最初的栖身之所,居然是在太宰治曾赁屋而居的同一块地皮上翻建的廉价公寓……某种意义上,正因了又吉直树的小说,太宰治的名字与芥川奖被重新链接了起来。说“重新”链接,是因为太宰治生前曾“遭遇”过芥川奖。或者说,芥川奖对太宰治来说,是一个心碎的事件。

芥川奖是作家菊池宽为纪念自己的友人、大正期文豪芥川龙之介,于1935年创设的纯文学奖项。由菊池本人起草的《芥川奖·直木奖宣言》,发表于《文艺春秋》杂志1935年1月号上,奖励的对象是“新人或无名作家”。每年分上半期和下半期,两度颁奖(分别在7月中旬和1月中旬)。创设之初,主奖是一块怀表,辅奖是500日元。评审委员会多为文艺春秋系的名作家,如川端康成、佐藤春夫、山本有三、泷井孝作等,共11人。

第一回芥川奖,文学新人太宰治便以小说《逆行》入围。彼时,年仅26岁的青年作家已从东京大学中退。因治疗腹膜炎,落下了镇痛剂依赖的后遗症,痛苦不堪,且治疗费用水涨船高,欠了一屁股债。生活失意,精神状态不稳定,尝试过一次自杀(未遂),切望获得文坛的承认,从而被家族认可,得以填补经济的漏洞。当然,那500块奖金本身,对太宰治来说,更是再现实不过的“近水”。太宰把希望寄托在前辈作家佐藤春夫的身上。佐藤通过一位友人,赞扬了太宰的小说《道化之华》,太宰立马给佐藤写信,以示感激:“我的生命感到喜乐。”如此风格独特的表达,自然引起了老作家的关注,二人开始了通信。

但第一回芥川奖却与太宰擦肩而过,最终花落石川达三之手(获奖作为《群氓》),太宰治认为都是评委川端康成对自己的一番“酷评”所致:“据一己的私见,作者(指太宰治——笔者注)目下的生活,罩着一重讨厌的阴云,有种才能无法正常发挥之憾。”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宰修书一封,《致川端康成》发表在《文艺通信》杂志1935年10月号上:

我愤怒地燃烧着,几夜难成眠。养小鸟、观舞踏,难道是如此牛逼的生活吗?真想捅了他。大坏蛋一个。

在公开信中,太宰还毫不客气地羞辱这位文坛前辈,骂他“装”:“我只感到遗憾。对川端康成若无其事地装着,而装又装不像的扯谎,我感到除了遗憾,还是遗憾。”这场笔墨官司,现代文学史上称为“芥川奖事件”。

第一回芥川奖黄掉之后,太宰治化悲愤为力量,又投入到面向第二回的公关,同样是志在必得。可不承想,因“二·二六”事件,评选活动中止而告流产。1936年的第三回芥川奖,是太宰最后的博弈。从第二回评奖到第三回,他不懈地给佐藤春夫写信,狂热自荐。2015年3月,文学者、实践女子大学的河野龙也教授在整理佐藤春夫的遗物时,又发现了3封太宰的信。至此,太宰致佐藤的信,已有37封面世。这些通信,被悉数编入《佐藤春夫读本》中,由勉诚出版付梓。同时,信的原件于和歌山县新宫市的佐藤春夫纪念馆中展出。

太宰治致佐藤春夫的信,口吻极其谦卑,调子却很亢奋,充满了自信、焦躁与不安的混杂情绪。写于1935年6月5日——第一回芥川奖公布前夕的首封信中,无非是从别人那儿间接听了一句对《道化之华》的夸赞,太宰便在信中说自己“不小心,差一点喊出‘万岁’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在新发现的落款于1936年1月28日的信中,太宰痛陈自己这段时间如何为芥川奖所困扰、折磨,恳求佐藤前辈:

我一定能成为一名好作家。您的恩情,永志不忘。第二回芥川奖,请颁发给我吧……佐藤先生,请您不要忘记我。请不要见死不救啊……现在,我是在以命相托。

其盼奖心切,跃然于纸。写到最后,已几近哭诉:“如果得了芥川奖,我想,我会为这种人间深情而哭泣的。”第二回芥川奖的流产,对太宰治无疑是一个打击。但既是因故中止,自己虽未得到,奖也并未“肥水外流”,太宰自然觉得还有救,遂展开了第三次公关。

新近发现的太宰致佐藤信,落款是1936年6月29日,更是一封相当夸张的书信,毛笔和纸长卷,长逾5米,被认为是昭和文学史研究的“第一级资料”。如佐藤春夫生前曾以太宰治对自己的“公关”为题材,写了一篇纪实性小说《芥川奖》。其中引述青年作家的求情信,有所谓“叩首恳请”的表达。对此,文学史家们历来有“夸张、虚构”说,就因为始终缺乏直接物证。而此番发现的和纸长卷,填补了这一学术空白。

被太宰当成救命稻草的佐藤春夫,最终还是没能帮上忙。因为当时,芥川奖评审规则中,有条成规,是说在上一次评审中,已成为候选者,或得票在两票以下的候选者,不得再次候选——这就彻底断了太宰治的“后路”,鲤鱼跳龙门从此断念。但“祸根”却从川端康成转到了佐藤春夫,此乃后话。

对佐藤春夫来说,对太宰青年既有评价、奖掖,但在通信和接触中,也发现其性格极不稳定,有些神经质。佐藤甚至暗中与太宰的恩师井伏鳟二探讨过,将太宰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可行性。当然,对这一层,太宰本人并不知情。

但有迹象表明,经过芥川奖的试炼,这位无赖派青年作家日益陷入颓唐,文学风格也变得更加颓废而纯粹,遂有了后来《人间失格》等一系列杰作,成就了不仰仗芥川奖的文坛旗手,也演出了与情人山崎富荣仰药后蹈水自戕的“成功”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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