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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城”卫辉,他们等待一座百年医院的“长明灯”重新亮起

澎湃新闻记者 柳婧文 实习生 陈灿杰 陈媛媛 陈雨璐 陈博媛 司马尤佳 马庆隆 李科文
2021-07-28 20:5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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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民小学是卫辉的一处临时安置点,7月26日,洪水逼近,民警、志愿者和救援人员对受困人员进行二次转移。澎湃新闻记者 柳婧文 赵思维 视频编辑 吴佳颖 实习生 杨亚(04:45)
暴雨,断电,涨水,卫辉城区正泡于水中。

据新华社7月26日消息,由于豫北多座水库泄洪,加之卫河、共产主义渠排水不畅,截至25日,卫辉市部分区域洪水仍未退去,城区的水位不降反升,部分区域水位深达两到三米。

26日10时许,有网友发布了求助信息:卫辉市内涝严重,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水位持续上涨,患者在等待转移出院。医院里被困有几千人,急需排涝和救援设备。

这一天,这家建于1896年、坐落于卫辉市高地的老院,灯灭了。26日,医院停电,全部病人转移。27日,门急诊停诊。

新乡一附院的“灯”成了卫辉市民的牵挂,他们盼望着这里的灯早日亮起,这意味着医院开诊,安全与秩序,也将重新回到这座城市。

澎湃新闻获悉,7月27日凌晨0时23分,随着解放军从新乡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23楼抬下最后一名病人,该院9000余名待转移人员全部被安全转移。

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三名医护人员向澎湃新闻讲述了他们这几日的遭遇。他们是等待病人离开后再转移的医生和护士,是让病人安心的锚点;他们也是卫辉的普通市民,在不安和恐惧中,念着家里的父母和孩子。在水上摇摇晃晃的几天里,他们给人希望,也在等待希望。

新乡一附院附近,卫辉城区内已经是一片海洋。新乡卫辉蓝天救援队 图

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他们还是很安心的,这是我们的病人”

罗洛(化名) 妇产科医生 45岁

想着也奇怪,7月25日晚上,在我们医院还没有停水停电的情况下,很多人在朋友圈说一附院停水停电,需要发电机、皮筏艇。很快,官方出来辟谣,当时我也在朋友圈里说,医院没事,配了一张医院亮灯的图片,这是唯一的长明灯。

我来医院上班,会看到这盏灯,高速上的人会看到这盏灯,我们医院地势比较高,其他地方都暗,我们百年老院开着,大家都觉得心安,是希望。只要我们的灯亮,那些病患都到我们医院来看病,并且医院只要有水有电,能容纳四面八方很多人。

但是26日,灯灭了。

7月25日晚,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门诊大楼断电前的亮灯画面。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受访者供图

(26日之前)我们这地方刚开始下雨的时候,洪水进不来,人出不去,孤岛一样,不过,是最安全的地方。当时,一些医生已经在科里呆了一个星期没回家。有一个大夫,平常(上班)只要三十分钟路程,那次“跋山涉水”花三个小时来医院,先坐铲车,再是大卡车、皮筏艇,最后还要蹚水到医院。

后来洪水还是进来了。26日上午,(情况)不算乐观,我早上起来,看到家属楼地下室都淹完了。

早上10点多到科里,中午回了一趟家煮饺子,希望大家不要每天吃素食方便面。回家时,水位到膝盖以下,而再回医院路上,水位已经开始到大腿根部。到科里不过几十分钟,我在办公室喝水,就听见“啪”的一声,断电了。

我们妇产科就开始撤离科室病人。出现断电的时候,(我们)立马商量,必须先把孕妇转走,万一在生产的过程中需要手术抢救,没有电就非常困难。

孕妇们生怕途中出事。其中有一个孕妇,带着俩老人、俩孩子,收拾了很大的行李,不愿意走。我给她说,我带着产包跟着去,生的时候,我随时给接生,行李不要带,一个行李(的位置)能救一个人,身外之物都不重要。

(我们出门的时候),一些地方水深已经有两米,大铲车来不了了,只能靠冲锋舟和皮筏艇。在转移病人的时候,我们生怕踩踏,医务人员手拉成人墙,从9号楼出口一直排到冲锋舟队伍,都泡到水里,每个转移的病人穿过两拨人墙才能上冲锋艇,避免大家簇拥而上。(规定)需要用担架抬的危重病人优先,然后是妇女儿童。

我和一个大夫送孕妇撤离,沿途看见另一个病区的一名孕妇,大着肚子在走,我直接给带上了。首批转移,用了三艘艇,总共带了4个孕妇,3个要生的,一个保胎的。每个孕妇带一个女陪护,男性留到最后,艇上还坐着3个老人和其他科的病人。一些孕妇本来要撤离前很害怕,但只要我们在,他们还是很安心的,这是我们的病人。

皮筏艇从医院开到有救护车的救援点至少30分钟,那里水稍微浅一点,车再把病人送到安置点。看上去,(卫辉)好像变成了水城,这个城市好像在盛水,成为一个装水的容器。

在救援集中点,周边四区八县的病人都有。来接人(去安置点)的人会吆喝,去新乡鹤壁各个地方。同行大夫把几个孕妇护送到我们新乡兄弟单位医院里头。

7月26日,来往撤离病患的救护车。

等到病人都(转移)走了,我们把病房里头的门窗该关的关,开始准备撤离。

坐皮筏艇到上车点,我抱着(吃剩下的)饺子沿途走,见有一些敬老院老人坐在救援车上,拿饺子给他们。他们年龄大,吃得很慢,估计都没牙。在(另外)一个救援车上,我记得可清楚,大卡车拉几个两三岁的小孩,应该是儿科的小患者,手上戴着病人腕带。我把饺子递去,小孩立马抓着吃,孩子真的饿坏了。

还剩部分饺子,给了旁边一个救援队队员,他们平常不接受我们给的捐赠,但是这个队员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快晕倒了。吃的时候,真是狼吞虎咽。

这中间,我感觉头都是晕的,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统计我们科室医生和基地规培生的人数,还好,都安全。

7月26日,从院区撤离的患者及家属。

“水越来越脏,也不管了,义无反顾往家跑”

连枣枣(化名) 药剂科医生 49岁

我89年就上班了,在这30多年了,从来没经历过这样。医院100多年,第一次没有一个病人,关门停业了。

水位主要从25号中午到晚上明显上升。我是药房的,在8号楼胸科楼结核病区工作,25号晚上我们接到通知,要求各部门在岗,有人得看着药品,怕有危险,贵重的专门收起来,低层的放高处,怕水泡。那晚,我在病房三张椅子上将就了一夜,弄白大褂盖着。

那天晚上院区里有水,不是太深,8号楼西边还有一片比较干的地。值夜班后第二天起来看,已经没有干的地方。水位大概有10公分,到大腿中间,当时就觉得不太对,但真没想到会撤离。我还做好准备,从病房借折叠床、被褥,想着要在医院继续待。我们对面中药房部门负责人当时也还在坚守。

26号上午11点左右,8号楼停电了,急诊和门诊两栋楼最后停电,那是下午4点左右。当时,8号楼结核病区的病人都出院了,电脑也打不开。我和同事坐在办公室窗户往外看水位,看树叶被水泡出来的湿印,(判断)厚不厚,是不是水下降了;又看(路边)标牌上“禁止停车”四个蓝底白字,本来水在字下面两厘米,下班的时候涨了差不多快10厘米,到字的中间。整条学院西路的水位很深,正常的轿车就露一个平车顶了。路上,铲车在一趟趟开过去。

在卫辉的救援队用铲车转移市区受灾群众。

7月26日,新乡医学院一附院8号楼前,等待撤离的患者及家属。

看水一直在涨,同事劝我,还是把老人送走。当时主要是担心父母,他们还在家困着,而且家属楼的水越来越深。

如果他们不在,我肯定在单位一直待着了。

26号下班,五六点的时候,水基本到胸口的位置了,要是像这个速度一直在涨,他们(父母)年纪大了,想出来更不容易了。我赶紧往家跑,水越来越脏,还发着臭,也不管了,义无反顾跑。

上家属院5楼,家里边黑咕隆咚,随随便便拿点东西就往外走。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撤离的队伍很长,我们在门诊排队等车,等了很久都等不上。两个老人快80岁了,在水里边站不稳,我妈妈拄了根拐杖一样的棍子,我搀着他们,当时真有种逃难的感觉。

后来我们坐上一个送发电机的工程车,前面有铲车拉着。

年轻人们在上面站着,我带着两个老人坐着,我们靠在一起,牢牢拉紧车上的带子。

车子摇摇晃晃。路上车一直响,听着声音不正常,停下一看,原来轮胎缝里边卡了一辆共享电动车,费了好大劲财弄出来。

车继续走,路上(水里)漂什么的都有。

撤离过程持续了三四个小时,坐工程车后,又到大巴车上,把我们拉到体育中心附近,朋友的车在那等着,把我们送到酒店。

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在一附院工作,26号晚上就住在门诊楼,是27号早上统一撤离的。

本来我和父母离开的时候,劝他们走,都不同意,儿子说:“我在岗位上了,不能走。”他在防洪一线,用沙袋堵着门诊楼大门。他爸就留下来陪儿子,也不走。

27号,凌晨5点,他们刚从医院离开,回来了,现在都睡着了。

“找谁都不管用,就找我一个人”

刘玲(化名) 妇产科护士 43岁

我第一次拦车,真豁出这张老脸了,不管啥车,只要能拦下来,让我坐去医院,咋样都行。一上车,那司机一句话就是:一定要抓紧!

23号发了洪水后,(从家到医院)一般就要倒三次车,大小铲车、汽艇、皮筏艇、大卡车,后8轮的、6个轮的,还有拖拉机也坐了。最“亲切”的就是重型“东方红”,哪都能去。

7月24日,刘玲坐铲车去上班。

我一个家人在工地上,有大铲车,我都给他诉苦,哄着骗着,也得让来接我一趟,“老弟,你看咱今天这个车,腰身工地上几点能下来,说一声,明早在哪等,把我们‘铲’到医院”,全科大部分护士都是我管接送的。

那时已经说了,能到医院就不回家,怕路上出危嘛。有的(医护人员)真没办法,想回家,孩子都小,才一岁,正是找妈妈的时候。

自从下大雨,(有住的远的同事)小夜班走不了,开始在仓库打地铺,就一个小窗户,中央空调已经坏了(注:24号损坏),热得受不了,一身一身的汗,也不能开着门,让病号跟家属看到,护士形象不行。

(同事那儿)还比较宽敞,我们地铺紧张,最多的时候躺了8人,搁一个单人床垫躺两个。一平躺都掉下去了。进去都不敢说话,有下夜班的,有上夜班的,悄悄的。有时灯关着,摸着黑进去,一摸着哪儿没脚,直接躺那了。

我们院长啥的,办公室连床都没有,光有个硬沙发。25号医院下正式通知,科级干部、主任护士长一律在岗。

24号,(同事)7点30分上班,说(自己家)庄里泄洪了。8点30分接的电话——直接淹到一楼,她小孩大概三岁多,那会儿她哭了半小时。护士长(让)赶快回家,看看家里老的小的咋安排,还没去换衣服,她又回来了,说是打了电话,家里的事不用管,他们(家里人)先去安置点。我说,病号等着你输液,赶快去。

我们这的产妇,(有的)家里都淹得不像样了,一楼已经被淹了,来我们医院待产(与避难)的,还有临一个月或者半个月要生的。(可)那种情况了,(如果还有更重的病号要住进来)必须得有选择。

当时(妇产)科室36张床位,全部住满。护士长带头跟主任商量,万一有重病号(来医院),咱现在没床,不能撵人家对不对?就在科室内部广播,广播人是我,简短几句话,写的时候想得可好:床位紧张,如果有重病号来,希望大家能让给最……最要用……“最”在嘴边,说不出来,就哽咽了。

那天开始,我们动员部分住院患者离开,空出床位。(有些)孕妇(出院时),我们拿透明胶布、医用垃圾袋把她腿缠起来,实际上它是严禁外用的,但确实没办法,怕她招水(着凉)。

记得有个孕妇刚做完剖腹产,已经很虚弱了,用轮椅送到楼梯口,捂着刀口,让丈夫抱着孩子,救援队直接运送(她回家)。到船上,她用手招呼:“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们护士中午都不休息,直接有运送来的物资,给病号发饭。因为餐厅人流太多了,排队排了好长,医护人员根本没有热水热饭吃。但是要先照顾好这些病患。

中午,护士为病患及家属免费发饭,餐厅外排起长队。

我在医院的南区家属院住,25号,北区家属院已经进水了,那天,(家里)一天的饭都安排好以后,(我)蹚着水来上班。

有的医生家离得远的,都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了。还有医生刚出了月子的或者来例假的,你想水都齐腰身了,天天蹚水过来,对身体也不好。

平时(病人)办出院,退药,领药,走各种医保,手续可麻烦,一般都要到下午才能走。(这次)10点30分以前,10个孕妇全部走完。25号,出院证一下都堆了好多。有没结账的,好不容易找个车,得赶快让人家走,不能让救援队在那等。

当时小姑娘们(注:刘玲的护士同事)跑着腿,我随时看电脑上有啥新信息,赶快把医嘱处理好,中间穿插着(给病人)办出院。

那两天还是最潮湿闷热的,天天一套衣服湿到底,晚上挂起来晾干,第二天白天上班再穿上。我们护士长平均一天还要搬3到4次物资。一场搬运至少要有四五十个人,面包、方便面、火腿肠……从这个人手里递到那个人手里,像接力赛一样。

7月25日,新乡一附院护士刚搬完一次物资。

当天,医院还出发去大禹湖,也就是卫辉边界义诊,派了4台多功能救护车,为解放军和救援人员处理伤口。那些人腿上没有一个不带伤的,他们蹚水,被树枝刮了,被石头绊着脚了,皮肤烂了一大块……。

我们产科派了一个小姑娘去。人家还说,你这么小,来这干啥呢?这都老爷们来的地方。她说,我手劲儿轻,你们老爷们轻不了。当时觉得没啥事,我们还是他们的后方,谁知道,他们去的第二天,这个大后方就没有了。

7月26日,停电了,上午8点55分,我在电脑桌上坐着,突然黑屏,电工房电话都打爆了,院办电话也打不通。9点43分左右,主任直接发:赶快转运病号。那时,(妇产科)没有上手术的,从23号开始,非紧急手术就全部停了。

家属急,乱,我们医护人员是不会乱的,我们的原话:找谁都不管用,就找我一个人。不让他(家属)吃定心丸,他不放心。

转移的时候,(有的产妇),老公抬着屁股和腰,一个(热心人)抬着肩膀,一个护士抬着腿,三人把病号抬到船上。我们妇产科在第4层,上面是儿科,还有产房和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一个护士抱着一个箱,一个护士拿着氧气袋,抬到船上。到安置点以后,(把病人)交给那儿的医生,病历带着,都一块儿(转过去)。

医护人员在转移婴儿。新乡卫辉蓝天救援队员 图 

搬运病号,院长指挥,每个部门都协助,把有效的资源全部让给病号,让他们先走,先吃东西。

妇产科大概下午两三点完成转移,转运完,我直接坐到椅子软瘫了,庆幸不是晚上,晚上视线不好,穷凶得很,最容易发生的就是磕碰。今天能度过,我们就没事。

下午2点,还收到短信,说上游的封着口了,内涝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地方,会慢慢降。电力局全力抢修电力,供应我们院里头。

这个医院是我们的家呀,当时一说要撤离的时候,我们护士医生都在哭,虽然嘴里喊着“加油,我们一定会回来的”,但大家心里真的难受。

27号零点23分,一附院最后一位病人转走。

院长给我们下了死命令,转运期间不能有任何病号出现问题。所有病号,已经全部转移到新乡了。

27号,我住的南区家属院,水已经冲进地下室。早上一出门,水比前一天的还大。我赶快往病房去。

8点多到医院,门诊急诊,全部停诊。门诊一楼全部淹一大半。

护士长和主任检查所有病区,把东西全部排查一遍,病号一个也没有(漏),然后医护人员才全部撤离了。

(撤离时),9号楼、10号楼有个(转运)点,我们职工都排好队,大家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一个眼神都知道要干啥,毕竟我们(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了。

11点多,我自己走的时候比较幸运,一出门碰见一个蓝天救援队的,人吹着哨,那边都准备好了,就等我爸一句话,说走就走,(转移去新乡)。我爸非得说没事——这还能让医院不工作?我把所有(医院的)楼都照一遍,(给我爸看),我爸这才相信,他和我妈今年70多岁了。

转移的途中,他一路上不说话,就看着那水,眼睛噙着眼泪。

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家。

(澎湃新闻记者王鑫、朱轩、喻琰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黄霁洁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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