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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四)〡下克上:丰臣的抱负
日本天正十九年,公元1591年。丰臣秀吉54岁,得到位高权重的“关白”(摄政)一职已有6年。此时他已基本肃清敌对大名,一统扶桑,但心中仍有两件事情放不下:一是屡次派人与朝鲜沟通,欲拉拢朝鲜攻打明国,可不见回音。二是自己年事已高,却没有子嗣承继霸业。就在当年秋天,他极为宠爱的儿子鹤松夭折,只活了两岁。郁郁寡欢的秀吉只有借出游来排解悲伤。一天,他登上京都清水寺阁,向西遥望,忽然对侍从们说了一句:“大丈夫当用武万里之外,何自悒郁为!”
也许感到时不我待,丰臣秀吉不再指望朝鲜的回复,他把关白职位传给外甥,自任掌权幕后的“太阁”,专注备战。次年春天他突袭朝鲜,兵锋直指大明。明、朝在半岛联手抵抗,直至秀吉病死、日本败退。这场断续打了7年的战争,不但是东亚三个统一国家间的一次“世界大战”,从军事规模和技术角度讲,亦堪称当时的世界级战争。更重要的是,它奠定了其后300年的区域权力格局,其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影响至深至远。
此战之后,丰臣势力一蹶不振,东瀛诸岛由德川家康收拾一统,锋芒内敛,开辟了260多年的江户幕府时代。大明和朝鲜则元气大伤,使努尔哈赤领导的女真部在辽东迅速崛起,攻半岛、入中原、结蒙藏,创立了盛极一时的满洲帝国。
而清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实践,又令区域内认同于 “天下”秩序的各个政权,对作为天下核心的“中华”产生了迥异于前代的理解,自我观和世界观均深刻变化。“天下”秩序表面上维系并扩张,但其内涵已和此前极为不同,更孕育了日后与现代国家制度、国际体系相互吸纳演化的契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中的几十年,由朝鲜之战和满洲崛起带来的大变动,是东亚整体步入现代的一个开端。
历史皆有其必然性和偶然性。考虑丰臣秀吉发动的这场战争是如何到来的,需要对当时东亚三国的内政状况,以及三者相互关系,有大致的了解。先来看看日本列岛的情况。
江户时代以前,一个贯穿日本政治数百年的主题是“下克上”。中世的日本是等级森严的社会,代表贵族的“公家”集团和代表武士的“武家”集团掌握实权,世代沿袭。在他们之外还有代表佛教势力的寺院集团。日本的等级制度有个特点:名义上的不可撼动,和实际操作中不断破坏,和谐共处。“下克上”(Gekokujō)就是低等阶层以强权僭越高等阶层的意思。12世纪镰仓幕府体制建立,以“征夷大将军”为实际掌权者,天皇沦为虚君。但很多时候,将军的权力又被强势的大名取代,大名又被家臣取代……如此等等。有趣的是,不论内部如何动荡倾轧,天皇—将军—大名—武士之一套政治等级体制基本维持。这点和中韩历史上的朝代更替很不一样。
从15世纪后半期开始,日本陷入诸侯争霸的战国时代,(室町)幕府式微,群雄逐鹿。经过一个半世纪的混战,到16世纪后期,尾张地方大名织田信长逐步击败其他豪强,奠定日本统一的基础。他死于兵变后,原为织田家臣的丰臣秀吉(当时叫羽柴秀吉)在内部斗争中取胜,继承了织田的基业,进一步统一了日本。
套用时下流行语,丰臣秀吉大概可算是“屌丝逆袭”的经典案例。同他之前的织田信长和他之后的德川家康不同,秀吉出身农民,本不属统治阶层。但容貌丑陋的他从织田的家仆,逐渐成为战国时代最有势力的大名,最终由天皇赐姓“丰臣”、位列公卿。如果不是因为出身动荡的战国、一个危险和机遇并存的“下克上”时代,这样的逆袭多少有些不可想象。
自然,混战后的统一,上位者最为关切的,当是如何保证权力的稳固,令握有重兵的地方诸侯不再“克”了自己。因此有学者认为,秀吉发动侵朝战争,本质上是为了解决国家统一后,如何巩固地位,消化过剩武力的问题。
这种说法有其道理。不过历史的偶然性在于,如果不是秀吉这样一个个性和野心都爆棚的逆袭者,其他人大概不会有蛇吞东亚大陆的胃口。秀吉攻明之心,在他还在织田手下当家臣时就有了。到日本行将统一,他更是多次表露要横扫大陆的决心。为此他多方联络周边政权,包括琉球、吕宋、高砂国、南掌、暹罗以及葡萄牙属殖民地,要他们称臣并协助攻明,可以说,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战争。1591年,他更借朝鲜使者访日之机,向朝鲜传达了攻明计划,要其为日本前导。
丰臣秀吉画像使者记录他“面色皱黑,如猱玃状”,但“深目星眸, 闪闪射人”。接见时,秀吉过了许久才出来,没有客套的礼节,只三巡浊酒招待。他着便服,怀中抱着小儿(鹤松),徘徊堂上。鹤松尿了他一身,秀吉笑着唤来女仆,旁若无人地更衣。这一切在朝鲜使者看来极为无礼。辞行时,使者请要国书,秀吉让他们先行,临到离港,才送来一封大逆不道的《致朝鲜国王书》。信里,他先是炫耀平定日本的功绩,然后自我神化,说母亲怀他时,梦见太阳入怀,所以他战必胜、攻必取,创下如此盛业。接着笔锋一转,大谈平生志向:“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
当时日本与中国到底是什么关系?在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天下中,日本显得很游离。日本上一次受中原王朝的册封,是在1402年,室町幕府的三代将军足利义满被明朝永乐帝赐以“日本国王”封号。但那一次与其说是日本“接受”册封,不如说是幕府为了把持与明朝的官方贸易、连蒙带哄地“索要”来的。彼时朱棣刚刚篡夺帝位,急需“四夷”认同,就顺水推舟地给了。此后日本与中原以“朝贡”名义进行的勘和贸易断断续续,到16世纪中期就彻底终止了。而即使是室町时代的请求册封,也不过为了加入以中原王朝为核心的贸易圈而已,并不表明日本在政治上认同中国的“天子”。幕府将军对外称“国王”或“日本国大君”以合中原礼制,对内则仍虚尊天皇。当官方贸易彻底切断,日本统治者哪怕在名义都再没有认中原王朝为上国。
但是另一方面,长期受儒家和佛教文化浸染的日本,对儒家发源地及日本佛教来源地的中原,有着特殊的情感。日本士人视中国为本国声教的源头活水;在文化心理上的尊崇,和对儒式天下观的认同,是一直存在的。比如,织田信长在夺得本州中部重镇美浓国后,以周王出岐山而推翻殷商的典故,将稻叶山城改名“岐阜”,并以“天下步武”的口号宣扬以武家执掌政权。当然,这是以儒家理论的天下,来类比天皇体系的天下。
丰臣秀吉的中国观,也体现了这种两重性。他蔑视大明,视之为可轻易攻取的对象;但他着迷于日本之外的那个“天下”,认为大丈夫一生最宏伟的事业,就是入主中原,令 “四百州尽化我俗”——实际就是取中国而代之,把大明、朝鲜,甚至印度,都纳入日本那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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