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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佛寺禅修:无手机、止语的24小时记录

澎湃新闻记者 季寺
2015-09-22 11: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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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佛问禅”是上海玉佛禅寺推出的热门禅修课程。 本文图片 高征 澎湃资料

建微信公号、微信群、Q群,开官网,办活动,各地寺庙在社交媒体时代进一步带动了禅修热。“玉佛问禅”是上海玉佛禅寺推出的热门禅修课程,“旨在满足都市精英人群想要在工作之余静下心来、放下负担、轻装前行的心灵诉求”。介绍是这么说的:在二日的禅修课程中,参与者将吃住在寺院内,与法师一同过堂,体验真正的寺院生活。

什么是真正的寺院生活?记者决定前去亲身探访,并以日记的形式记录。

去之前,我发现在注意事项中最引人注目的两条:

“为了让学员能静心禅修,在报到时,需交出手机、iPad、Apple Watch、电脑、照相设备等,由上海玉佛禅寺代为保管。

二日禅修过程中,需全程止语。”

交出移动设备会令现代人感到不适,而全程不能说话在全国同类禅修班中是比较严格的了。

玉佛寺在上海普陀区,是地段相当好的市区寺庙。此时临近中秋,正是玉佛寺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之一,净素月饼正在门口热卖,一片喧嚣,大巴车开来,吐出一车一车的老外,旁边还有施工装修声。这样的地方能静心吗?

但它却是一座禅寺,1918年起,佛教禅宗支派临济宗僧人可成法师在这里建寺。大禅堂的位置就在寺门口,噪音问题也或多或少困扰这里的僧人。禅七的日子,法师可能需要一整天在这里打坐观心。禅堂是一座禅寺最重要的空间之一。

禅七源自古代,冬天结束农事之后,没有其它杂务,禅宗就以每七日为一期,叫打禅七。在禅七中,要比平日更努力,往往每天坚持十三、四支长香(每只约现今80~90分)的时间。在接下来的体验中,我经过了漫长的打禅洗礼。

领到一张宾馆门卡、一张吊牌和一套衣服后,就是交出手机的时间了。

入口有人要查看我的门票,我说是来禅修的,就被放行了。禅修课程全程由志愿者兢兢业业地指引和服务。领到一张宾馆门卡、一张吊牌和一套衣服后,就是交出手机的时间了。在与世隔绝前,学员纷纷急忙挑选最重要的事打电话,交代工作、通知家人。

没有手机的我,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烟雾缭绕,尽头是烛火和幽暗。一个小型供养佛龛,制作成灯箱的样子,发出超现实的暖黄色光。我要到里面的觉群宾馆三楼房间匆匆换上禅修服,进入状态。陆续已经见到穿着灰色禅修服的学员走动,他们胸口的吊牌上都写着两个字“止语”,目光交错时,彼此不发一言。

禁止说话的24小时要开始了。

宾馆等待我的却是一张令人抓狂的大通铺,五个枕头和被子紧紧排列,似乎一翻身就能翻到旁边的人身上。最佳的两头的铺位已被人占据。

我们汇聚在玉佛大禅堂,目前上海市区里最大的禅堂。这是一个装修带有日本禅味的巨大的肃穆空间。一进去,气氛严肃。禅堂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场,两边是已经盘腿坐好的学员,沉默的等待。64个座位,像整齐排列的易经64爻。

我照样子坐好,脱下鞋脚跟对脚跟放在垫子后面。觉定法师执话筒走了进来,他的声音经角落的巨大音箱响彻整个空旷的禅堂,不甚标准但语调非常平稳的普通话。他对面是一座释迦摩尼佛像,两侧各有塑料的荷花。他身后墙上是一个巨大的绿色的“禅”字,两边的对联写的是“七尺棒头开正眼,一声喝下歇狂心”。我预感到我们将要挨打。

禅堂的重要法器就是香板:禅林用以警策修行之木板,形如宝剑,如巡香香板:用以巡查坐禅昏沉者。我在角落里看到香板,上面写着“巡香”两个字。

觉定法师叮嘱我们要“听招呼,守范围”,他说这句话从一个老法师那里听来,紧紧记在了心里。“在修行和日常中都是如此,工作里你也要守住你的范围,不能做逾越本分的事”,听起来非常儒家的思路。

他告诉我们如何行香,即在禅堂内大步行走。他要求我们把袖子甩起来,为的是一种“形象的潇洒”。还有“转圈子的技巧”,在行香时避免跌跌撞撞的摔倒。

我的腿已经开始疼了,我还只是散盘,散盘是被允许的,但根据他的说法,“入定、开悟必须要双盘”。

他讲到行香之后是坐香,即打坐,练习收束心念,“人心常是散乱的,不受控制,打坐时就会发现,像放电影,一幕接着一幕”。

在座的学员女比男多,多年轻面孔,但见得到一些常见的修行者类型:戴大佛珠的中年男子和非常虔诚痴迷的中老年女性。其中很多是已皈依的在家居士,从银行到印刷厂,各种职业和身份都有。

南怀瑾曾在《南禅七日》说,行香要走的行云流水走的自然,“举步如灵猫捕鼠,下脚如泰山压顶”。

讲解结束了,我们排队把垫子摞起来,进行合影。在合影排队型的过程中全程没人说话,显得非常诡异。待我出去喝了口水的时间,行香已经开始了。我和外面进来的人不断加入这个巡逻的队伍,像被一个漩涡吸引。我想起科恩兄弟的某个电影,里面某个教派集体走动的人群。一圈又一圈。左摆右甩。

南怀瑾曾在《南禅七日》说,行香要走的行云流水走的自然,“举步如灵猫捕鼠,下脚如泰山压顶”。觉定法师要求的左摆右甩是左手摆动,右手肩膀甩动。南怀瑾强调:“肩膀甩动不是手,肩膀一甩动,你内脏的五脏六腑跟着就气血流通了,不是身体摇动,肩膀甩动,肩膀跟身体两个机器”。

真正的行香,不是出操,不是练兵,也不是散步,而是要在走动的过程中反观内心。而我们显然一时还难以掌握要领。

大概一刻钟后,猛的,另两位法师用两根香板在地上一顿。这是停止的信号。所有人猛的站住,非常整齐惊人,朝向各个方向,气氛肃静。

开示开始了,即高僧大德为弟子及信众说法。这想必是一个位阶更高的法师,缓缓走进,我们恭恭敬敬的分立两侧。一场漫长说教的开始,“为什么你和别人一样勤奋,但你发现你比别人赚的少?”这是一个触动人心的提问。

“可能就是因为你前生福报不够”。

在他看来,欲望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好的就是理想,不好的就是那些贪欲,包括色欲。”这时我身边的一位女士因为在地上发现蟑螂小声尖叫了起来,打破了止语的禁忌。

但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梁代菩提达摩来华以后,更加重视,几代相传才有了禅宗,不立文字,自称“教外别传”,以坐禅为唯一的修持方法。

行香再次开始。我们在偌大的禅堂里宿命般的转着圈。香板敲一下,停,大家搬垫子开始打坐,即坐香。为时半小时。

这时日光开始西斜变黄,从窗子里透出,学员们静静坐着,以各自能努力达到膝盖弯曲程度。外面似乎有法事在进行,木鱼声和诵经声非常遥远。我们按照之前觉定法师说的方法尽量平息杂念。

坐禅的方法,早在东汉末年已经盛行。梁代菩提达摩来华以后,更加重视,几代相传才有了禅宗,不立文字,自称“教外别传”,以坐禅为唯一的修持方法。试图“息虑凝心,究明心性,达到了悟自心,本来清净的境界”。

觉定法师要我们眼睛半睁半闭。不可全开,不可全闭,微微的张开,使少量的光线进入即可。舌轻顶上颚,接通气脉。

在寂静的时刻,中央空调成为笼罩的声场。我因为膝盖疼,数次打破状态。周围也陆续有人窸窸窣窣地调整姿势。执香板的法师以猫般的步伐在周边巡逻,给人监考官的感觉。但没有人因昏沉挨打。

很多学员说到在第一天坐香时未能静下来找到感觉。法师说“念佛的目的,就是让你不去胡思乱想”。但我每次听到周围有震动,总是恍惚觉得我的手机在响。“心里不踏实,担心工作有人找,不能沉静”,后来的聊天中某女士也这么说。

僧人日中一食、过午不食,中唐以前都是这样,渐渐地被放弃了。

幸福来得非常突然,4点半,吃饭时间就到了,被称为“药石”。僧人日中一食、过午不食,中唐以前都是这样,渐渐地被放弃了。因为自耕自食,劳动量大,寺院开始正式提供晚餐,称“药石”,药石吃粥,也称“晚粥”。

玉佛寺食堂里供着一尊弥勒佛,腹部高高隆起。我们排队打饭,不敢说话,和打菜师傅指指点点。路过时好奇地看着已经在那里吃饭的一群法师,他们的服色更加鲜亮。

说到在寺庙里吃饭,不能不说每个寺庙都有的豆瓣辣酱。我曾经在南京栖霞寺食堂留下深刻的印象,果然也在这里发现,非常下饭,扮在饭里,很香很油。除此之外,这里的素菜味道很好,不是外面常想象的寡淡无味。

饭后回到宾馆休息,同屋五个人像在前移动通讯时代,守着村里仅有的一台电视,围看。因为只有一天的相处,没人专门询问彼此的姓名和职业。

行香中,两名法师扛着香板一起,好像我们走在一个仪仗队里。

之后回到禅堂,进行长达三轮的行香+坐香。傍晚打坐气场很好,外面的喧嚣声渐小,天色渐暗,打坐前头顶的灯被渐次关掉,对面打坐的人看过去只是一个剪影。第一轮结束时,外面的游客已经散光。大家在窗口向外巴望,庭院冷清,但香火依然熊熊燃烧,大殿里依然灯火辉煌,神明威武。寺院回归本来面目,僧侣生活修行的地方,而不是一个旅游景点。

行香中,两名法师扛着香板一起,好像我们走在一个仪仗队里。最后一轮行香时,因为过于困倦,大家则像走动着在集体进行某种康复治疗。每次路过释迦牟尼佛,他的眼光始终低垂,我久久注视。法师喝到:“不许东张西望”。据说不左顾右盼,是真正比丘的威仪。

三轮坐香,大家缺乏训练的腿都不行了。

结束时,法师叮嘱,回去最好不要看电视。心刚刚静下来,一看就将散乱。

一回去,同屋就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电视。我房间的四个人是典型的年轻白领禅修爱好者的写照,她们请假来禅修,排除困难,但并没把禅修看作对日常的否定。她们热烈讨论花千骨和玄幻修真小说,而不是禅修的体会。

夜晚是崩溃的,我旁边的女士整夜打呼噜,其他人几乎一夜没睡。这就是大通铺。

回禅堂,行香、坐香重复三次,坐香时我放弃,睡了过去。

早课是僧人每日的重要功课,我们得以参与和围观。5点一刻起来,我们在熹微晨光中排队,去大殿里一起诵经。后面进来的和尚有的看起来是非常稚气的面孔,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有声部似的,非常悠扬。大鼓、引磬、大磬、木鱼声依次落下,在激昂的诵经段落里,木鱼急促地敲着,像一首歌里军鼓的鼓点。他们依次念了大悲咒、楞严咒等等,我们拿着书眼睛却跟不上进度。

拜佛的动作讲起来非常复杂:左手先下,两膝随即跪下,右掌再按下去,额头平贴于地面。两掌向上翻掌,手掌打开,掌心向上,此名“头面接足礼”。起身时掌心向下贴地,头离拜垫,左掌举回胸前,右掌着地将身撑起,与左掌合,同时两膝起立。合掌依然。三次后,合掌弯腰,垂至膝前,以左手四指包右手四指,两大指相并,两食指相合竖直,伸直腰举至齐眉再放掌,此为问讯。

我已经掌握,按部就班地让拜就拜,一次次重复五体投地,而且节奏非常快。

因为法师要赶着去龙华寺参加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法会,所以早课精简了,没有到平时的一个多小时。这时天光大亮。

早餐是和法师们一起进食的第一顿。入座后他们要先念诵供养咒,吃饭时碗边和桌边要在一条线,手的姿势也有要求,吃饭时膝盖不能超过脚尖。这就是僧侣经过精确计算的日常生活。

之后回禅堂,行香、坐香重复三次,坐香时我放弃,睡了过去。

结束之后,法师让学员原地坐着,问有没有人愿意吃香板,即挨打,说这样可以消除业障。在座几乎人人举手,为了体验,我也吃了肩头一棒,但力道很轻,只是象征性。“还有没有要挨第二板?这次用力打。”似乎因为越用力消业效果越好,群众喜闻乐见。两侧都有法师执香板,一时间啪啪声此起彼伏,大家挨打后露出微笑。

中饭依然是和法师们一起。旁边的人急切地招呼师傅添菜,师傅示意他不要说话。

坐禅的方法,早在东汉末年已经盛行。

就这样,禅修课程结束,开始座谈。鉴于之前觉定法师对“听招呼,受范围”的强调,有位男士提问,他在工作中有一个项目经理,不听招呼,不受范围,但彼此关系很好,“该怎样在让对方舒服的情况下把他换掉?”

拿到手机时,我居然有些激动。打开微信,一片红色,更有刷不完的朋友圈。一天而已,似乎错过了生活的洪流。

我背着包走出寺门,恍若隔世,阳光极度灿烂。而在微信上,二日禅结成的同修关系才刚刚开始,他们建立了微信群,开始了攀谈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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